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官山醫簡中的“敝昔”與扁鵲名號

摘 要：老官山醫簡中的“敝昔”可讀為“扁鵲”，其中“扁”亦作“鶣”，扁鵲號為良醫，可能與上古東夷以鳥類為司命神信仰或以鳥類為圖騰崇拜的善醫氏族有關。

關鍵詞： 老官山醫簡 “敝昔” 扁鵲 考述

一、老官山醫簡中的“敝昔”簡論

2012年7月至2013年8月，考古學家通過對成都市老官山一帶古墓進行考古發掘，其中M3墓出土了涉醫竹簡九百二十余支（編號數量）約二萬字，共分為九部醫書，除《五色脈診》具書名之外，其他暫命名為《敝昔醫論》《脈死候》《六十病方》《尺簡》《病源》《經脈書》《諸病癥候》《脈數》《醫馬書》。{1}醫簡中與“敝昔”相關的文獻引發了各方討論，謝濤{2}、武家璧{3}、劉慶柱{4}、高大倫{5}、董珊{6}皆認為老官山醫簡中的“敝昔” 即是“扁鵲”之通假，其中《敝昔醫論》《五色脈診》等醫書應是扁鵲學派的經典。葉新苗認為將這些醫書歸為“扁鵲學派失傳醫書”可能為時尚早。{7}

二、文獻中所見扁鵲名號考

考“扁鵲”其人其事見載于《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扁鵲者，渤海郡鄭人也，姓秦氏，名越人”（校勘記謂“郡”字或衍{8}，史記三家注《集解》和《索引》皆認為“鄭”為“■”字之形訛，瀧川資言認為此“鄭”字不誤{9}）。李冶認為扁鵲之名非指“官爵”“謚”“字”，“軒轅時已有此號，今為越人……亦以此號之。初非越人之自稱也。”{10}如楊玄操{11}、瀧川資言{12}、丹波元簡{13}、滕惟寅{14}和黃式三{15}等亦持此論。

扁鵲為上古神話傳說中的名醫，古書中所見扁鵲名號乃為時人譽稱當世善醫者（如《史記·扁鵲倉公列傳》中的秦越人），徒為托古而已。亦如陳寅恪所論“華佗”二字乃是梵文“藥”之舊音譯，“蓋元化固華氏子，其本名為■而非佗，當時民間比附印度神話故事，因稱為‘華佗，實以‘藥神目之”{16}。三國時華■（字元化）因醫術高明而得時人以佛教中梵文“藥神”之漢文音譯“華佗”來譽稱，這與扁鵲名號是同一道理。有關扁鵲名號之考述另見于《山東古代科技人物論集》{17}《扁鵲匯考》{18}《扁鵲傳說》{19}和《神醫扁鵲之迷》{20}等，此不贅言。

三、“敝昔”與“扁鵲”音義考

“扁”字見于《說文·冊部》，段注云：“署者，部署有所網署也。”{21}陳■論“扁”義甚詳。{22}考“扁”義與扁鵲名號相關者，見于《廣韻》“扁，姓也，盧醫扁鵲是也”，亦見于《集韻》“扁，扁鵲，古之良醫，或作■”；“扁，姓也，古有扁鵲，或作■”等；又見于《酉陽雜俎》：“扁縣，郡屬渤海。”{23}丹波元簡{24}和梁玉繩{25}皆認為以扁為“姓”與“縣名”，皆不可信。

《經典釋文》載有《史記》異文“姓秦，名少齊，越人”{26}，吳師道曰：“今《史》無‘少齊字，恐《釋文》為是……‘越人似非名字。”{27}太田錦城{28}和丹波元堅{29}皆認為“越人”當為其名，“少齊”未知所出。考“扁鵲”之“扁”字音，葉桂桐{30}、耿振生{31}和彭占清{32}多有爭議，當以彭說為是。然作為“匾額”義的“扁”，上古音屬幫母真韻；作為“小舟”義的“扁”，上古音屬滂母真韻。考“敝”之上古音屬并母月部，故對于“扁”與“敝”之上古音，其聲母幫、滂與并皆屬重唇音，真、月二部韻部也很相近。沈培{33}、李家浩{34}皆詳證月部字和質部字可以相通，如“熱”與“炅”相通、“敝”與“畢”相通等。既知月部字和質部字可以相通，則質部的陽聲韻真部與月部亦應可以相通，由此言之，“扁”與“敝”在上古是可以相通的。考“鵲”從“昔”聲，上古皆屬鐸部，而“鵲”屬清母，“昔”屬心母，皆為齒頭音，故“鵲”與“昔”亦可相通。

老官山醫簡中“敝昔”二字形之隸釋可參看裘錫圭{35}和李家浩先生{36}之論，敝可讀為扁，昔可讀為鵲，“敝昔”與“扁鵲”或可相通，故上舉謝、武、劉、高、董諸家之說或可成立。今見扁鵲之學相關醫簡，如《敝昔醫論》“敝昔曰：所胃五色者，脈之主”；《脈死侯》“脈絕如……，不過二日而死，煩心與腹倀……則死”；《脈數》“逆氣兩辟肘陽明各五及……”；《五色脈診》“心氣者赤，肺氣者白，肝氣者青，胃氣者黃，腎氣者黑，故以五臧之氣”等，{37}或可與《脈經》卷五所載扁鵲相關脈學之例互參。{38}

四、扁鵲傳說的解構

梁玉繩云：“扁鵲……又作■。”案語云：“《廣韻》扁……似當音篇，乃■省文。”{39}張志楓等認為：“‘扁鵲……是一個群體、一個流派、學派……‘扁義‘普遍也，加‘鵲，喜也。該流派的醫生在行醫時可能以翩翩飛動的喜鵲（‘扁鵲）為學派的標識藉以引起人們的注意。”{40}章次公亦持此說。{41}劉敦愿認為扁鵲氏或是山東某個史前善醫之部落或氏族。{42}楊金萍認為“扁鵲實指鵲之類的鳥類，或為半人半鳥之鵲人”，并通過研討僅在山東出土的扁鵲針刺圖，得知“早期的扁鵲是以鳥圖騰為代表的東夷氏族，而此氏族當為善針砭者，故成為特殊的鳥醫形象。《史記》中的扁鵲乃后世托名的名醫”{43}。金仕起亦認為扁鵲“一方面可能與古代中國以鳥類為司命神的信仰及東方濱海地域多以砭石治病的傳說有關。另一方面，則可能與晚周秦漢醫家多以扁鵲為學術宗主的現象有關”{44}。

作為歷史上“箭垛式人物”，扁鵲之形象與事跡在口耳相傳與文獻轉錄的生成與流傳中呈現諸多版本樣式{45}，扁鵲傳說漸被異化{46}，甚至被賦予“論病以及國，原診以知政”之政治與歷史的諸多觀念{47}，新近出土的老官山醫簡中涉及“敝昔（扁鵲）”之文獻或可為我們重新探究歷史上扁鵲其人其事提供一個可資檢討的文本。

{1}{4}{5}{37} 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成都“老官山”漢墓》，《中國文物報》2013年12月20日第004版專題版。

{2} 李曉東、危兆蓋、魯磊：《成都老官山漢墓有重大發現出土“醫書”或為扁鵲失傳經典》，《光明日報》2013年12月18日第004版文化新聞版。endprint

{3} 滕楊：《老官山醫簡價值超過馬王堆醫書》，《中國中醫藥報》2013年12月18日第003版視點版。

{6} 新華日報社：《成都老官山疑似出土扁鵲醫書》，《新華日報》2013年12月27日第B05版文體版。

{7} 姜、唐姝粟：《扁鵲，其實不是一個人在戰斗》，《錢江晚報》2013年12月20日第C0001版人文新聞版。

{8} 司馬遷：《史記》（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398頁。

{9}{12} 瀧川資言考證、水澤利忠校補：《史記會注考證附校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336頁，第4341頁。

{10} 李冶：《敬齋古今》，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46頁。

{11} 凌耀星主編：《難經語譯》，人民衛生出版社1990年版，第5頁。

{13}{24}{29} 丹波元簡等：《扁鵲倉公傳匯考》，日本嘉永二年存誠藥室刻本。

{14} 惟寅等：《扁鵲倉公列傳割解》，日本明和六年文錦堂刻本。

{15}{27} 諸祖耿編撰：《戰國策集注匯考》，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228頁，第228頁。

{16} 陳寅恪：《三國志曹沖華佗傳與佛教故事》，《清華大學學報》1930年第1期，第19頁。

{17} 盧南喬：《山東古代科技人物論集》，齊魯書社1979年版，第28—52頁。

{18} 劉仁遠：《扁鵲匯考》，軍事醫學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54—159頁。

{19}{45} 山田慶兒著，廖育群、李建民編譯：《扁鵲傳說》，《中國古代醫學的形成》，臺北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335—412頁，第335—412頁。

{20} 曹東義：《神醫扁鵲之迷》，中國中醫藥出版社1996年版，第1—17頁。

{21}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86頁。

{22} 陳：《漢晉遺簡識小七種》，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六十三1937年版，第95頁。

{23} 段成式撰、方南生點校：《酉陽雜俎》，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40頁。

{25}{39} 王利器、王貞珉：《漢書古今人表疏證》，齊魯書社1988年版，第425頁， 第425—426頁。

{26} 陸德明撰、黃焯匯校、黃延祖重輯：《經典釋文匯校》，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47頁。

{28} 太田錦城：《扁鵲傳異傳》傳抄本。

{30} 葉桂桐： 《“扁鵲”的讀音及其來歷》，《語文建設》1996年第11期，第48頁。

{31} 耿振生： 《關于“扁”字的讀音》，《語文建設》1997年第2期，第36—37頁。

{32} 彭占清： 《“扁鵲”之“扁”字讀音及其他》，《古漢語研究》2001年第3期，第20—21頁。

{33} 沈培：《從戰國簡看古人占卜的“蔽志”》，《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一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會議論文集之七2007年，第398—400頁。

{34}{36} 李家浩：《包山楚簡“蔽”字及其相關之字》，《著名中年語言學家自選集·李家浩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78頁， 第272—288頁。

{35} 裘錫圭：《說字小記》，《裘錫圭學術文集》（第三卷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11—412頁。

{38} 廖育群：《重構秦漢醫學圖像》，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68—180頁。

{40} 張志楓、張如青、高惠勇：《“扁鵲”考辨》，《中醫藥文化》，2009年第6期，第45頁。

{41} 章次公：《史記扁鵲列傳集釋（一續）》，《新中醫藥》1955年第6卷第10期，第44頁。

{42} 劉敦愿：《美術考古與古代文明》，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版，第313頁。

{43} 楊金萍：《漢畫像石與中醫文化》，人民衛生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146頁。

{44} 金仕起：《扁鵲倉公列傳命題析義》，《國立政治大學歷史學報》2008年第29期，第23頁。

{46} 韓建平：《傳說的神醫：扁鵲》，《科學文化評論》2007年第4卷第5期，第5—14頁。

{47} 朱維錚：《歷史觀念史：國病與身病——司馬遷與扁鵲傳奇》，《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第9—18頁。

作 者：杜鋒，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古文字研究。

編 輯：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