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我長大了

顧彼曦

我和弟弟從小愛打架，直到上大學后才有所收斂。其實上大學后兄弟倆見面的機會少了，打也打不起來了。但是每次回家還是不免會大戰一場，每次都以我投降告終。母親經常說我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一點都不懂事。我一直不服氣，總覺得母親偏袒弟弟。

有時候想想，我對弟弟挺愧疚的。小時候搶他好吃的東西，摔壞了家里的瓷器碗具，就嫁禍于他，遇上危險就臨陣脫逃。

那時候，我和弟弟挨了不少村霸小星的揍。后來，見到小星，我就像老鼠見了貓，一看不對轉身就“逃”。

小時候家里窮，我和弟弟經常穿著沒有腳后跟的大碼爛布鞋，其實我穿的是父親穿不了的，而弟弟穿的則是我穿不了的。因為鞋子不合腳，所以經常在逃跑過程中被小星追上，落在他的手里無非是兩腳板，運氣好點就是嚇唬一下。更多的時候，為了救跟在身后忽然摔倒的弟弟，最后兄弟倆都落入賊網?？傉J為都是弟弟帶給自己霉運，想不通的時候就把弟弟不分輕重地一頓亂揍。自從學了魯迅的文章，才發現自己越來越像魯迅筆下的阿Q。

后來，我們漸漸長大了。對于別人的壓迫他也懂得反抗了。我自認為是長子，弟弟就應該順從我，聽我的話。可是更多的時候他會反駁我。我總是想找個機會讓他輸得心服口服，讓他知道姜還是老的辣。我時常跟他玩“炸金花”“拖拉機”等撲克游戲，有時候會給他解他認為很難的數學題。但是無論我贏還是輸，都不能改變弟弟，讓他臣服于我。贏了還好說，他最多會說我運氣好，輸了的話我長期以來建立的威信從此就付諸東流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弟弟不再叫我哥哥了。這時候我倒覺得母親很公道，她總是會數落弟弟不懂禮貌。弟弟就會噘起個小嘴表示反對，其實更多的時候我還不愿意讓他叫哥哥。

記得有一年的春天，外祖母突然辭世，弟弟去陪外公。直到那年放暑假的時候，他回來住了幾天。那年暑假，我見到半年沒見面的弟弟非常開心，吃飯的時候也會把碗里的肉夾給他。母親說這兄弟倆咋長時間沒見面感情反而深了，弟弟就一個人笑了起來。我和弟弟之間好像隔著一片海，只要我倆在一起，大海就不會擁有安靜。母親說我倆是見了面就吵架，不見面就想念的小冤家。

再后來，我們都長大了。弟弟已經習慣直接叫我名字了，或許有時候他也想改口，但發現叫一聲哥哥那么別扭。

雖然長大后的我們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吵架，但是弟弟向來不服我的個性，并未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有所改變。父親常說我不如弟弟。我承認，我沒有他能吃苦，更沒有他孝順。我也不是一個好哥哥。上初中時，我教他的是當街道混混，抽煙酗酒。高中時，我教給他的是找一個漂亮的女朋友。趁年輕，不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枉費青春。高考那年，我留給弟弟的則是一張三類院校的通知書。

那年，弟弟突然問我：你總愛吹牛，現在還吹嗎？

我以為弟弟是在看我笑話，現在想想那時候我真傻。

在這之前，村里人都在背后勸父親別供我讀書了，說讀出來也沒有用。甚至有很多人在背地里諷刺父母為了我和弟弟累死累活，但沒有一個爭氣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愛面子的人，換句話說，父親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聽到別人嘲諷，他像一棵被霜打光葉子的高粱，在風中搖搖晃晃。父親決定不再供我讀書了。從那時候起，我開始恨父親，恨他放棄了我。后來母親為了供我繼續讀書，還跟父親大動干戈。母親說砸鍋賣房子也要供我讀書。父親最終妥協了，繼續供我上學。

那年，村里的不少同齡人考上了大學。他們在告別家鄉的時候，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去送別，父母千叮嚀萬囑咐去了外地要照顧好自己。而我父母都不在身邊，一個人，一條路，一個旅行包，多像一只斷翅的風箏，在空中飄搖不定。走出村口的時候，我掉下了淚，順手取了一點故鄉的泥土，放在唇間。我想知道，我生活了20年的故土，有沒有母親奶汁的味道。揮一揮手，在風里與故鄉告別。

我踏上遠去列車的時候，弟弟從學校趕來送我，偌大的落日緩緩下沉，秋日里的一陣風不斷地刮起地上的碎葉。人們都站在最后的一絲余暉里揮手告別。不遠處的弟弟像一條拖著尾巴帶著臃腫身子的魚兒，從人群中吃力地擁擠著，胸前抱著兩瓶飲料和紙巾。他知道我從小暈車。他把身上所有的零花錢給了我，為了防止我不要，他直接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才說：“哥，你比我更需要錢，多拿點錢路上用。”那一刻，我本來失落孤獨的心突然間像火山一樣熱烈起來，因為弟弟，第一次流下了眼淚。原來，還有一種愛，可以讓冰雪融化，看到溫暖如春。直到現在他都不知道，跟他吵了無數次架，欺負了他十多年的哥哥，那次為他一個人狠狠哭了一場。

上了大學后，我還會給他講一些道理，希望他能做一個有用的人。每次他都很不耐煩地聽著。但是我們還是會不定期地通電話，更多的時候是他打給我，還經常勸我多關心一下母親。

前幾天，弟弟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讓我上網。我很驚奇，從不上網的弟弟怎么會主動邀我上網呢。我還是像往常一樣不停地給他講一些道理。不同的是，我像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向上帝不停地承認自己曾經犯下的錯。他說他一直都很努力，從來不會在玩耍上浪費時間。我用一個朋友的語氣勸他該玩的時候好好玩，不該做的事情堅決不做，永遠都不要讓自己餓肚子，沒錢了跟我說。我寧愿吃素菜，也不會讓他挨餓。我還給他講了父親母親的故事，又結合寒假我去南方電子廠打工的經歷和悟出的一些道理，告訴他這個社會對高端人才的尊重，靠體力打工是一件多么艱苦的事情。

在弟弟面前我毫不掩飾地承認了我從前錯誤的選擇與自己糟糕的性格。我對他說我很后悔，沒有在高中好好學習，所以現在才過得這么艱辛。雖然在起點上輸給了別人，但是我不會放棄，這個社會沒有人可以幫得了你，只有靠自己。

既然無法改變現實，便只能改變自己，告訴自己，一定要在轉折點努力超越別人。這種超越的代價很大，流了多少汗水只有自己知道。我希望他不要學我在轉折點超越別人，而是在起點就贏別人，并且保持自己的速度，永遠不給別人超越的機會。面對困難，選擇一往無前。

他這次和往常完全不一樣，少了一份焦躁不安，多了一份安靜成熟，像一個虔誠的信徒，聆聽著上帝的忠告。直到我講得聲音都沙啞了才結束。

后來，我朋友發來短信說，弟弟聽了我的話后哭了好久。

我很驚訝，一直清高孤傲的弟弟，怎么會被我一席話感動到這個程度。

再后來，我收到一條短信：“哥，我長大了?！?/p>

我看了好多遍短信，讀了又讀，一個人，忍不住哭了起來。

摘自《情感讀本》2014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