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吻照的四張底片

喬葉

我只是有些奇怪：愛情呢？那份愛情呢？

那份曾經純真如泉芬芳如花的愛情呢？

那份把這個舉世聞名的吻誕生出來的愛情呢？

不，我不是特指她和雅克之間的愛情，

我只是說愛情。

無論和誰的愛情，

只要有愛情，就好。

1950年的某天下午，在巴黎市政大廳前，一對年輕的情侶正用雙唇訴說愛情。男孩的右手環抱著女孩，女孩的身體微微后仰，面容迎向男孩。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他們是那么沉醉和甜蜜。他們的身邊，有幾個行人正面無表情地走過。動與靜，冷與熱，熟視無睹與難舍難分……自然、浪漫與溫馨就這樣被定格在一張照片里，和諧生動，渾然天成。

這不過是巴黎最常見的景象，卻因為法國著名攝影師杜瓦諾的鏡頭而成為舉世聞名的經典。杜瓦諾以擅長瞬間抓拍著稱，被譽為抓拍大師。這張照片的名字叫《市政廳廣場之吻》，是杜瓦諾應約為美國《生活》雜志拍攝的表現巴黎戀人的組照之一。

然而當時的杜瓦諾尚是無名小卒，拍過之后發表，接著是無聲無息的沉寂，直到1986年。那一年，有人從圖片庫里翻出了這張照片，決定印成明信片發行，沒想到一上市就被追捧，大獲成功。到了1992年的時候，這張明信片已經發行了41萬張，創下了紀錄。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抓拍大師的一張偶得之作，是最美好的愛情生活的象征。

但是，這個世界總是有那么多讓人驚訝的轉折，這些轉折如鋼鐵般冷硬。1992年5月，杜瓦諾被人告上了法庭。一對法國夫婦宣稱他們就是照片里的主角，杜瓦諾侵犯了他們的隱私權，因此他們請求賠償。他們的模樣果然也和照片里的戀人有些相似。而事實上，任何人經過40多年的風雨洗禮，從青年過渡到中年之后，都可以在這張照片里依稀找到自己當年的影子。杜瓦諾非常清楚，如同自己無法確認那一對就是這一對一樣，自己也無法否認那一對就是這一對。那對狡猾的夫婦正是認準了這一點才敢來敲詐他。

——這當然是敲詐，因為沒有人比杜瓦諾更清楚這張照片誕生的真相。如果不想被敲詐，那他就得披露實情，從而讓自己的職業聲譽重新受到公眾的評判和審視。這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冒險。

面對這個難題，杜瓦諾做出了讓人吃驚的選擇。他經過慎重的思考，終于揭開了這張照片背后的巨大謊言：不是天作之合，而是人工制造；不是抓拍，而是擺拍。那對戀人是西蒙戲劇學院的學生。當時他在市政大廳前看到他們在忘情接吻，就請求他們在自己的相機前再吻一次。照片完成之后，他還將原版照片簽名蓋章寄給了那個女孩作為紀念。男孩叫雅克，女孩叫波爾納。

似乎是為了回應杜瓦諾的坦白，不久，當年的妙齡少女波爾納也站了出來，用那張原版的簽名照片證實了杜瓦諾的話。抓拍大師勇于改正的忠厚品質，真正女主角的適時重現，主創和主演在40多年之后重逢的友愛笑容……盡管波爾納和雅克在拍攝了這張照片之后的第二年就已經分手。但至此，這個故事仍是傳奇和溫馨的，甚至接近于一則佳話。杜瓦諾很快贏得了大眾的寬容和理解，他松了一口氣。

這是這幅吻照的第1張底片，有關欺騙。那對冒名頂替的夫婦被洗印成了笑柄，杜瓦諾被洗印出了誠實——即使是被迫的誠實，亦屬珍貴；而波爾納被洗印出的是善良和道義。

事情并沒完。

不久，波爾納將杜瓦諾告上法庭。她的條件是1.85萬美元和明信片銷售額的分成。對簿公堂的時候，杜瓦諾和波爾納都失去了歡顏，結果是波爾納敗訴。

兩年后，杜瓦諾去世。

2005年4月，已經75歲的波爾納來到了巴黎市政大廳前，手舉著原來的照片，在諸多鏡頭前又拍了一張照片。別誤會，她不是為了紀念杜瓦諾，也不是為了紀念雅克，她是在為拍賣這張原版照片做宣傳。她希望能將這張照片賣個好價錢。她笑談：“照片是被導演出來的，可吻是真的呀。”

她如愿以償。這張照片以15.5萬歐元成交，高于估價10倍。杜瓦諾的簽名，女主人公的新聞效應，還有所謂的愛情，這些因子經過55年的發酵，終于使得這張照片成為20世紀身價最高的照片之一。

這是這幅吻照的第2張底片，關于金錢。波爾納被洗印出了旺盛的利欲之心。

仍然有續集。有人注意到照片里的另一主角雅克一直保持沉默，經過仔細探查才得知，雅克已經在2004年去世了。于是大家恍然大悟：波爾納為何會在2005年拍賣照片。有媒體一針見血地評論道：“波爾納選擇了最恰當的時機來拍賣這張照片，真是聰明絕頂。她可以放心地享用這筆橫財，因為已經離開人世的雅克再也不可能為此和她發生經濟糾紛。他正帶著對往昔愛情的幸福回憶自由自在地在天堂散步。”

是的，事情只剩下了一名主角，干凈利落，再無旁枝。戀人間的一個吻，升值為15.5萬歐元，以性價比的角度來看，應該算是利潤豐厚、物超所值了吧？

這是這幅吻照的3張底片，有關算計。波爾納洗印出了自己的精明和無恥。

不，我無意指責波爾納。生活不易，她的選擇總有她的道理。她也許是對的。一張舊照片，換不來面包，換不來華屋，換不來葡萄美酒夜光杯，換不來寶馬香車珠翠繞，留著何用？我只是有些奇怪：愛情呢？那份愛情呢？那份曾經純真如泉芬芳如花的愛情呢？那份把這個舉世聞名的吻誕生出來的愛情呢？不，我不是特指她和雅克之間的愛情，我只是說愛情。無論和誰的愛情，只要有愛情，就好。

我仔細地端詳著報紙上波爾納手舉舊照的這張新照。她滿面皺紋，白發蒼蒼，手背上凸起鮮明的筋絡，臉上洋溢著歡欣的笑容。這笑容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那15.5萬歐元，因此她的笑容看起來是那么丑陋。不，不是因為衰老才顯得丑陋，有無數女人年歲漸長卻仍舊美麗，她的丑陋是因為貪婪，15.5萬歐元的價格讓她的笑容里寫滿了貪婪。

她沒有了愛情。只要有愛情，一個女人就不會變得如此貪婪和丑陋。

她的愛情，到底去了哪里？

這個問題，我知道自己問得傻。不過，我卻覺得，不問這個問題的人，同樣傻。我一直認為：懷有愛情的女人，無論面容多么滄桑，在本質上都還是少女。同樣，沒有愛情的女人，無論多么年輕，在本質上都已經老去。因此，如果波爾納不去拿這張照片做文章，我相信在無數人眼里，她至今仍是1950年的那個少女，那個心懷愛情的少女。而現在，她已經成了一個真真正正、徹徹底底的老婦人。

這是這幅吻照的第4張底片，有關愛情。波爾納洗印出了自己的枯萎和干癟，從里到外，從靈魂到身體。至此，我認為，即使一張照片被拍賣了15.5萬歐元，但顯然也是一樁賠本的買賣。要是換了我，我絕不干。

張彥摘自《每日新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