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院方打過招呼了,這間會議室可以供我們一直用下去。”劉軍說,反手扣上門。
這是醫院頂樓的一間寬大辦公室,暗綠地毯上劃痕遍布,十幾張辦公椅隨意地排在墻邊。杜君雙臂抱在胸前,坐在靠角落的椅子上。
從醫院方面提供的錄像來看,何江是從CT室的更衣室逃出去的。他看上去一直彬彬有禮,警衛也沒堅持緊盯著他換衣服。結果數分鐘后,放射科醫生發現兩個警衛躺倒在地下,病人不見了。何江砸他們腦袋用的只是胳膊肘。兩人沒過多久便清醒了,除了自尊心外沒受什么實質性傷害。
考慮到他能悄然潛入地月會議的旅館,劉軍承認自己大意了。
“他在哪里?”他拉了把椅子坐到杜君對面。
“我不知道。”她輕聲說。
“你們一直都保持密切聯系。”劉軍說,“你昨晚和我會面前,就知道我夢到了什么。”
“你是個警察。”她輕聲說。
劉軍側頭沖自己警服上的肩章點頭,“似乎很明顯。”
她沒被逗笑,“我們的情況很復雜。他不時會打電話給我,幾乎是每天晚上。他會跟我聊又看到了怎么樣的夢境,讓我小心哪些人,告訴我哪些人是可以信任的,但他不會說他在哪里,準備去干什么。我也不敢問。”
她煩亂地搖頭,閉嘴。
“你的手機有沒有來電顯示?”
“每次都是不一樣的座機號碼。”杜君說,“我查過。沒有用。”
“我現在的任務,是配合你找到他。”劉軍說,“這是我的工作。”
她看上去是個聰明人,劉軍給她時間考慮。上頭的口風相當奇怪,似乎在暗示盡快把人找到,然后交出去。他們甚至讓他專注于此事,把地月會務維持的工作移交給了別人。
“我們是在十年前認識的。”她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放松緊握的雙手,輕聲說,“那時我剛剛研究生畢業,拿的是視覺藝術和心理學的雙學位。校園招聘會上,我碰上份條件優厚的新工作。是去一個藥物實驗室,工作地點很特殊,在西北沙漠地帶內的一個獨立基地。他們研發某種新型的睡眠節率調節藥物。說得通俗些就是安眠藥。我負責評估服藥者的心理狀況。”她頓了頓,“何江是整個項目的負責人。”
劉軍沒意外,他們的確都像是搞科學的那種人。
“后來我才意識到,他還是整個基地的主要研究對象。”她抬手沖太陽穴劃了個圈,“他的異常在神經生物學上很有價值。”
“一開始我是他的助手。大概在三年前,我們不再只是同事關系。他的天賦也給他帶來很多麻煩。實驗室主樓和研究人員的生活區是分開的,沒人敢入夜后睡在離他一千米內的地方。被老板看到你昨天晚上夢到了什么,實在太尷尬了。有段時間他精神明顯不穩定,我找他談,他告訴我他自己沒有做夢的能力。”她伸手理自己頭發,“他需要定期進入別人的夢境。在城市里很容易,在荒漠上的實驗基地就很難,而身邊的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能力,對他避之不及。我表示不介意睡在他附近。后面的事就順理成章,我喜歡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
她望向劉軍,臉微微發紅:“我說這些只是為了證明,因為我倆的關系,我能觀察到他最近很反常。”
劉軍應了聲,示意她繼續。
“所有人都注意到他近半年來的性格變化,我是唯一敢開口問的那個。”她微微聳肩,“他以前是個不茍言笑的人,對私生活的界線劃分得非常嚴格。這幾個月他變得異常——”她猶豫了幾秒,像在選擇一個合適的詞,“輕浮。他在休息室抓住每個人熱切地想聊天,對實習生的錯誤直言不諱,還告訴那些老研究員他們智力水平堪憂。”她抬手蒙住眼睛,語氣好氣又好笑,“像是所有社交上的忌諱都在他眼里消失了。”
“你當時在懷疑什么?”劉軍說。杜君描述的那個科學家的世界他并不熟悉,但他參過軍,知道封閉環境對人的影響。
“他一直必須服用某些藥物,來控制腦內化學成分的水平。有些是實驗的一部分。他對在自己身上做實驗從來沒有顧忌。”她說,“我曾經以為是藥物出了問題。”
“你怎么排除的?”
“我偷偷檢了他的血樣和尿樣。”杜君搖頭,“沒什么反常的。但何江如果真的想瞞什么事情,他能做到。他正常狀態下精明到幾乎可怕。”
她沉默下來。
“后來出了什么事?”劉軍等了一會后問。
她抬眼,這姑娘快要哭了:“他可能殺人了。”
“或者只能說,是因為他的失誤,導致幾個志愿者死了。”用掉一張紙巾后,她揉揉鼻子,“我們實驗室的性質特殊,有進行人體實驗的權限。當然是志愿者,但他們都是軍人,沒有經過正常的申請流程。上個月,有一組三個后備志愿者死在他們的宿舍里,身上有些使用過未知的醫療器具的痕跡。隨即發現何江失蹤了。”
“確定是他干的?”劉軍問。
“詳細情況我不清楚。”她搖頭,“我在實驗室里沒那么高的權限。我只是個普通的研究員。那天整個基地都一片混亂,我就跑出來了。”
劉軍嘆了聲。這就解釋得通了,可憐的小姑娘。
“你打算怎么辦?”他彎下腰,雙肘撐在膝上,看她。
“我——不知道。”她聽出他語氣中的同情,往后微微一縮,“我只是想弄明白,他碰上什么麻煩了。實驗室的人在找他。我都能找到他,他們當然也可以。我知道他們就跟在我后面,他們不管我只是覺得我不礙事。”
劉軍又嘆口氣。先找到人要緊。那個何江沒準真是個失心瘋的殺人者。杜君覺得她獨自一人做不了這事。在她眼里,劉軍這種老警察代表了正常的政府力量。也許她指望何江萬一真犯了什么事,至少能得到公正的審判,而不是被關回什么基地當實驗動物。
“我們先找到他再說。”他說,“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杜君點頭。
“他從醫院逃走前,還跑到地下室,偷走了一批舊檔案。”劉軍說,“你最了解他,覺得他有什么目的?”
從杜君一臉茫然的神色看,不能指望她什么了。
市立醫院的地下室沒有空調通風系統。他們剛踏進入口電梯,就被撲面而來的暑熱與霉味逼得直皺眉。劉軍聽醫院保安說,當年重建時,準備把地下空間當成停車場,故規劃得十分充裕。沒想到停戰協議一簽,月球的城市高速公路管道系統和彈道車立馬涌進了地球市場,使停車場的概念一夜之間成了昨日黃花。院方自然不想再在地下建筑部分花錢,只將之當成了廢棄物品倉庫。
“何江為什么會對醫院舊檔案有興趣?你再回想下。”劉軍打開地下室的頂燈。青白的光線慘然落在一排排帶老式鎖的柜子上。有些柜門上還橫著封條,落款日期都是地月戰爭開始前。滿室厚塵,顯然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進來過了。發現何江脫逃時,誰都沒想到他會拐進地下室。直到查過了所有監控錄像,才發現他在逃走前居然還光顧過這里。
“他很少對我談工作方面的事。”杜君說,“對實驗室里發生的大部分事,我都理解不了。我高考數學剛及格,看到抽象符號就頭疼。”她笑,眼神有些黯淡。
“他拿走的就是這個柜子里的東西。”劉軍說。積滿厚塵的地面遍布新鮮腳印,有的是何江留下的,有的屬于發現竊案的保安。不是都說科學家做事嚴謹,行竊起來卻風格如此粗陋。劉軍想著,拉開被何江蠻力扯松的柜門,里面有五列原本塞得滿滿當當的紙質文件夾,他顯然抽走了第二列中的某些資料,在文件墻上留下松垮的縫隙。
“他倒不怕留下指紋。”劉軍說,翻檢著與失竊文件相鄰的資料,一邊用不經意的口吻問杜君,“他為什么會在人口數據里沒有記錄?”
戰后的人口普查相當嚴格,若是回避,很容易被當成月球殘余滲透分子。劉軍聽技術部的小孩說,他們很少看到資料被抹得如此干凈的人。
“他在戰時為當時的政府做過一些事情,他對那段歷史保密得很嚴。后來他還負責一個不對外公開的實驗室。他說沒有正式身份更便利些。”杜君說,“他出生時的名字甚至連我也不知道。”
也許同病相憐。劉軍在心里暗暗算了下,地月戰爭發生時,何江也就三十左右。
“這個柜子里都是當年的新生兒登記檔案。”他低頭看了眼文件袋上的年份,“要是他們都活到現在,也算中年人了。”
杜君抽出幾個文件夾,看了一陣,指著檔案的題頭問:“為什么上面的生父生母名字都是空白?”
劉軍又抽出幾份檔案,隨即又抱下一堆。果然如此。
“看來這些都是孤兒的資料。”劉軍說,奇怪自己居然沒留意到。他翻過文件紙袋的底部,有個小小的,已經褐色的鋼印:待轉交藍星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