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榮方
什么叫俗氣?譬如一個大男人,脖上一根粗項鏈不算,手上另戴三個金戒,我們就覺得俗氣。從前儒家的意見,只重富利,就是俗人。此人掛金戴金,不就是炫富重富,不是俗人又是什么?
一味重富炫富,即顯俗氣,則節慶祝語之“恭喜發財”“大富大貴”之類,非俗氣而何?今神州滔滔者皆是此類話語,則我們不能不說,現在的俗氣,已如被污染的空氣,濃烈而無處不在,使人欲避而不能了。
中國有句古話“移風易俗”,風俗不皆是良俗,不良的風俗應該移易,如舌尖上的浪費要移,無節制的亂放鞭炮要移,唯富利是尚的“恭喜發財”的習俗也要易也。
蘇東坡有詩: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黃山谷也說:子弟諸病皆可醫,唯俗不可醫。蘇、黃前輩,諄諄以俗為戒,此中意味,耐人尋思。
常有學生問我:老師,學古文有什么用呢?對這樣的問題,我又能作何回答呢?想起從前希臘的歐幾里得教授學生幾何,有一學生做了幾道幾何題后問他,我學了這些有什么用呢?歐幾里得就叫來一個奴隸說,去拿兩角錢來給這小子,因為他是一定要用他所學的東西來賺錢的。
不能超越利害去學習,像歐氏的弟子那樣的功利者,在我們這里更是比比皆是,多如牛毛。還是用儒家的說法,俗人還意味著“不學問,無正義”,有意思的是,儒家把好學、追求學問看成不俗的表現,與古希臘人的意見不謀而合。而今到處講功利,金錢權位至上,哪里還存好學的精神呢?柏拉圖曾說,好學是希臘人的特性,正好像好貨是腓尼基人與埃及人的特性一樣。假如柏拉圖活到今日,關于中國人的特性,他會如何說呢?
我們可以說,荀子、蘇東坡、黃山谷等人的不俗,還表現在他們的求道、求學問包括“游于藝”之中的。蘇、黃他們之求道、求學問包括“游于藝”絕少今人那樣的功利企望,所以他們視學問、詩文、書畫為身心之物,須臾不離。對于蘇黃“唯俗不可醫”之說,有人提出只有讀書可醫俗,或也是從求道求學求藝著眼的吧。
然而我們常聽人發問,藝術有什么用呢?這類人進而更會發問,真理有什么用呢?道德有什么用呢?日本詩人荻原朔太郎說:“如果點數魚簍子里的魚,便能計算出漁夫一天的意義來,那么人生完全可以看作實利的東西。根據事物的完成結果來評判事物的本來意義,全然屬于功利性的思考。而另外一種思考則相反。那一類懶惰的天才,是如何在其慵散中無為地度過一生的?隱居的孤獨者的冥想,像昏暗墓地上燃燒的磷火,消失于空曠的無風草原。啊,有誰可曾望見。”
假如世上全是功利性的思考,我們可以設想這個世界是何等乏味。功利的人生又是何等的無趣。此所以古人要慨嘆“俗氛彌漫,教人難以況味”了。
而古人論不俗,更強調“臨大節而不可奪”,堅持操守與正義。不俗者也就是孔子指出的能講點真話、人話而絕不是依違兩端、模棱兩可的“鄉愿”。孔子最痛恨鄉愿,因為他們同乎流俗,合乎濁世,不分是非,唯唯諾諾,左右逢源,被認為“好人”,稱譽鄉里。孔子有取于狂狷,對鄉愿卻斥為“德之賊”,認為他們是人類品德中的敗類。鄉愿越多,說明這個社會的風氣越成問題,這樣的俗氣俗氛,較之重錢重權之風,尤為惡濁,尤須我們痛視并努力匡正之也。
(選自《新民晚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