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神傷“馬承包”

路文兵

馬勝利，20世紀80年代中國最著名的廠長，“國企承包第一人”，2月6日晚在河北省石家莊市因病去世，享年76歲。作為中國經濟從農村改革轉向城市改革的標志性人物，馬勝利的名字已被深深鐫刻在中國改革史卷上。

胡耀邦稱他為“馬承包”

在改革開放“摸著石頭過河”的年代，馬勝利通過“承包”的方法，力挽狂瀾于既倒，讓石家莊造紙廠起死回生，迸發出勃勃生機。

1984年秋，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到河北考察，聽了省領導的匯報后，胡耀邦說，馬勝利搞承包比較好，干脆就叫“馬承包”吧。“馬承包”的名頭自此響徹全國。

鄧小平曾先后4次接見馬勝利，并稱贊他：“馬承包，不簡單，有三十六計、七十二變，你為改革做出了貢獻！”

1985年7月26日，全國的報紙都刊登了新華社的長篇通訊，題目是《時刻想著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廠長馬勝利》。同年7月，當時的中共中央整黨工作指導委員會辦公室向全國推薦學習馬勝利。河北、山東等一些省份還由省政府發起了“向馬勝利同志學習”的運動。馬勝利很快成為炙手可熱的新聞人物，也把他推上“國企承包第一人”的交椅。

1986年底，馬勝利獲得“時刻想著國家和人民利益的好廠長”和“勇于開拓的改革者”稱號；1987年，馬勝利被評為國家有突出貢獻的科學技術專家。

1986年和1988年馬勝利兩次獲得“五一”勞動獎章，迄今為止全國只有他一人兩次獲此榮譽；1988年，馬勝利和魯冠球、汪海等20人榮獲全國首屆企業家金球獎。

榮譽紛至沓來，圖書出版和演講邀請函也雪片一樣飛來。他的聲音響在各種場合的座談會或講座上。有記者曾在《馬承包新傳》一文中描述說：“馬勝利作報告從來不拿稿子，不照本宣科，他談笑風生，話語幽默而又風趣，會場內外鴉雀無聲，聽得人們如癡如醉，長達三個小時的報告，竟無一人走動，有人憋著尿也不去廁所。”

“擺個小攤，勝過縣官”，一些民諺記錄了當年的經濟體制改革對社會帶來的廣泛影響，而馬勝利則成為經濟體制改革的一個標志性符號，“一包就靈”成為他的金字招牌。“承包”成為解決計劃經濟體制下國有企業困境的第一副“藥方”，一夜之間，大江南北刮起一陣“馬旋風”。

招聘百名“失足青年”

馬勝利承包造紙廠時，曾作出過一個轟動一時的決定：將100名招工指標給了刑滿釋放、勞教解除人員。

原來，廠里有位老員工的兒子勞教解除后，一直找不到工作。老人找到馬勝利，給他下跪，希望能給兒子安排個活，馬勝利當即答應。“當時，大環境都提倡社會效益。一個好的工廠不能光看它開除了多少人，處分了多少人，而要看它培養了多少人，改造了多少人，教育了多少人。如果大家都把他們推給社會，那怎么行？經濟效益要和社會效益并舉才行。”

他草擬了一份特殊的“招聘要求”：一、刑滿釋放；二、勞動教養解除人員；三、因打架斗毆、小偷小摸被其他工廠開除的人。以上各類情況的人優先錄用。不少“失足青年”成為這一招工標準的“受惠者”。

很多人質疑，一個廠里有100多位擁有不良記錄的“失足青年”，生產會不會受到影響？馬勝利哈哈一笑，堅定地說：“不會。環境造就人，人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馬勝利曾說，當年的失足青年，如今很多人都自己開了公司，做了總經理。逢年過節，他們還經常孝敬他煙酒。

瘋狂的“造紙托拉斯”實驗

“馬勝利一包就靈”的名聲傳遍大江南北，馬勝利也被越傳越神。幾年間，全國竟有近千家造紙企業向馬勝利提出“求承包”， 甚至有企業打出“強烈要求馬勝利廠長承包我廠”的橫幅。

1987年8月，國家經委、中共中央組織部、全國總工會聯合召開工作會議提出：全國所有的大中型工業企業1987年內要普遍實行廠長負責制，把廠長負責制作為企業的根本制度，加快改革的步伐。

在這樣的宏觀背景下，馬勝利開始“放眼全國”。1987年，他宣布決定承包20個省、100家中國造紙企業，打造中國紙業托拉斯。1988年1月19日，“中國馬勝利造紙企業集團”在鞭炮聲中成立。

山東菏澤造紙廠是馬勝利第一個跨省承包的企業，開始效益還不錯，第一個月就盈利20多萬元。接著他又轉戰貴州、云南、浙江，“旋風般”地承包當地造紙廠。最快時，他48小時就完成了對貴陽造紙廠的考察、洽談、承包全過程：26日晚上到貴陽；27日全天給貴州省企業干部作報告；28日到貴陽造紙廠洽談承包事項，并看廠；29日簽署合同，承諾第二年實現利潤100萬元，3年還完貸款，產值增加兩倍。馬勝利就任貴陽市造紙廠廠長，使這個廠成為他擬議集中的第6個企業。

當地媒體充滿敬意地寫道：“這旋風般的節奏，本身就是一曲改革的頌歌，不是嗎？倘若換上別的某些同志，不知道要研究多少天乃至一年半載呢！然而馬勝利同志卻在48小時之內做出了決策，這不能不給我們以有力的沖擊。”

馬勝利的豪情激發出了很多人的改革熱情，他到杭州承包企業時，當地一位廠長在報紙上發表了一首打油詩：“杭州城頭插白旗，河北來了馬勝利。自古錢塘多英杰，決戰一番才服氣。”

從1987年11月到第二年1月，馬勝利“曉行夜不宿”（他在自傳《風雨馬勝利》中的用詞），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對27家造紙廠進行了承包。演講、承包、簽約，馬勝利馬不停蹄地馳騁在中國造紙業托拉斯的夢想中。

但在瘋狂承包的“集團化”構建下，他的承包很多時候脫離了商業和市場。《杭州日報》曾寫道：“馬勝利所考察的絕大多數是虧損企業，他對這些企業的處境十分同情和關心。他說，改革應該體現社會主義優越性，越是困難，越是虧損，越是日子難過的企業，我們越要幫助和支持。”

這樣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言論，注定了日后他在商業實戰中將一敗涂地。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馬勝利“一包就靈”神話的破滅，竟然比興起還要快。

龐大計劃的迅速崩盤

事實上，在這瘋狂實驗的開始，市長王葆華就清醒地察覺到了危險并提醒過馬勝利。他應邀出席企業集團成立大會發言時說：馬勝利是人，不是神。只可惜盛譽加身干勁十足的馬勝利，根本聽不進朋友的忠告和提醒，他覺得改革就該這么干。

1988年4月2日，首屆全國優秀企業家評選揭曉。馬勝利榜上有名，此時馬勝利已經承包了63個造紙廠。但很多人不知道馬勝利其實是在強顏歡笑。

1988年5月，從浙江傳出馬勝利承包浦江造紙廠“失利”的新聞；7月，貴州報道“馬勝利承包后的貴陽造紙廠處境困難”；8月，煙臺蓬萊造紙廠因虧損與馬勝利中止合同；9月，《人民日報》發表評論《由馬勝利失利想到的》，首次將“馬勝利失利”與“步鑫生沉浮”相提并論。可怕的多米諾骨牌效應發生了，到年底，馬勝利宣布停止吸收新企業，今后不再跨省經營，承包百家造紙廠的計劃陷入泥潭。此時，已有16家造紙廠先后退出了集團。

從1989年下半年起，很多隱藏的問題惡果顯現：1990年，石家莊造紙廠虧損300多萬元。1991年5月，“中國馬勝利造紙企業集團”解散。1994年，豎在石家莊造紙廠門口的那塊“廠長馬勝利”的牌子被勒令拆除。1995年，當時59歲的馬勝利被免職退休。1995年，石家莊造紙廠因資不抵債申請破產，后被朝陽企業集團公司接收。

馬勝利失敗了。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現在企業不都是在走集團化的路子嗎？但20年前，只有國外才有這東西，他馬勝利就敢搞集團。但是，搞集團靠馬勝利一個人不行。”高夢齡說。在創造“旋風速度”的同時，馬勝利忽視了嚴謹的實地調研，很多時候是充滿隨意性的承包；沒有資源整合，管理、人才和技術輸出遠遠跟不上企業集團擴張的速度；所謂的“集團化經營”如今看來只是一種“歸大堆”式的簡單歸并堆砌。

“我吃虧在好大喜功上，馬勝利是人不是神啊！”馬勝利曾經痛定思痛，總結了“我的十大失誤”，包括驕傲自滿盲目擴張、派駐員工卻失于管理、疲于作報告錯失發展良機、缺乏持續不斷的創新等。

知名財經作家吳曉波對馬勝利的紙業托拉斯實驗有過濃墨重彩的評論：“這是那個時期國有企業經營者最富想象力的實驗，它試圖通過承包，也就是市場化的手段，以一人之力拯救數百家虧損企業。盡管馬勝利的石家莊造紙廠是一個不到千人的中等規模國有企業，然而它所展現出來的改革成果和雄心卻讓所有人為之一振……然而，這個龐大計劃的迅速崩盤卻讓所有的人產生巨大的失望。”（編輯/張亦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