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鏡子的功能,沒有誰比唐太宗李世民說得更精辟,“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短短幾句話,總結了3種鏡子——銅鏡、古鏡、人鏡;闡述了3種功能——“正衣冠”、“見興替”、“知得失”。其中“人鏡”,在我看來,是最難得的。
在社會生活中,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對待他人,如何權衡得失,如何計較利弊,應當在我者與他者的互動與映照中作對比。而這個他者也就是我者的“人鏡”。
清人錢大昕有一篇著名的《鏡喻》,很形象地描述了我者與他者的相互關系。“目能見物而不能見吾之面,假于鏡而見焉”,意思是眼睛可以看到萬物,卻看不到自己的臉,只有借助鏡子才能達到目的。人只有在與他人的相對關系中,才能看到真實的自我。正因為鏡子具有“不有心于好丑,而眾形其必詳;同實錄于良史,隨善惡而是彰”(晉·傅咸《鏡賦》)的功能,我者才能在與他者的比較中,客觀而準確地為自己定位。然而,總是有人太過自信:“吾自有目,烏用鏡為?(我自己有眼睛,用鏡子干什么?)”“不知己面之黑子,泰然謂美莫己若(不知自己臉上有黑痣,卻覺得沒人比自己更漂亮)”,如同烏鴉落到豬身上,甚至“左右匿笑,客終不悟”,弄得錢大昕先生也為之“悲夫”了。
錢大昕在另一篇文章《鏡銘》中如此贊揚鏡子:“賢哉鏡機子,直諒世無比。爾妍樂媸,明以示爾。”他說的哪里是物理的“鏡機子”,分明就是“人鏡”。他對一些世人感到惋惜:“人若不自知,嫫母(丑女)自以為西施。”其實,這樣的毛病也是“古已有之”。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有一則“鄒忌諷齊王納諫”的故事,其主旨是,鄒忌勸齊王廣開言路,實行開明政治,談的都是治國安邦的大道理。不過,他向齊王提建議的方式,卻是以“人鏡”來取譬設喻。
這個鄒忌“修八尺有余,形貌■麗”,是齊國的“大帥哥”。上朝之前,通常要照鏡子、正衣冠。他深知“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對鏡子中的自己總有些不自信,于是頗有民主風度地征詢妻、妾、客3人的意見,讓她(他)們評判,“吾孰與徐公美?”答案是一元化的:“徐公何能及君也。”及至第二天,徐公來造訪,“熟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那么,自己的妻、妾、客為什么都說徐公不如己,問題出在哪里呢?鄒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終于明白了,“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在今天看來,故事中的鄒忌先生頭腦足夠清醒,他不僅以徐公為“人鏡”,在我者與他者的比較中看到自己的差距,而且其妻、其妾、其客都被他當作“人鏡”,從中體悟到,由于種種利害瓜葛,這“人鏡”也會變成“凸透鏡”或“凹透鏡”。由此可見,“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并不是一道可以通用的數學公式。即使對于“人鏡”也要進行具體分析。
著名詩人艾青曾寫過一首題為《鏡子》的短詩,詩中的鏡子,正是一面“人鏡”,引在下面,詩雖數行,遠勝千言——
僅只是一個平面/卻又是深不可測
它最愛真實/決不隱瞞缺點
它忠于尋找它的人/誰都能從它發現自己——
或是醉后酡顏/或是鬢如霜雪
有人喜歡它/因為自己美
有人躲避它/因為它直率
甚至會有人/恨不得把它打碎
(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