家有“傻兒”

高陽

我因子宮肌瘤住院時，兒子變得特別不聽話，直線下降的成績和生疏的琴藝都讓我心神不寧。

臨床的病友是個家境殷實的老太，她勸我要把成績看淡一點：“人老啦，就知道這些不重要，有個傻兒子才是福。”

照顧老太的，就是她的傻兒子。這男人每晚都給老太做全身按摩，動作專業到連小護士都伸出大拇指。他也傻呵呵地以此為榮，對老太“娘”來“娘”去地叫得親熱。

老太活像個小孩子，每天保姆定時送飯來時，她都要男人喂，他總是在喂之前試試調羹的溫度。他每天給她讀報紙，講笑話，玩一些幼稚的手指游戲鍛煉大腦。看著娘倆樂呵呵的樣子，病房里的氣氛也漸漸輕松起來。

有一天，老太忽然出現并發癥，要立刻做手術。男人打電話催老太的兒女們來簽字。

我好奇地問：“你不是她兒子嗎？你可以簽啊。”

他說：“不，她是我二姐夫的媽。”

我嚇了一跳，聽說過女婿陪床的，卻未聽說有人給這么遠的親戚陪床。若非親眼見他對老太充滿愛意的照顧，我定會追問“一個月多少錢”，但此刻，他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知道，他和老太之間的關系絕不是“雇傭”這么簡單。

后來，老太的子女們陸續趕到。他們一個個看上去都像成功人士，但手術結束后很快就走了，病房里又只剩下他陪床。夜里老人翻個身，他就問她是不是口渴了；老太咳嗽一聲，他也緊張得不得了；他還會專門打電話叮囑保姆送什么營養餐。

有一天，我在開水房里偷偷問他：“你怎么會照顧你二姐夫的媽？”

他告訴我：“我父母養了六個孩子。五個都很優秀，只有我學習成績不好，沒考上大學。我工作沒幾年，我爸就病倒了，兄弟姐妹都要忙前途，他們覺得我既然沒啥前途可忙，索性就專職照顧老人。他們五個人湊出一份護工的錢給我做生活費，我也就全心全力伺候老人。五年后，我爸走了，接下來是我媽。等我伺候我媽走了，我的岳母又病了，后來我岳父也偏癱了。我家這四個老人，我一共伺候了20年。這不，接下來就是我親戚們的老人了。”

我的心被震撼了，一個大男人竟然把自己最好的二十年用在了伺候老人上，埋沒在枯燥無趣的病房里。

看到我為他鳴不平的樣子，他笑瞇瞇地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桿秤的，你付出的老天都看在眼里。我從不要超過護工的工資，但是我的兄弟姐妹合伙給我買了個小房子。我從不跟老人講條件，但老人的子女們都信任我，給我的都超過我所求所想。這就是傻人有傻福吧。”

“你妻子支持你嗎？”

我這話戳到了他的痛處，他眼睛紅了。

“結婚半年，她出車禍了。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伺候她，她就走了。”

我感動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世上居然有這樣的男人，在妻子亡故后還幾十年如一日地伺候她的親人們。

不用說，我知道他沒有孩子。也許，在他的眼中這些老人都是可愛的孩子，以至于他可以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他們。尤其是當老人做好一個康復動作或是手指游戲時，他夸張地發出贊美，甚至還在老人鬢角的白發上烙下一個吻。

“大妹子，你怎么哭了？”他關切地問我。

我連忙揮揮手，讓他走了。我沒有告訴他，他已經徹底顛覆了我功利的教子觀。我覺得自己沒必要再為兒子的成績和練琴那么糾結。假如我能教育出這么一個傻兒子，沒錢沒名，但有情有義，做他的親人便是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