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潘多拉盒子里放出了妒忌,妒忌便彌漫于人類。但人類卻看不清這魔鬼的形狀是圓是長,是肥是瘦?是狼牙虎齒,還是有綿羊一般溫順的偽裝?
童年時,當老師表揚別的同學而不是我時,我感到十分難受,這便是幼小心靈最先觸摸到的妒忌吧。這妒忌又讓我心生兩種想法:一是努力超過他,二是陷害他。
長大后,我更感到妒忌這魔影無處不在,原來它是與生命共生共滅的。自古以來妒忌引起無窮的糾紛,甚至引發戰爭。一部人類史串聯著妒忌,倒有些與“吃人”相似了。“同行是冤家”“文人相輕”,無疑都源于妒忌。面對利益,人與人既發生沖突,又需要互相協助,和平共處。于是,索性組織同業公會,公開矛盾,試圖將妒忌轉化為競爭,因而出現剪子巷,鑼鼓巷、花市街、羊市街、牛街……直至當代各種公會、協會在安定團結的大前提下,緩解矛盾,消滅妒忌。然而妒忌永遠消滅不了。韓愈痛感“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錢鐘書躲開一切媒體“落寞聲名免謗增”。
其實,妒忌的另一面是激發強者超越,只有弱者、卑微者才成為妒忌的俘虜。不必再怨潘多拉放出了妒忌,它用妒忌來考驗人們的品質,并給出了方向完全相反的兩條道路。
(選自《吳冠中自選散文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