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立勃
1
香妹只是下野地一個平常的女兵。下野地有五十個開荒隊。每個開荒隊都有一百個像香妹這樣的女兵。香妹的故事,也是些平常的故事。每個像香妹一樣的女兵都能說出一大堆。
因此,香妹能成為這部小說的主角,沒有更多的原因,只是因為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我們走在下野地的荒原上,恰好遇到了香妹從遠處走過來……
這時的香妹正朝韓隊長家走去。她去韓隊長家卻不是去找韓隊長。在路上遇到了騎著馬要去場部開會的韓隊長,香妹問韓隊長,娟子在不在家?韓隊長說,在。香妹不再說什么,向著前邊的一排土房子走。韓隊長也不說什么,踢了一下馬肚子,讓馬飛快地跑起來。
韓隊長的老婆娟子和香妹是一年生的人,香妹只比娟子小三個月。兩個人好得很,當姑娘時就好,這會兒,娟子的兒子滿周歲了,兩個人還好。隔個三五天,總要見上一面。
女人好和男人好不太一樣。男人好,一見面就是遞煙抽端酒喝。女人好,見了面就是說話,關系越好,話越多。話要往多里說,就不能藏著掖著,就得心里有什么全說出來。
娟子和香妹說話,不是光說話。娟子是邊搟面條,邊和香妹說話。
香妹愛吃面條。大食堂吃飯的人多,搟面條搟不及,也就從來不做面條,一天三頓全是蒸饃饃。香妹想吃面條了,就來到了娟子家。農場的人,只有結了婚,才能到司務長那里,把口糧打回來,自己做著吃。香妹沒有結婚,香妹就不能自己在屋子里做飯吃。香妹還是單身,只能在大食堂開伙。
邊搟面條,邊說話。一點兒也不耽誤事。
說什么呢?不用說大家也知道。看著自己結婚了,又有孩子了,娟子再看到香妹就有點不好意思,好像兩個人一起在路上走著,走著走著,其中一個把另一個甩下不管了。甩了別人的那個人,就會想做點什么,減少一些對不住的感覺。
香妹在一邊往爐子里塞柴火。她想吃娟子搟的面條,可她不想聽娟子說的話。因為娟子的話說過好多遍了,并且說的好多話聽起來也有些不舒服。娟子總是說,這么大了,不能再拖了。再拖就老了。女人不能老,女人一老就沒有人看得上了。娟子還說,不能太挑了。男人其實全一個樣,只要心腸不太壞,就行了。挑來挑去挑花了眼,到頭來,耽誤的不是別人,耽誤的是自己。
聽娟子說,好像香妹已經老了似的。
香妹怎么老了?香妹今年才二十三歲。香妹的臉上眼角連一根頭發絲那么細的紋都沒有。香妹正年輕著呢。一朵花,正開得鮮美。
不管香妹喜歡不喜歡聽,娟子會不停地說。說著說著,話還是話,卻有點不像樣子了。至少,香妹聽著有點不舒服了。
娟子說香妹太挑了。
香妹不愿意了,說,什么叫太挑了?和一個人要天天在一起,夜夜在一起,要一輩子在一起,不說別的,至少這個人,你要看著順眼吧。挑個順眼的,這不能算是太挑了吧。什么叫耽誤了自己?和一個不喜歡的人待在一起,才真的是耽誤自己呢。
和娟子爭,還和娟子吵。爭完了,吵完了,香妹還和娟子好,一點兒也不會生娟子的氣。香妹懂事,知道娟子說這些話,是為了自己好。
再說了,和娟子搟的面條比起來,這些話帶來一點不舒服實在不算個什么。它一點也不影響香妹吃掉一大碗臊子面。細細的面條煮熟了,撈出來,用涼水過一遍,變得更加有柔勁,再把用大蔥豆角辣椒西紅柿和雞蛋炒出來的菜澆在上面,那顏色那氣味,讓香妹真的想不出天下還有什么飯,會比娟子做的臊子面更好吃了。
老去吃娟子搟的面條,香妹就和韓隊長混得很熟。在娟子家,香妹喊韓隊長不喊隊長,香妹喊韓隊長喊韓大哥。韓隊長從場部回來,正趕上臊子面做好,捧起一大碗就吃。邊吃邊對兩個女人說,這個冬天閑不下來,要挖大渠。香妹說,我可不挖,你答應過我,讓我回老家探親,看我媽。韓隊長說,咱們這是部隊,得服從命令。香妹說,啥部隊,還不是天天種地?香妹和韓隊長熟,說起話來也隨便。聽香妹這么說,韓隊長說,多少次開大會講了,你咋記不住。咱們是軍墾戰士,一手拿鋤,一手拿槍,建設邊疆,保衛邊疆。娟子在一旁說,行了,行了,這是家里,不是開會,別給我們上課了。
2
說是快有拖拉機了。可光是說,總是見不到拖拉機來。沒有拖拉機,還得一樣要開荒。下野地要開十萬畝地,現在只開了四萬畝,開荒的任務還大著呢。這些日子,一邊在開出來的地上種莊稼,一邊還要繼續開荒地。
沒有拖拉機,也沒有那么多牛。開荒這個事,主要還是靠人。人的力氣沒有拖拉機大,也沒有牛大。一個人怎么也拉不動一個鏵犁,那就八個人一起拉。八個人把力氣往一個地方使,雖說不能和拖拉機比,可比起一頭牛來,一點兒也不差。
韓隊長指揮開荒,他讓各班組織一個拉犁隊。十五個班,就有十五個拉犁隊。十五只鐵的鏵犁,在一片荒野上,成一字形排開。韓隊長一吹哨子,十五只鏵犁一起拉動,雪亮尖銳的犁尖插入處女地時,會覺得腳下的荒野在顫動。
拉犁的全是男人,男人全沒有穿上衣,全光著脊背。每個班都挑出年經而且有勁的,這不光是拉犁,這其實是一場較量,哪個班的鏵犁能走在前面,哪個班的名字就會上到隊部的黑板報上,韓隊長就會在大會上表揚哪個班。在這個地方干活,和農村不一樣,全是給國家干的。干多干少,不影響吃喝,不影響每個月領到的工資。所以這里的人榮譽感比較強。對能不能被表揚看得很重。
女人沒有男人勁大,拉犁的事當然不會讓她們干。她們跟在鏵犁后面,用坎土曼平整那些剛翻起的泥浪,再把一些犁起的草根撿起來,扔到荒地外面。各班都有女人,各班的女人跟在各班鏵犁的后面。她們還會在班長的安排下,不時地端上一碗水,給前邊拉犁的男同志喝。
香妹那個班的鏵犁開始還在前面,可拉了一陣子后,就有點后勁不足了。慢慢地落在后面了。急得扶著犁的班長大聲地喊了起來。喊了半天也沒有多大用,眼看就落到最后一名了。班長急得連臟話都出來了。說你們他媽的可不要讓咱們班丟臉啊。
其實班長罵他們也是挺冤枉他們,他們哪個人沒有自尊心,哪個人不想上光榮榜,他們的腰彎得臉都快要貼到地面上了,油黑的脊背上汗水像雨一樣往下落。他們也不知道他們怎么就落到了別人的后面。endprint
跟在后面的女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沒有辦法。湊在一起說,完了,完了,這回咱們班可沒有面子了。還說,咱們班的男人看起來,就是比別的班的男人差,你瞧人家班的男人,多有勁啊。
香妹也在這些女人里,她也著急,可她什么也沒有說。她看了一眼那只越來越慢的鏵犁,把上衣脫掉,交給了娟子。娟子說,你要干什么?香妹沒說干什么,香妹扔掉了坎土曼,向前邊的鏵犁走去。
香妹沒有穿外衣,只穿了一件襯衣,是配發的那種灰白的襯衫,襯衫的下擺塞進了褲腰帶里。腰帶系得有點緊,看起來她的腰就有點細,而腰上面的那個地方,就顯得又高又圓。香妹走起路時,能看到那兩處鼓圓的地方上下顫晃。
香妹走過去時,手里沒有拿著盛了水的碗,娟子看著她走過去,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老趙看到她走過去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直到她走到八個男人中間,抓起了一根連著鏵犁的繩子,一直看著她的人才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八個男人也幾乎是同時看到了在自己身邊突然冒出的香妹。他們愣住了,他們看著香妹想說什么,可又不知道要說什么。香妹不等他們說出什么,把繩子往肩頭上一搭,就把腰彎下去了,彎得和這些男人一樣低。香妹使出氣力拉這根繩子,繩子很粗,可繩子還是勒進了她的肩膀。
男人們不再問什么了。他們沒有問,可他們聽到了香妹的回話。他們只能彎下腰,和香妹一起去拉那只鏵犁。他們能聽到香妹的呼吸聲,能聞到香妹身上散發出的氣味,香妹的胳膊在扯拉繩子時,不時可以碰到他們的胳膊或別的部位。他們一下子覺得身上的氣力增加了,一下子覺得后面的鏵犁變輕了。
鏵犁像一只船,在荒野上行駛著,它不再是一點點慢下去,而是不斷地快起來。
跟在后面的娟子以及別的女人,看到自己班里的鏵犁又追了上去,全激動得鼓起掌來。大聲對著香妹和那些男人喊加油。
拉著別的鏵犁的男人,看到了后邊的鏵犁追上來,看到了追上來的那組拉動鏵犁的人中,有一個女人。他們也不由得叫起好來。可香妹好像沒有聽到,還是那樣低著頭,弓著身子向前走著。
這一天香妹和她所在的班上了隊部門口黑板報上的光榮榜。
第二天,每個班拉犁的一組人里都有了女人的身影。男人們都爭搶著去拉犁,女人輪流學香妹的樣子,和男人一塊兒拉犁。
男人們說,挺怪的,身邊有了個女人,好像就真的不一樣了。身上的力氣真的就大了許多。明明知道不可能讓力氣變大,可就是覺得力氣大了。
連著十天的開荒畝數,大大超過了韓隊長預定的計劃,也創了下野地開荒的最新紀錄。韓隊長給場部報戰報時,聲音激動得有點發顫。因為場長在電話里聽到了他報來的數字,在電話里就表揚了他。
丁場長表揚韓隊長,韓隊長開大會時就表揚了香妹。大會表揚完了,散會了,還走到香妹跟前,說香妹是花木蘭一樣的女英雄。說得香妹有點不好意思,她知道花木蘭是誰,她說她沒有干什么,可不能和花木蘭比。
香妹沒有想當花木蘭,香妹回到屋子里,往床上一躺,骨頭像散了架一樣,一點兒也不想動,身上全是汗是塵土,也不想洗。
3
娟子跑來看香妹,看到香妹累的那個樣子,說香妹也別太過了,女人到底是女人,女人的身子骨,不能和男人比。女人的身子骨不是用來干那些活的,女人要干那些男人干不了的活。娟子說,香妹你這么干下去,肯定要把身子干壞了。女人可不能把身子干壞了。女人要把身子干壞了,一輩子就完了。
看到屋子里沒有水,娟子提起水桶出門,到大伙房提來一桶水。讓香妹洗。香妹說不想動,說不洗了。沒想到娟子說,不洗不行。說出了那么多汗,不洗多難受。說這么長時間,也沒有人給香妹搓背了,香妹肯定臟得不行了。娟子說她要好好給香妹搓搓背。
香妹還是不肯動。娟子把香妹拉起來,娟子說,快洗,洗好了,去我那里吃飯,我給你做臊子面吃。告訴你吧,臊子里不光有雞蛋,還有肉。一聽說有臊子面,還有肉。香妹起來了。脫了衣服,在娟子的眼皮子底下洗起來。
娟子一看,香妹的肩膀被勒得紅腫了起來。連乳房上也被繩子擠壓出了一道紅紅的印子。
邊給香妹搓背,娟子邊說,我的妹子呀,你可真是不把自己當女人了。
洗過澡,娟子讓香妹跟著她回家吃飯。
在娟子家吃飯,和韓隊長一塊兒吃。
吃著飯,韓隊長還在表揚香妹。
香妹說,韓大哥,你再別說了,再說,我飯就吃不下了。
韓隊長說,好好,不說了,多吃點。
說不說了,過了一會兒,又說。
韓隊長說,香妹,好好干。爭取入黨。
說到入黨,讓香妹眼睛一亮。香妹說,這個,我可不敢想。
韓隊長說,有什么不敢想的,只要聽組織的話,好好干活兒,就能入黨。
香妹說,入不入黨,我都聽組織的話。都會好好干活兒。
韓隊長說,我看你挺能干的,你就當個班長吧。
香妹說,我能行嗎?
娟子一旁說,有什么不行的?我看行。
下野地還沒有一個女人當生產班的班長,香妹是頭一個。大家沒有想到韓隊長會讓一個女人當班長。
一個班差不多有二十個人。二十幾個人去地里干活,在路上走著,看上去,也是挺大的一群。二十幾個人跟在香妹后面,香妹往什么地方走,大家就往什么地方走。到了地里,香妹站下了,大家也站下,等著香妹說話。地里的活兒也就是那些,這個季節,正是田管期間,不是定苗,就是除草,不是撒肥,就是打枝。活兒怎么干,不用說,大家全會干。香妹只要說,咱們干活兒吧,一人一行,挨著排。大家就在地頭站成了一排,一人一行地往前干,有干得快的,有干得慢的。不過快和慢,也差不了多少。香妹當然是在干得快的一撥人里。不當班長時,香妹只管悶著頭干就是了。當了班長,香妹干一會兒,就得去看看別人干得怎么樣。她不能一人干得好,要全班的人都干得好。這樣,排長和隊長來檢查時,她才不會挨批評。endprint
4
一個去野地里解手的人,跑過來告訴香妹,說那邊的渠道跑水了。渠道里的水,是用來澆莊稼的。要是跑到野地里,就把水浪費了。這個事,不能不管。香妹說,我們過去看看。香妹站起來,大家也站起來。香妹向前走,大家也跟著她走。香妹說,把坎土曼帶上,大家就把坎土曼扛上了。
水渠不遠。走不了多遠,就到了。到了水渠一看,水渠真的垮了一個口子。香妹站在口子旁邊,用坎土曼挖土,往口子里扔。大家跟著香妹一塊兒揮動坎土曼,往跑水的口子扔土,香妹和大家想用土把垮掉的口子堵上。
一般的情況下,這么多人,一齊挖土堵口子,是能堵上的。可這次情況有點兒不太一樣,渠里的水很滿,流得也急。土一扔進水里,就被沖走了。盡管香妹和大家不斷地往里面扔土,可垮掉的口子不但沒有堵上,反而是越沖越大。要是這么下去,很有可能會把整個的渠堤沖垮。
先是一個人說,這么干,怕是堵不住這個口子。馬上有好幾個人接著說,水太急了,光是這樣干,堵不上。
大家全看香妹。香妹是班長。這水渠要是堵不上,不是大家的事,肯定要讓班長負責任。
大家看香妹,香妹看那個垮掉的口子,看了一會兒,香妹一下子跳到了水里。站到了跑水的急流處。香妹的身子一擋,水流馬上不那么急了。大家沒有想到香妹會跳到水里,大家全愣了。看到大家發愣,香妹喊起來,讓大家快往水里扔土。
香妹的身子擋住了急流,扔到水里的土不會被沖走了。近二十把坎土曼一齊往水里扔土,不大一會兒就把渠堤這個垮掉的口子填了起來。
跑水的口子堵上了。幾個人伸出手,把香妹從水里拉出來。香妹的衣服濕透了。香妹讓大家去干活,自己走進了一片灌木叢里,把衣服脫下來,擰出了浸在衣服里的水,然后又穿到了身上,又到地里和大家一塊兒干起了活兒。
5
開大會時,韓隊長表揚香妹,表揚了香妹那個班的同志們。韓隊長說,如果不是香妹他們把垮掉的口子及時堵上,不知要白白地浪費掉多少水,那么就會給國家帶來很大的損失。
開完了大會,韓隊長把香妹喊到辦公室。
韓隊長說,香妹,你寫一份入黨申請書吧。我看你可以入黨了。
香妹說,我真的可以入黨了?
韓隊長說,這個事,還要讓支部討論決定,我看問題不大。你先寫一份申請書吧。
香妹說,我不會寫。
韓隊長說,找個人代你寫也行。好寫得很,就說你愿意加入共產黨,聽黨的話,為黨愿意獻出自己的生命就行了。
香妹說,我不知道找誰去寫。
韓隊長說,你去找白小果,他會寫。
香妹說,白小果是誰?我不認識。
韓隊長說,你是不認識,剛來的。自己跑來的。分在三排五班。你去找他。
香妹說,我不認識他,他會幫我嗎?
韓隊長說,就說我讓你去找他的,他保準會幫你寫。
香妹說,那好吧。
還在地里干著活,香妹就想好了,收了工,她就去找白小果,讓白小果幫她寫入黨申請書。
6
見到三排長,香妹問三排長,你們排是不是有個叫白小果的。
三排長說,是有個叫白小果的,剛來的。
香妹又問,是哪個?
三排長朝著一群干活的人指過去,三排長說,就那個,臉白白的。
三排長說,你找他有事?
香妹說,有點事。
三排長說,我給你喊過來。
三排長把白小果喊過來。
香妹一看,白小果不高也不大,臉真是長得白白凈凈。這樣的男人,別的方面不說,光是長的,在下野地也是少有的那種。
看到香妹老看他。白小果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香妹說,有個事,讓你幫個忙。
白小果說,什么事?
香妹說,幫著寫個入黨申請書。
白小果說,我為什么要幫你寫?
香妹說,是韓隊長讓我來找你的,你愛寫不寫。
白小果說,我沒寫過,不會寫。
香妹說,好寫得很,我怎么說,你怎么寫就是了。
白小果說,那好吧。
香妹說,吃過晚飯,你到我房里來。
白小果說,好吧。
香妹說,紙和筆,你自己帶著,我那里沒有。
白小果說,好吧。
入黨申請書,好寫得很,就那么幾句話。白小果趴在床頭的木箱子上,不到十分鐘就寫好了。
寫好了,遞給香妹,香妹拿來在手里,看了看,紙上的字寫得挺好看。
香妹家里窮,娘的思想又封建得很,讓她弟弟去上學,不讓她和姐姐們去。說她們早晚是別人家的人,識了字也沒有用。
為這事,香妹對娘心里不滿。正好新疆兵團來招女兵。香妹馬上報了名。
白小果看香妹盯著紙上的字看,問香妹有沒有寫錯的地方。
香妹不認識字,也就不知道對錯。
香妹說,你念一遍,我聽聽。
白小果又把那張紙拿過來,念了一遍。
香妹說,行,就這樣了。
白小果說,那我走了。
香妹說,急啥,你還沒有喝水呢。
說著香妹把水杯遞給白小果。白小果接過來,喝了一口。
香妹說,你來了多久了?
白小果說,才一個月。
香妹說,咋來的?
白小果說,我自己來的。
香妹說,那你是自流的了。
到下野地的人分了幾部分,一部分像韓隊長老古他們,打完仗就開起了荒,還有一部分,像香妹他們這樣,從內地招兵招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分配調來的。這一部分人叫支邊的。再一部分人,就是像白小果這樣的,自己從老家跑來的。在這些人的戶口檔案里,有四個字,叫自流人員。和其他幾部分人比起來,自流人員似乎低了一等。endprint
一聽香妹說自己是自流的,白小果就馬上說,我是自愿來開發邊疆,建設邊疆的。
聽白小果這樣說,香妹就笑了。白小果雖然是自流的,可香妹沒有看不起他。能認字寫字的人,不管是什么人,在香妹心里都有點了不起。
香妹把申請書交給了韓隊長。
一個月還沒有過去,韓隊長把香妹找到隊部,韓隊長對香妹說,你以后就是個共產黨員了。
7
隊部有一個電話,是手搖的。
電話鈴響了。
韓隊長接電話。
是場部的一個通知。讓香妹到場部去。
場部辦了一個青年干部培訓班。點名讓香妹去參加。
看來,現在不光是韓隊長要培養香妹了,連場部也要培養香妹了。看來香妹以后的發展前途大著呢。
到了場部。
一人給發了一個筆記本,還有一支鋼筆。
一到上課時,大家就把筆記本攤開了。把鋼筆帽擰了下來。講課的是場部的宣傳干事。干事講話時,大家就把干事的一些話記在了本子上。
香妹也把筆記本打開了,也把鋼筆擰開了。只是別人的本子上,寫了好多字,只有香妹的本子上,還是一片空白。
培訓班結業時,丁場長來了,丁場長挨個和大家握手。
握到了香妹時,丁場長還記得她。記得很清楚。不但知道她是七隊的,還知道她叫香妹。
這讓香妹不能不有點激動,同時,也有點不好意思。
丁場長問她覺得怎么樣,她點點頭。
丁場長又問她是不是很有收獲,她又點點頭。
回到下野地后,香妹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去找白小果。
香妹說,白小果,以后你得教我識字。
白小果看看香妹,沒有吭聲。
香妹說,以后,我不叫你白小果了,我叫你白老師。
白小果說,每天都干活兒,哪有空?
香妹說,吃過晚飯,用一個鐘頭,每次教我識十個字就行了。
白小果說,教人識字,比干活還累呀。
看到白小果還拿架子,香妹心里有點火,想發出來。可再想想,這是求人家的事,不能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
香妹說,這樣吧,每個月我給你十塊錢的飯票。
白小果笑了。
香妹說,你看你這屋子,亂得像狗窩。以后,你的衣服被褥,我給你洗了。還有房子,我也給你打掃。
白小果說,真的?
香妹說,說話算數。
白小果,那好吧,現在我就教你。
香妹拿出了場部發的筆記本和鋼筆。
8
收了工,吃過飯,香妹就拿著筆記本和鋼筆,出了門。
出了門,不往別的地方走,直接朝一排房子跟前走。路上遇到了一些人,一些和香妹還算熟的人跟香妹打招呼,問香妹去什么地方,香妹說,我去白小果那里。
到了一間房子的門口,門沒有關,門是開著的。
既然門是開著的,香妹當然也就不用敲門。直接推門就進去了。
白小果也已經吃完了飯。正坐在床邊上喝茶。看到了香妹進來,只是看一眼,也沒有說什么。說什么呢,天天這個時候香妹就來了,他也用不著一點客氣了。再說了,就是客氣也是該她客氣呀。
香妹知道應該是誰客氣。香妹說,白老師,你吃過了?
白小果說,吃過了。
香妹說,白老師,我再給你續點茶水。
白小果把搪瓷缸子遞給香妹,香妹提起暖瓶,把開水倒進了缸子。又把缸子遞給了白小果。
香妹說,白老師,你看,你教給我的五十個字,我全會寫了。
香妹把筆記本遞向白小果,白小果卻沒有接。白小果說,好像這個屋子,你有兩天沒有掃了吧?
香妹這才想起自己說過的話。再一看地上,真是很臟了。先把筆記本放下,走到了門后拿起了一把掃帚,掃起了地。
掃到了床鋪跟前時,看到床底下的洗臉盆子里,有幾件白小果換下來的衣服。
香妹掃完了地,又到床底下拖出了洗臉盆。從桶里倒出一些水。問白小果肥皂在什么地方。
白小果把肥皂拿出來,遞給香妹。香妹看到白小果笑瞇瞇的,一副得意的樣子。香妹心里真想罵他幾句。可臉上只能也賠著笑。
挨個搓洗著盆子里的衣服,搓洗到了其中一件時,香妹有點遲疑了。那是一條短褲。連短褲也要香妹給他洗,這個白小果太有點不像話了。香妹想把短褲給扔到一邊,讓白小果自己去洗,可想了想,還是沒有扔。
看到香妹掃完了地,洗好衣服,白小果說,今天我再教給你十個生字。
把這十個字學會,香妹就會認會寫六十個字了。
在下野地,一個女人如果老往一個男人的屋子里跑,大家只會想到一件事。那就是,這個女人看上了這個男人,這個女人想嫁給這個男人了。
但是在下野地,你很難看到這種情況。原因比較簡單。
下野地的女人比男人少得多。一般來說都是男人主動追女人,女人用不著去追男人,她們的身后總是會有不只一兩個的追求者。
每天吃過晚飯,香妹去白小果的屋子,就成了一件很扎眼的事,就成了一件讓大家很奇怪的事,就成了大家不能不注意不能不去多想點什么的事。
馬上就有人向韓隊長匯報,說香妹在和白小果談對象。
韓隊長不相信這個事是真的。可再聽到第五個人給他說了同樣的話后,韓隊長就不能不有點相信了。
沒有直接去問香妹。他覺得為這樣一件事去問香妹,有點失他的身份。他回來把這個事給娟子說了。他讓娟子去問問香妹。只讓娟子問問香妹,有沒有這回事。
9
娟子和香妹說話,不會拐一點彎兒。
娟子問香妹是不是和白小果在談對象。
香妹一聽就大笑起來。說她怎么可能和白小果談對象。endprint
娟子說,不談對象,老往他屋子里跑什么?
香妹聽了,還是大笑。
香妹拿出筆記本讓娟子看。上面已經有幾十頁寫滿了字。每一個同樣的字,都寫了一頁。
香妹指著每一頁上頭一個字,香妹說,這個字是白小果寫的。
香妹說,我不但會寫這些字了,我還會讀這些字。
香妹讀給娟子聽。
香妹說,白小果說,我只要能認能寫八百個字,我就能寫信了。
娟子說,你這一說,我就放心了。
香妹說,你想想,我怎么可能看上白小果這樣的男人呢?
娟子說,我說,也是的嘛。
香妹的本子上寫下五百個生字了。這些生字,香妹不但可以念出來,還可以寫出來了。
用這五百字,香妹試著給遠在山東的老家人寫了一封信。
信寫得再簡單不過了。
但卻把香妹高興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香妹拿著信,跑去給白小果看。
白小果看了。
白小果的樣子也挺高興。
只是白小果的高興和香妹的高興可能有一點兒不太一樣。
白小果說,太好了,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
香妹問白小果,這話是啥意思?
白小果說,你都會寫信了。
香妹說,可我還不能看報紙,不能看很厚的書。
白小果說,行了,香妹,能寫信就行了。
香妹說,我跟你學認字,可不是光為了能寫信。
白小果說,你為了什么,我不管,反正,我想好了,從今個開始,我不會再教你了。
香妹有點發呆地看著白小果。
白小果讓香妹走,說不教她了。香妹可不是那種女人,你讓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了。白小果讓香妹走,香妹偏不走,一定要讓白小果說出個道道來。
白小果說,我白天下地干活,每天只有吃過晚飯的一段時間是自己的,這個時間全讓你占去了,我自己的事就一點兒也做不了了。
香妹說,你有什么事情可做的?你的衣服被褥我全給你洗了,你的房子也收拾干凈了,你泡茶的水我都給你燒好了。想到你教我挺辛苦,我還把飯票給你作為補償。你還有什么自己的事呢?
白小果說,瞧你說的,除了這些事,我就再也沒有別的事了?
香妹說,還有什么事,我可能不知道,你說出來啊,只要你說出來,我一定會幫你去做的。保證會做得很好,讓你很滿意。
白小果說,有些事你幫不了。
香妹想了想,想不出有什么事是她幫不了的。香妹說,我看你是懶,怕累。
香妹不想聽白小果說那么多,一定要白小果教她認字。
拗不過香妹,白小果說,好吧,今天你來了,我再給你教十個字,明天你就不要再來了。
香妹看看白小果,心想,先把今天這十個字學完了再說,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香妹只想多識幾個字,沒空去想那么多事。
香妹就又跟著白小果識了十個字。
學完了字,香妹出門時,白小果跟在香妹后面說,香妹,就這么著了啊,明天,你不要再來了啊。
香妹回過頭看看白小果,只是笑了笑,沒有說話。
10
第二天,收了工,吃過飯。香妹又拿著本子出了門,直奔白小果的房子。
香妹已經忘記了白小果昨天給她說的話,走到了白小果門口,香妹才想起了白小果說的話。
香妹是在聽到了白小果屋子里說話的聲音,才想起白小果說的話。
聽得出除了白小果的聲音外,還有一個人的聲音,正是這個人的聲音,讓香妹想起了白小果的話,并且讓香妹站在了門口,沒有馬上推門進去。
因為這另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聲音很輕柔很好聽,可香妹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只能聽出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在門口站了有一分鐘,香妹在想,是推開門進去,還是轉過身離去。按說,聽到了另一個聲音后,香妹是該轉身離去。可香妹覺得自己要是轉身離開,會讓她心里有說不出的一種難受。
香妹還是推開了門。
香妹看到在白小果的床沿上坐著一個叫小鳳的姑娘。
看到香妹進來,小鳳和白小果都有點發愣。
小鳳不但有點發愣,臉還有點發紅。
可白小果在發愣的同時,臉色卻有點發白。
只有香妹像沒有事一樣,問小鳳,你是不是也跟著白老師學識字呢。
小鳳搖搖頭。
香妹是班長,名氣也大,在隊上,沒有不知道香妹的,別的女人,見了香妹,有點像是見了當官的一樣。
香妹說,小鳳,我跟白老師學識字,你看,要不,我們一塊兒學,要不,我讓他先教我,教了我以后,你們再接著聊。
小鳳說,你們學吧,我先走了。
說著,小鳳轉身,跑出了門外。白小果在后面喊小鳳,小鳳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一會兒就跑得沒有影子了。
白小果轉過身看著香妹,說,誰讓你跑來的?
香妹說,我讓我來的。
白小果很生氣,小鳳走了,香妹讓白小果給她教新字。白小果不教。
這一天,沒學成字。
兩個人在屋子里不停地吵。
白小果說了一大堆話。那些話像雨一樣落到了香妹身上,讓香妹一下子醒了。其實一看到小鳳,香妹就有點醒了,再聽白小果這么一說,香妹就完全醒了。香妹不是個笨女人。字雖然還識得不多,可一個人在某些方面的聰明,其實和識多少字沒有多少關系。
香妹知道白小果為啥不想教她了。也知道了為啥在白小果的屋子里遇到了小鳳。有文化的男人,和沒有文化的男人,在一些事情上,其實也完全一樣。可這以前,香妹把白小果想得卻是另一個樣子,好像就沒有把白小果當過男人看。
再看看白小果,好像頭一次看到,在白小果的嘴唇上面,也有一抹發黑的胡茬子。白小果說話時,喉嚨那個地方,好像吞了個雞蛋,上下滑動著。白小果也就生得臉白些,如果他的臉再黑些,看樣子,也就看不出他和開荒隊別的男人,有什么不同了。endprint
香妹并不笨,可香妹有時心不夠細。香妹的心不夠細,可香妹的心里卻沒有一點兒壞。知道了白小果的想法后,香妹就有點覺得自己對不住白小果了,就覺得自己還要幫白小果做點別的事。
香妹問白小果,他和小鳳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小果說他和小鳳并沒有怎么回事。只是剛剛認識,覺得這個女孩子挺清秀,就問她收了工有沒有什么事,小鳳說沒有什么事,白小果說要是沒有什么事,就到他屋子里坐一坐。吃過了晚飯,小鳳就真的來了。和小鳳說的話全部加起來還沒有二十句,就被闖進來的香妹給打斷了。白小果真正想說的話一句還沒有來得及說,白小果怎么能不生香妹的氣呢?
香妹問白小果是不是真的想和小鳳好,白小果沒有回答,只是看了香妹一眼。香妹又問白小果是不是真的打算和小鳳談對象,白小果又看了香妹一眼。香妹又問白小果,要是和小鳳談成了,他是不是要娶小鳳當老婆。白小果還是不說話,又瞪了香妹一眼,那意思好像在告訴香妹,她說的這些話,每一句都是廢話。
香妹說,這樣吧。你再教我識十個字,我就去給你把小鳳叫回來,你們可以接著再談。以后,我也不每天來了,我隔一天來一次,這樣,既不耽誤你談對象,也可以教我識字,我看這辦法行,你說,是不是?
白小果看看香妹,只好再教香妹識字。
出門時,香妹說,放心吧,我會把小鳳喊回來的,不把她喊回來,我就再不讓你教我了。
11
香妹找到了小鳳。
一見香妹,小鳳馬上向香妹聲明,她和白小果什么關系也沒有。她到白小果那里,不是她自己想去,是白小果非要讓她去。她只是去串個門兒。她說,她要是知道香妹常去白小果那里,她不會去串門兒的。
香妹要小鳳不要這樣想,她說她只是跟著白小果學習識字,她和白小果真是什么關系也沒有。她說她希望小鳳還能去白小果那里串門兒。說她保證不會在小鳳去串門兒時,隨便地闖進去了。
小鳳看看香妹,嘴里沒有說不信香妹的話,可眼神卻在說,她不相信香妹天天去白小果那里,只是學習識字。小鳳對香妹說,她不會再去白小果的房子串門兒了,不管香妹說什么她都不會去了,因為她打心里就沒有覺得白小果是個什么了不起的男人。干起農活兒來,連個女人都不如。
一聽小鳳說白小果不好,香妹有點急了,馬上說起了白小果的好。說了白小果一堆的好,說得白小果成了下野地最好的一個男人,沒有別的男人可以比得上。說是小鳳要是能跟白小果好了,是小鳳前世修來的好福氣。
香妹這樣說,把小鳳也說得有點急了。一急,小鳳說話也不那么輕聲細氣了,那么客客氣氣了。
小鳳說,別把我當小孩子哄了。真要是你說的那么好,你咋不和他好?
香妹說,小鳳,你不能這樣說,說真的,我就沒有看上過他。
小鳳說,噢,你看不上,就要介紹給我,你把我當什么了,當拾破爛的?
就這么一句話,像一團棉花絮,塞進了香妹的嘴,堵得香妹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香妹走進了白小果的屋子,白小果沒有看香妹,他伸著脖子,往香妹的身后看。看了一會兒,什么也沒有看到,才轉過頭來看香妹。
香妹說,小鳳不來。
白小果說,你不是說把小鳳給我帶來嗎?
香妹說,我是想給你帶來,可她不來。
白小果說,這回可是你說的,你說你把小鳳帶回來,我再教你認字。你沒有把小鳳帶回來,我可以不教你了吧?
香妹不說話。
她自己說的話,不能不算數。
白小果看著香妹,臉上灰灰的,一點兒也沒有了精神。
看到香妹還站在那里,白小果朝她擺了擺手,讓她快走。說他再也不想見到香妹了。
香妹站著不走。
香妹還想讓白小果教她識字,香妹不能走。
可香妹不能說,白小果你教我識字吧。她知道現在要想讓白小果教她識字,卻不能和他直接談這件事。她只能和他談另外一件事。
香妹說,小鳳有什么好?
白小果說,好不好,我還不知道,可我知道她是個女人。
香妹說,女人多得很,我也是個女人。
白小果正低著頭,唉聲嘆氣,聽香妹這么一說,抬起頭來,看著香妹,那種眼神,好像在沒有聽到香妹說出這句話以前,不知道香妹是個女人似的。
香妹說,我比小鳳難看嗎?
白小果搖搖頭。
香妹說,我比小鳳傻嗎?
白小果又搖搖頭。
香妹說,那你為什么不能把想說給小鳳的話,說給我聽?
白小果睜大了眼睛看著香妹。
看得香妹有點不好意思了。香妹不好意思起來,和別的女人沒有兩樣,香妹的臉蛋子也會浮出兩團紅暈。
白小果的臉上好像一下子換了張皮,看起來,有了光澤。
白小果說,好吧,來,我教你識字。
12
床頭邊上有一個木箱子,是箱子也是桌子。白小果常趴在上面看書寫字。香妹來了,白小果就讓香妹趴在那箱子上,他坐在旁邊的床沿上,教香妹識字。
和往常不一樣,往常教香妹認字,白小果不看香妹,只看字。現在不一樣了,白小果看一會兒字,會看一會兒香妹。
猛一下看,香妹的臉好像很平常。可要是看一會兒,或者說老看,就會覺得這張臉其實還是挺耐看的。
看香妹低頭寫字。香妹呼出的氣,是別樣的味。
白小果說,你比小鳳香。
說著,白小果把臉向前一湊,用嘴唇在香妹的臉上親了一下。
香妹像是讓錐子扎了似的,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來。
臉刷的一下白了,瞪著白小果,瞪了一會兒,又變青了。
白小果沒有害怕的樣子。一樣看著香妹,覺得香妹一下子變成這個樣子,有點奇怪。他看著香妹,不知道香妹接下來臉上的表情會變成什么樣子。他猜想香妹可能大發脾氣,可能還會打他的耳光。要是那樣,白小果想好了,他就會把香妹這個學生永遠地開除掉。endprint
香妹好像知道白小果在想什么。香妹的臉變青了以后,馬上就又變紅了。
不但變紅了,還出現了一種并不多見的笑。
這樣的笑,讓香妹看起來更好看了。
香妹說,我走了。
白小果說,明天再來啊。
香妹剛一出門,白小果就跳了起來,在自己的床上翻了個跟頭。
13
香妹又來了。
還是坐在箱子前面,讓白小果教她識字。
香妹想起了什么。還沒有等白小果說什么,香妹說,你不能那么壞。
白小果說,我怎么壞了?
香妹說,昨天那樣可不行。
白小果笑了笑。覺得香妹這話不是在讓白小果不能那樣,倒好像在提醒白小果別忘了他昨天做過的事。
于是,白小果在教了一會兒后,又重復了香妹剛才提到的那個動作。
香妹說,你再這樣,我生氣了。
香妹說是說,卻沒有真的生氣。接下來還是一樣坐在那里,讓白小果看她的字寫得對不對。
白小果看了看,說寫得不錯。
說完,在香妹的臉上又親了一下,好像這一下是對香妹寫得不錯的獎勵。
香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笑笑。
親了幾次后,香妹覺得這個事好像并沒有什么了不起。對她來說,也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好。要是就這樣,能讓白小果不斷地教自己識字,香妹想想,覺得還是一件挺劃算的事。白小果屋子里的燈一直亮著,至少香妹在的時候,燈不會滅。紙上的字,都很小,沒有燈,用眼睛看不見。白小果拿出一本書,翻到了一頁,讓香妹讀。
香妹慢慢地讀。竟然把這一頁上的字差不多全讀下來了。不但把字讀下來了。還知道這些字說的是什么事。香妹邊讀邊說,這個地主可真夠壞的,想讓長工早點下地干活,就鉆到雞窩學公雞叫。
白小果說,香妹啊,你行啊,你可以看書了。
香妹說,那我是不是可以看報紙了。
白小果說,書都能看了,當然能看報紙了。
香妹一聽,高興得不知道怎么辦了。一下子抓住白小果的胳膊,競在白小果的臉上親了一下。
這一親,把白小果親愣了。也把香妹自己親愣了。
兩人一齊愣。愣得屋子里沒有聲了。
香妹愣完了,臉就紅了。手腳不知往什么地方放,整個人往后退。好像站到了一個山谷的邊上了,再往后一點,就會掉下去了,掉到很深很深的山谷里。
白小果愣完了。卻和香妹不一樣。香妹往后退,白小果卻要向前走。香妹把手縮了回來,趕緊松開了白小果的胳膊。白小果卻伸出了手,抓住了香妹的胳膊。
香妹的胳膊讓白小果抓住了,不能往后退了。香妹只好站下了。香妹沒有想到,她站下了,白小果還不肯站下。還往前走。
還往前走,走到了不能再往前走了。白小果的身體已經碰到香妹的身體了。香妹覺得白小果挨她太近了。
可白小果好像還嫌挨得不夠近。他抓著香妹的胳膊,把香妹的胳膊向兩邊分開了。接著,就把香妹的胳膊放開了。放開了胳膊,不是想把香妹放開。相反,白小果放開香妹的胳膊,只是為了離香妹更近。
白小果把胳膊伸到了香妹的后面。從后面把香妹的腰抱住,香妹的腰很細,也很柔軟。白小果輕輕地用了一點力,香妹的整個人就貼到了白小果身上。
香妹沒有想到白小果會這個樣子。她沒有想到,也沒有防備,她不想讓白小果抱著腰,也不想這么貼著白小果,因為這樣一來,她的心跳得厲害,好像喘不過氣。
掙了幾下,想從白小果胳膊的纏繞中掙出來。可白小果這個家伙到底是個男人,再沒有勁,也比一個女人的勁大。香妹沒有能掙開。不但沒掙開,身子那么扭來扭去,倒好像更貼著了白小果。
香妹沒有掙開,就不掙了。香妹想,他想抱就讓他抱一會兒吧。他也不能老抱著不放吧。抱一會兒他就會放開了。
果然白小果沒有抱多大一會兒就松開了。可就這么一會兒,讓香妹覺得比一年還要長。因為白小果在抱著她的同時,又做了另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對別的女人來說,可能也算不了個什么事情,可對香妹來說,卻真是一件心驚肉跳的大事。
白小果親了香妹。
被白小果親,不是頭一次。可同樣是親,親和親不一樣。上幾次親的是臉,可這一次親的是嘴。
白小果親了香妹的嘴。
白小果不但親了香妹的嘴,準確說,白小果是親到了香妹的舌頭。
有緊閉的雙唇護著,有堅硬的牙齒守著,躲在嘴巴里的舌頭,按說是不能隨便讓別人親到。可香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她的嘴一下子被白小果的嘴吸住后。香妹想讓白小果不要這樣。她要告訴白小果快把他的嘴從她的嘴上移開。
香妹急了,一急就想喊了。一喊就把嘴巴張開了。
想喊的沒有喊出來,反而失去了牙齒的防守。讓白小果抓住了機會,趁機把舌頭伸了進來,用自己的舌頭壓住了香妹的舌頭,并在香妹的嘴里胡亂地攪拌著。
香妹一下子就暈了。
香妹暈了。如果接下來,白小果再對香妹做點什么,香妹想抵擋,也抵擋不住了。可白小果接下來并沒有再做什么。他沒有想到香妹會暈。香妹一暈,他也就有點害怕了。白小果不過是看的書多,和女人的經驗也基本上是書本上的。看見香妹暈了,白小果也不知怎么辦了。
怕香妹暈過去醒不過來了。白小果的舌頭就沒有敢在香妹的嘴里多待。只待了一會兒就出來了。一出來香妹就不暈了。就舉起拳頭去打白小果,說白小果太壞太壞了。說著這話時,香妹的眼睛里好像還有了淚水。
香妹說白小果說話不算數。香妹說她只是代替小鳳陪白小果說說話,并沒有說要替小鳳做這些事情。香妹問白小果,是不是他對香妹做的事情,早就想好了,并且本來是要準備對小鳳做的。沒有了小鳳,就對她做了。
這一問把白小果問住了。因為,剛才他對香妹做的事情,并不是他早想好的要做的事情。而且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白小果要對香妹再做什么事情,白小果也沒去想那么多。endprint
14
那以后,白小果再見了香妹,也不是要馬上就抱著香妹親。香妹見到了白小果,也不是馬上讓白小果教她認字。香妹已經認識了很多字了。她時常去隊部拿一份報紙看。還把報紙拿到了白小果屋子里,讀報紙時有不認識的字,就問白小果。不過,一篇文章里,已經沒有幾個字香妹不認識了。
看完了報紙,香妹也不馬上走,還坐在那里和白小果說說話。
香妹問白小果家里成分是不是地主。
一聽香妹這么說,白小果不高興了。
白小果說他家不是地主。說他家是個小業主。他家在縣城里。他的父親開了個當鋪。白小果說開當鋪是辦好事,是幫人解決困難的。
香妹不知道小業主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當鋪是怎么回事。只是聽說白小果家不是地主,她心里挺高興的。
香妹沒有見過什么壞人,村子里土改時,斗地主時,香妹參加了,聽了那么多鄉親們的控訴,本來對地主并不怎么了解的香妹,一下子對地主恨得不行。
又在去白小果屋子的路上,遇到了韓隊長。這回韓隊長沒有問香妹學識字的事。一見到香妹,韓隊長想起了他答應老趙的事。不要以為韓隊長是要介紹香妹嫁給老趙。他也覺得老趙這個人怎么也配不上香妹的。
他想起了老趙的事,只是想讓香妹給幫個忙。香妹現在也是個黨員也大小是個干部了。有些事可以讓她操操心了,她也有這個義務操操心了。韓隊長站在那里,把老趙的事給香妹說了。讓香妹給想一想,看有沒有合適的,快一點給老趙介紹一個。這樣做,一是算對老趙近來表現的肯定;二是可以防止老趙再犯新的錯誤。
香妹馬上答應了。香妹當時沒有想起有什么合適的人。香妹是在幾天以后,在地里干活時看到了小鳳,就想到了韓隊長交給她的任務。
香妹不會去給小鳳說什么,為白小果的事,小鳳一直對香妹有看法。要是香妹去說,能說成的事也會說砸。再說了,韓隊長也沒有讓香妹去說,只是讓香妹去了解一下,有沒有可以介紹給老趙的女人。
香妹只要把小鳳這個人告訴韓隊長就行了,剩下的事就不用她管了。
能寫信了,也能看報紙了。按說,香妹不用再去白小果那里學認字了。這一點,香妹想到了。再說,一去,白小果還要親她。香妹就覺得更有理由不去了。
白天在地里干活,別的人亂開玩笑,胡說八道。香妹就想這些事。想著從今天晚上開始,再不去白小果屋子了。
這是個什么事,其實用不著多想,腿長在香妹身上。香妹不想去,誰也管不著。誰也沒辦法。不去就是了。
想好了,不去了。到了晚上,吃過飯。看天還不黑。看別的人在門口乘涼。香妹不想和那些人坐在一起,家長里短地說三道四。可香妹也不想這么早躺到床上去睡覺。
香妹就又想到白小果的那間屋子。
比較起來,到白小果那里,好像比做別的事,香妹更愿意一點。盡管認了不少字,可到底還有好多字,香妹還不會。不管怎么說,在白小果那里,可以多認幾個字。
再說了,白小果屋子還沒有打掃,前幾天他換下的衣服還沒有洗。這些事,早先說好是她來干的。她不能說不干就不干了。她不是這樣的人,她一向說話算數。
還有了,白小果說話也挺有意思的。不像隊里別的男人,一出口就帶話把子。和白小果在一起,好像從沒有聽白小果說過一句臟話。
還有那個事,那個事,說起來好像挺不好的,可真做過了,好像也沒有什么不好的。想一想,好像還讓人有點……
這樣一想,香妹又找不到不去白小果屋子的理由了。
去就去吧。已經去了那么多次了,也就不在乎再多去幾次了。
去到白小果那里一看,讓香妹有點吃驚。香妹沒有想到屋子已經打掃得很干凈了。白小果正蹲在屋子當門搓洗他的臟衣服。
香妹馬上不讓白小果洗了。把白小果推到一邊,接過白小果手中的臟衣服,在盆子里搓洗起來。
香妹問白小果是什么意思,說好了這些她來干的,怎么自己干起來了。
白小果說,你的字也認了不少了,我也不想以后讓你再喊我老師了。你也不要再幫我干這些活兒了。這些活其兒實我自己能干的。老讓你干,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了,也太不像話了。你在地里干了一天活兒,挺累的,還要給我干活兒。我成什么人了?不真成一個地主了?
香妹說,你是不是不想再教我了?是不是又嫌我礙你事了,要趕我走呀?
白小果說,一點這個意思都沒有。說真的,我是怕你再不來我這里了。
香妹說,我想過不再來了。
白小果說,這為什么?
香妹說,你說為什么?你少裝糊涂。
這一說,白小果有點明白了。顯出不好意思的樣子。摸著自己的頭。那樣子,看起來有點傻,卻好像又挺可愛的。
一會兒,衣服就洗完了。
香妹說,再教我幾個生字吧。白小果說,你說,你有什么字還不認識,我教你認識。香妹想了想,想不出有什么生字。白小果說,你看,你看,你都想不出有什么字不認識了,我還教你什么呀。
不學字了。說些別的話。白小果看的書多。知道的事也多。聽白小果一說,香妹才知道,腳下的這個地方,幾百年前就有人在這里開過荒,種過地。也叫屯墾。白小果說,離下野地不遠,有一個縣,叫奇臺,那里有好多人,他們的先人就是一批屯墾者。
說了好大一會兒話。香妹說,我該走了。香妹站起來要走。白小果不讓香妹走。也站起來,站到香妹跟前,擋住了香妹的路。
白小果喘出的氣,呼到了香妹臉上,有點熱乎乎的。香妹有點心亂。香妹知道白小果想做什么了。白小果每回想做什么時,呼出的氣都是這個味道。這時,香妹完全可以把白小果一推,把白小果推到一邊,自己走出去。可香妹沒有這么做,香妹想,她要是這樣做,白小果肯定會不高興。
大家在一起,高興才好,不高興就沒有意思了。香妹這么一想。就站著沒有動。香妹不動了。看到香妹光說走,并沒有走,白小果就高興了。endprint
一高興,就要做點什么。做什么呢?白小果這個時候,又能做什么呢。說起來,還不是那么一套?
抱住香妹親。先在額頭上親。又到嘴上親。親了一會兒,就從嘴唇上,親到了嘴里邊。和上回有了一點不同,先是白小果把舌頭伸到了香妹嘴里,過了一會兒,又讓香妹的舌頭伸到了白小果嘴里。
不是香妹故意伸進去的。香妹那時暈乎乎的。香妹發現她的舌頭跑到白小果嘴里后,覺得這樣不好,就想把舌頭收回來。可已經晚了,收不回來了。白小果的嘴,不知道怎么會那么有勁,把香妹的舌頭吸住后,好像要把香妹的舌頭吞進去一樣。香妹舌頭的抗拒作用一點也沒有了。
也怪得很。用來吃飯的嘴和舌頭,就這么來了一下。倒像是吃到了什么好吃的東西一樣,讓人競有點不愿意把粘在一起的兩張嘴分開。就算是分開了,也有一種味道,舒服透了全身。是什么味道,偏偏又說不出來。只是讓人老想起來,像是突然發現一種好吃的食物,吃過一回就忘不了。就老想著要去吃了。
15
再往后一些晚上,大家看到香妹拿著一個筆記本出了門,都以為香妹又去學認字了。卻不知道,香妹去了白小果那里后,常常并不把這個本子打開。白小果教給香妹的另一些東西,是不用本子來記來寫的。
而這些東西香妹嘴上說,不想學,不要學。可當白小果硬要教給她時,她的樣子卻是一點也不厭煩。
不過,白小果想教給香妹的東西,還是到了一個階段后,香妹就堅決不肯學了。
白小果把香妹的舌頭吸到他的嘴里,香妹沒有多說什么。白小果把手伸進了香妹衣服里。香妹擋了一陣,沒有擋住。讓白小果的手,抓住了她雪白的奶子。香妹本來想翻臉的。可白小果的手一用勁,香妹就連說話的勁都沒有了。只好就讓白小果去抓了。
也就是在這以后,白小果想再往下教香妹,香妹不肯了。
當時,白小果的一只手在香妹的胸前活動了一陣子后,看到香妹軟得不成樣子了,以為香妹除了順從再也不會有別的選擇了。就順著香妹的奶子滑了下去,滑過那平坦光潔的腹部后,還沒有停。還往下滑。
還想往下滑,滑不下去了。讓腰帶擋著了。知道會被腰帶擋著。白小果早想好了,伸出五個手指,就去解那腰帶上的扣。那個扣,一點也不難解,輕輕地一動,就解開了。
腰帶的扣解開了,可白小果的手還是沒有能滑下去。
這讓白小果有點意外。他沒有想到那本來已經軟得不成樣子的香妹,忽地一下硬挺了起來。一下子就把白小果推到了一米開外。并幾乎就在同時,把被白小果解開的腰帶又馬上系好了。
沒錯,香妹還是個大姑娘。可男女間的那點事,香妹可并不是不知道。一個女人長到二十歲,只要她不是生活在月亮上,她就沒法子不知道那些事。她知道褲腰帶被人解開,意味著什么。如果她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她也知道。那個事,和親一親,摸一摸的事,不一樣,有著根本的不一樣。香妹再糊涂,到了這一會兒她不會糊涂。香妹再軟,就是軟成了一堆泥,到了這會兒,香妹也不能讓別人想把她捏成個什么樣子,就捏成個什么樣子。
香妹不管白小果高興不高興了。不管白小果會不會生氣。硬把白小果推開了。被推開的白小果卻并沒有不高興,也沒有生氣。倒是白小果怕香妹不高興了生氣了。一個勁地給香妹賠不是,說他真的是太喜歡香妹了。就是因為太喜歡香妹了,他才做了這樣的事情。
聽白小果說這些話,香妹也只是聽聽。男人都會說這樣的話。男人到了這個時候,說的全都是一樣的話。好像天下的男人全在一起商量過了,要不男人對女人做的一些事,說的一些話,總是八九不離十呢。
可香妹沒有想到白小果說到最后冒出了一句,讓她的心忽地一下跳了起來。好像這么些天來,她一直在等著這句話。
白小果說,香妹,你嫁給我吧。
這天收了工,香妹沒有馬上回屋子。從托兒所路過時,走進去找到娟子。對娟子說,想吃她做的面條了。說是要到娟子家吃面條。娟子說,你還記得我做得面條好吃呀,我還以為你忘了呢。多久沒去過我家了。你這個沒良心的。
到了娟子家。和娟子一塊做飯。娟子說,有什么話就說吧,你不會只是想面條才跑到我這里來的。香妹說,娟子,我想嫁人了。
剛說到這,門推開了。韓隊長進來了。香妹說,吃過了飯,咱們再說吧。娟子說,老韓也不是外人,說出來,正好也可以聽聽他的意見。香妹說,還是等會兒給你說。韓隊長說,什么事呀,還不想讓我聽?香妹說,沒什么事。
吃過飯。韓隊長說他去隊部了。讓香妹繼續坐。香妹說,你快走吧,我和娟子有悄悄話要說。
韓隊長剛一出門。娟子就問了香妹,你剛才說想嫁人了,想嫁給誰呀。
香妹說,白小果。
娟子有點意外。娟子說,不是上次問你,你還說,你和他一點事也沒有,說你根本就看不上他。
香妹說,那個時候,真是這樣的。可什么事都會變的。我也沒有想到,會到這個地步。
娟子說,你鐵了心了。
香妹說,差不多了吧。
娟子說,我再問問老韓。
香妹說,別先給他說,我就是想給你說說,讓你幫我想想,你說,這個事成不成?
娟子說,讓我說,倒沒有什么。就怕老韓,他……
香妹說,我嫁誰,是我的事,用不著他說了算。
16
晚上,香妹去白小果屋子。香妹說,白小果,我想好了,你說的那個事,我可以答應你。白小果問香妹,什么事?香妹說,你不是說讓我嫁給你嗎?白小果說,我想你肯定不愿意,就讓自己把那句話忘了。香妹說,你忘了,我可沒有忘。白小果說,你真的愿意嫁給我?香妹說,我還會給你開這個玩笑?白小果說,太好了,我有老婆了。
香妹說,別不要臉,誰是你老婆?
白小果說,你不是愿意嫁給我嗎?
香妹說,愿意嫁不等于就嫁了啊。
白小果說,只要愿意嫁,你就肯定是我老婆了。endprint
香妹說,我要嫁給你,你可一定要對我好。
白小果說,你放心,永遠也不會罵你一句打你一下。
香妹說,光這樣就行了?
白小果說,還會一輩子心疼你。
香妹說,別光說好聽的。
白小果說,不說好聽的了,現在我就做給你看。
說著白小果抱住了香妹,又是親,又是摸的,動作溫柔得不得了。讓香妹想不讓他這么做,都沒有法子做到。再說了,也沒道理不讓白小果這么做了,都答應要嫁給人家了。還能不讓人家對你親熱一點啊。
香妹并不是個不懂事情的女人。
白小果又重復那一天做過的動作。又去解香妹的褲腰帶。白小果想,那一天,香妹不讓解,是因為他沒有說讓她嫁給他,而香妹也沒有說要嫁給他。今天不一樣了。全說明白了,白小果可以理直氣壯地去做這件事了。
白小果沒有想到香妹還是和那天一樣。只是沒有很用力很生硬地把白小果推到一米開外,但卻是很堅決地把白小果的手拿到了一邊。白小果想到香妹可能是害羞。
白小果說,你都答應了要嫁給我,你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香妹說,不是我不好意思。有些地方,不到結婚那一天,你是不能動的。
白小果說,那還不是早晚的事,早幾天有什么關系呀。
香妹說,那可不一樣,關系大著呢。
白小果說,那你說,咱們什么時候辦事?
香妹說,這個事,咱倆都愿意,辦起來還不快呀。下個休息日怎么樣?
白小果說,你說再過十天半月,你就是我老婆了。
香妹說,怎么,你不愿意這么快嗎?
白小果說,我是不敢相信,我有這個福氣。
香妹說,明天,我就去隊部打個介紹信,后天,請個假,到場部去把結婚證領了。
在白小果的屋子里,香妹和白小果在說著他們的婚事。就在同一個時間里,在另一間房子,也有兩個人在說著香妹和白小果的婚事。
韓隊長說,你胡說,這不可能。
娟子說,香妹親口給我說的,還能假得了。
韓隊長說,我原先問過她,她說沒有這回事。
娟子說,以前給我也是這么說的。
韓隊長說,她什么時候給你說的這個事。
娟子說,就是前天。
韓隊長說,真是她親口說的?
娟子說,香妹說了,一開始,她也沒有看上白小果,可接觸了一段日子,就喜歡上了。
韓隊長說,看來真是這樣了。
娟子說,聽香妹的口氣,她還堅決得很呢。
韓隊長說,光她堅決有什么用?沒有我給她出介紹信,她再堅決,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娟子說,人家和誰結婚,你還能管得了呀?
韓隊長說,別人我可以不管,香妹,我不能不管。
17
早上一到隊部,給各排的排長開了個會,把這幾天的生產任務布置下去了。香妹是班長,沒有來開會。開完排長會時,韓隊長把三排長喊住了。三排長問他有什么事?韓隊長說,你讓香妹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韓隊長的話音還沒有落,門口就響起了香妹的聲音。香妹說,不用喊了,我來了。一看,果然是香妹站在門口,讓三排長和韓隊長都愣了一下。
三排長走了。出門時,香妹對三排長說,她有個事,要找韓隊長辦一下。辦完了,她就回班里。現在班里有什么事,讓三排長給先管著點。三排長說,好吧。
都走了,隊部里只剩香妹了。香妹說,韓隊長,我找你有個事。韓隊長說,你來得正好,我也正找你有事。
香妹說,你找我有什么事?韓隊長說,你先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香妹說,我找你,是讓你給開個介紹信,再向你請個假,明天我和白小果去場部,領結婚證。你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韓隊長說,真是太巧了,我找你,也是這個事。
香妹說,那太好了,那你就快開介紹信吧。
韓隊長說,這個介紹信不能隨便開。我先問問你,這個事,你怎么不先和組織談一談,征求一下組織的意見。
香妹說,這是自己的事,怎么好麻煩組織呀。
韓隊長說,我不是給你說過嗎?白小果這個人你不能找,他的出身不好。
香妹說,我問過他了,他說他家不是地主,是小業主。
韓隊長說,一回事,小業主就是城里的小地主,一樣靠剝削勞動人民過日子的。
香妹說,那是他爹的事,和他沒有啥關系,他一直在上學讀書。
韓隊長說,咋能沒關系?他和誰親,和他爹親,他爹的思想能不影響他嗎?他爹影響他,你要是和他結了婚,他能不影響你嗎?
香妹說,我和他在一起,沒有發現他思想不好。
韓隊長說,你不要再說了,這個事,一句話,不行。
香妹說,那我就不嫁人了?
韓隊長說,嫁呀。下野地有那么多男人,有多少苦出身的,有多少打過仗的英雄,你都可以嫁呀。像老古呀,老趙呀,還有好多,你隨便嫁給他們中的哪一個,我都會給你開介紹信,我還會給你們主持婚禮。
香妹不說話了。
韓隊長說,你可能一下子想不通,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來找我。
香妹說,我再想想。
回到家,娟子一見韓隊長就問香妹的事。韓隊長把早上和香妹的談話對娟子說了。韓隊長說,香妹回去把我的話好好想想,肯定會想明白的。
娟子卻不這么認為,娟子說,我和香妹在一個房子里住過好久,我了解她,她一般認準的事,別的人很難改變她。
韓隊長說,你說的是別人,不是我。在下野地,我說話和別人說話的分量是不一樣的。
娟子說,要是香妹真的不愿放棄白小果,你干脆就成全了他們得了。
娟子總覺得一個女人喜歡上一個男人不容易。而香妹喜歡上一個男人更不容易。她打心眼里想幫香妹一把。endprint
韓隊長聽娟子這么說,就瞪了娟子一眼,說,真是頭發長見識短,你知道個屁呀。
18
真讓娟子說著了。
過了兩天,香妹來了。不是早上來的,是晚上來的。剛吃過晚飯。韓隊長正在看馮其設計出的水渠草圖。香妹進來了。一看到香妹進來了,韓隊長知道香妹是為什么事來的,就先放下了手中的草圖,和香妹說話。
看著香妹,韓隊長笑著問香妹,是不是想好了。香妹說,想好了。韓隊長說,那就說說吧,怎么想的?
香妹說,我想好了,我還是要嫁給白小果。
一聽香妹這么說,韓隊長不笑了。他笑不出來了。
香妹說,我想了兩天兩夜,想了你說的話。我把下野地的男人全想了一遍。我比來比去,找不出有比白小果更強的,也找不出讓我喜歡勝過白小果的。沒有辦法,嫁人是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大事,男怕干錯行,女怕嫁錯郎。我不能嫁給我不喜歡的人。想來想去,我只能嫁給白小果。你說的他的那個出身問題,我也想過。你說,他的思想會影響我,你就沒有想想,我和他結了婚,我的思想也會影響他呀。再說了,咱共產黨把三座大山都推翻了,聽說好多國民黨的戰犯都沒有槍斃,說是要改造他們的思想讓他們重新做人。和這些人比起來,白小果算個什么,我和他處了一段,多少對他也了解了,他還是挺聽我的話的。我覺得我就能改造他,他有知識有文化,把他改造好了。他也能為建設邊疆保衛邊疆出不少力。我這也算是為黨的事業做貢獻吧。我是越想越覺得我嫁給白小果沒有錯。你說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你就放心吧,我嫁給白小果,不會影響工作也不會影響進步,只會工作得更好,進步得更快。你還是把介紹信給我們開了吧,讓我們早點把事辦了,也好全心全意去干工作。
沒想到香妹會這么想。還會想得那么有道理。那就是說,韓隊長那天跟她說的話白說了。這讓韓隊長很有些不舒服。在下野地,韓隊長是說了一,就沒有人敢再說二的。可這個香妹偏偏就說二了。韓隊長有點想發脾氣,韓隊長一看到別人不聽他的話,就想發脾氣。沒辦法,戰場上養成的習慣。要是在戰場上,誰要是不聽話,他敢用槍崩了誰。如今年代不同了,不能再用打仗那個方法,可至少,下級服從上級,這個規矩不能壞吧。香妹沒有打過仗,沒當過兵,不懂這個。不懂這個可不行。她要想進步,要當干部,不能不懂這個。這么一想,韓隊長就覺得,眼前這個事,更得認真了。要通過這個事,教育一下香妹,把她從農村帶來的一些壞毛病治掉。
韓隊長想到了一個法子。韓隊長沒有發火。有了法子,就不用發火了。韓隊長的法子是把這個事,交給黨支部。香妹是黨員,黨員可以不聽哪一個人的話,可黨員要聽支部的話。支部就是黨組織。黨組織的決定,黨員不能不聽。香妹是黨員,只要是黨員,就有辦法管。韓隊長把他的想法給香妹說了。韓隊長說,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讓支部說。咱們都是黨員,咱們聽支部的,聽組織的。
香妹沒有想到韓隊長會用這一招。有點犯愣。又想,支部有好多人,那些人,不一定會全像韓隊長那么想的。沒準支部里的人,會和她的想法一樣,覺得她嫁給白小果,是個對革命事業有好處的事呢。這么一想。香妹不發愣了。就同意了韓隊長的這個安排。
支部開會。香妹不是支部委員,按說是不能參加的。可因為討論的事,是香妹的事。韓隊長提議讓香妹參加。大家都同意讓香妹參加。
會上,韓隊長先把要討論的事說了。韓隊長說完了,又讓香妹說,香妹就把她的想法說了。
香妹說完了,讓大家討論,發表意見。參加會的一共十個人,除了香妹以外,九個人發言,全支持韓隊長,說韓隊長做得對,說香妹思想糊涂,還說香妹立場有問題。說香妹沒有階級感情。
有的委員干脆站起來,質問香妹,問香妹說白小果是下野地最好的男人有什么根據?他是什么東西,不就是臉白一點,多認識幾個字嗎?他為革命流過血嗎?他為打江山立過功嗎?在這些男人面前,白小果就是一只蟲子。女人想嫁給這樣的男人,真是鬼迷心竅,腦子有毛病了。
還有的委員說,把香妹這些妹子從山東接來。花那么多路費干什么。就是要解決這些老兵的老婆問題。現在倒讓一個小白臉撿了便宜,把香妹娶了去,實在是太不公平了,太氣人了。要是香妹嫁給白小果,下野地不知有多少老兵能氣死過去。怎么也不能讓那個小白臉稱了心,而傷了一大批老兵的心。
香妹還想為自己辯解,香妹說,我沒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著,我喜歡誰,我就嫁給誰,什么臉白臉黑的,什么老兵新兵的,我都不在乎。我要嫁給白小果,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他這個人挺好的。
馬上有一個人說,什么喜歡不喜歡,什么好不好,女人都一個樣子,不管啥樣的男人,睡上一覺,就會馬上喜歡了,就會說好了。
這話說得大家全笑。只有香妹不笑。香妹很生氣。香妹就對著說這話的人,喊了一句,說,你放狗屁。
香妹一罵。大家全愣了。不等大家再說什么,香妹跑了出去。
19
香妹跑到白小果那里,對白小果說,算了,咱倆的事算了。白小果讓香妹說出為什么。香妹心里藏不住事,也藏不住話。開會時,又憋了一肚子氣,白小果一問,就再也憋不住了。一下子全放了出來。香妹全說了,韓隊長說的話,支部會上,那些人說的話,香妹全說了出來。
香妹說完,香妹一下子痛快了不少。可白小果不痛快了。不是一般的不痛快。白小果說,我就知道,我怎么做,他們都會另眼看我。白小果說,在學校,我多積極啊,就想入個黨,說我出身不好,不讓我入。畢業了,城里有工作,我不干,自己把自己流放到了邊疆,想在這里好好干一番。沒想到,這里也一樣,還是另眼看我。連我找個老婆,都不讓。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啊。真不如死了算了。
說著,白小果真的從枕頭下抽出一把刀子,要往脖子上割。香妹的手也快,上去一把奪下了刀子,扔到了一邊。香妹說,你怎么這么不經事,就這么個事,就要死啊?你也太沒出息了吧。
白小果看著香妹說,你說,你是不是真的要離開我了,真的不和我好了,真的不嫁給我了?說著,一串淚水從白小果的眼窩子里滾了出來。endprint
只是見到女人哭,還沒有見到男人哭。白小果一哭,真像是有一把刀子在香妹心里攪。香妹一下子抱住了白小果。香妹說,你就放心吧,我不會離開你,我會和你好的,我一定會嫁給你。
白小果的頭一下子埋進了香妹的懷里。放出了聲音大哭。香妹用手撫摸著白小果的脊背,讓白小果放心,讓白小果不要這樣。
香妹這時的感覺,有點怪。好像趴在她懷里的不是一個大男人,而是一個孩子。這個孩子現在好傷心啊,她要像一個母親一樣把這個孩子哄高興了。
要結婚,一定要有隊上的介紹信,場部才給開結婚證。沒有結婚證,誰也結不了婚。
香妹沒有馬上去找韓隊長,她去找娟子。想讓娟子好好跟韓隊長說說。
韓隊長回到了家,娟子沒有馬上說。等睡到了床上,娟子主動地往韓隊長身上纏。三纏二纏,韓隊長就興奮起來了。就弄得床鋪有點帶節奏地響。
韓隊長正在高興,娟子說了香妹的事。可韓隊長高興時,也沒有忘記原則。韓隊長說,這個事,我說了已經不算了。支部開會已經定了,只要香妹和白小果結婚,堅決不開介紹信。我也沒有辦法,個人服從組織,我也得按支部的決定辦事。
娟子的話白說了。
香妹還不死心。又去找韓隊長。還是同樣的話,床上對娟子說的話,又對香妹說了一遍。香妹問韓隊長沒有別的辦法了。韓隊長說沒有了,只能這樣了。
不給香妹開介紹信,香妹拿不到結婚證,拿不到結婚證,香妹和白小果就結不了婚。看起來,韓隊長是把香妹給治住了。可韓隊長知道這個事,這樣子還不能算完。
香妹身上有腿,韓隊長管不了她的腿,什么證也沒有,她也可以往白小果那里跑。在白小果那里,她說什么,做什么,同樣也沒有人能管得了。一男一女,天天往一起跑,會發生什么,誰都能想得出來。
韓隊長很擔心。擔心不給香妹開介紹信,會讓香妹犯更大的錯誤。就把香妹叫到辦公室,很不客氣地對香妹敲了一陣警鐘。
韓隊長問香妹到了哪一步了。
香妹說也就是談的那一步。
韓隊長說,光是談,沒有干別的事吧?
香妹說,韓隊長,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韓隊長說,我是為你好,告訴你吧。有個錯誤你不能犯,你只要一犯,你就完了。我說的是什么錯誤,我不說,你也會明白吧?
香妹說,我明白。
韓隊長說,明白就好。
看著香妹走了,韓隊長還在想這個事。香妹說是明白了。可這個事,不是別的事,再明白的人,到了那個時候,也會糊涂的。看來,還得采取個什么措施,讓香妹想犯這樣的錯誤都沒有機會。
開大會。韓隊長講話。韓隊長說,水渠方案場部已經批準了。過了秋天就開工。韓隊長說這是個大事,說這個大渠要是修好了,下野地就會完全換個新面貌。韓隊長讓大家有個思想準備,準備著大干苦干一個冬天。
會要開完時,韓隊長說,還有個事,大渠上面要修一座橋。修橋要用木頭。所以要組織一個伐木隊。每個隊抽兩個人參加伐木隊。經過研究,咱們隊也派了兩個人去。這是個很光榮的任務。派到誰,誰都要去。不但要去,還要好好干,完成場黨委交給的任務。明天這兩個人就去場部報到。
韓隊長先說一個人的名字,后又說了一個人的名字。后邊這個人的名字叫白小果。
說到白小果的名字時,大家不看白小果,全看香妹。
20
香妹不想讓白小果去。一去就是一年,至少是一年,見不著面。喜歡的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別說一年不見了。香妹想想就覺得受不了。再說了,白小果是個男人,這不錯。可白小果可算不上身強力壯,地里的活兒,干起來都吃力,更別說上到那么高的山上,拿著斧頭砍大樹了。真是和要他的命差不多了。這會兒,在這個地方,誰會心疼白小果?除了香妹沒有別的人了。
這個事,別人不當個事。香妹不能不當個事。去是韓隊長讓去的,不去也得韓隊長說不去,白小果才能不去。
還得去找韓隊長。韓隊長又說是定下來的事。還說這個事,不是他一個人定下來的,是他和丁場長商量了以后,才定下來的。
韓隊長說到場部開會,見了丁場長,丁場長問起了她。說丁場長很關心香妹。韓隊長說,我把你的事,全給丁場長說了。
香妹問韓隊長,丁場長怎么說?
韓隊長說,丁場長也說你糊涂,讓我給你捎個話兒。讓你一定要聽組織的話。還說,出門在外,要把組織當父母一樣看。父母的話,不能不聽。
香妹問韓隊長,是不是因為我,你們才要讓白小果去伐木隊?
韓隊長笑了笑。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其實也就是回答了。香妹看著韓隊長,臉上有了真正憤恨的表情。香妹說,我真的沒有想到,你是個這么壞的人。
韓隊長的臉發青了。想發火,卻沒辦法發。香妹說了那句話,轉身就走了。像是打了韓隊長一個耳光,就跑了。讓韓隊長想還手,卻找不到了人。只能干生氣。說真的,他也沒想到事情會到這個地步。沒想到香妹會這么固執。一開始,想著,只要他一說,香妹就會不再和白小果來往了。偏偏這個香妹,別的方面都聽話,就這個方面,不肯聽他安排了。其實也不是一定香妹不能嫁給白小果。真要嫁了,也就嫁了。也不是個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他說過了,香妹不能嫁,大家也都知道,他說過了香妹不能嫁。大丈夫說話,像潑出的水,不能收回來,也不能改口。到了這會兒,香妹和白小果的事,就不再是個能嫁不能嫁的事了。它多了一層意思。這層意思,對別人沒什么,可對韓隊長實在太重要。下野地的好多事,都要他來說話,他的話,在下野地,和別人的話不一樣。一句是要頂一句的。是和不是,都要像一塊石頭,砸到地上,就要砸出一個坑,發出一陣響。而這其中有句話,就是香妹不能嫁給白小果。他只能讓這句話,和別的話一樣。讓大家透過這句話的結果,能明白,在下野地,要想有好日子過,韓隊長的話,每一句都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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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黑的。
香妹朝白小果的屋子走去。腳下的一條小路,是她一個人踩出來的。這些日子,她幾乎天天會在上面走。
香妹走著,步子和往日一樣。可心情卻完全不同。不但心情不同,想法也有了不同。因此她走得很慢。她不能不慢一點。她要讓她的一個新的想法堅定起來,這要多用一點時間。
推開門,看到白小果正在收拾東西。正把衣物往一個袋子里裝。看到香妹進來,白小果指了指一個小木箱子。白小果說,這些書,我就不帶了,放到你那里吧。
香妹走到白小果跟前,抓住了白小果的手。香妹說,我們結婚吧。
香妹說,我們現在就結婚。
香妹說,我們現在就入洞房。
香妹說,我現在就是你的新娘子了。
香妹抓著白小果的手,把它拉向自己的身體,讓它貼到了她的腰帶上。以前,白小果的手一碰到這里,就被她推開了。可現在,她主動牽起了他的手,讓他的手把她的腰帶解開。一個要做別人的新娘子的女人,會很高興讓別人解開她的腰帶的。
香妹吹滅了放在木箱子上的油燈。可屋子并不黑。從窗子看出去,能看到一個大大的白白的月亮。月亮讓黑夜不那么黑了。
他們躺在床上看著月亮,他們想記住這個月亮的樣子。
香妹說,我是頭一次。
白小果說,我也是頭一次。
香妹說,聽說很疼。
白小果說,我會輕輕地。
白小果是頭一次,可白小果看過好多書。好多書上都寫到這個事。白小果按書上說的去做。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一點點去做。他不想讓香妹疼,不但不讓香妹疼,還要讓香妹快樂。讓香妹和他有了這第一次,不會后悔,不但不后悔,還要讓香妹一輩子都想著這一次。
白小果不讓香妹自己解衣服,他給香妹解衣服,沒有了衣服的香妹躺在床上,像一堆雪。白小果伸出了他的手和嘴去撫摸這一堆雪,一會兒,這堆雪就化成了一攤水。又過了一會兒,水熱了起來,活了起來,翻動了起來。
白小果鉆進了這片鮮活的水里,像一條魚一樣上下歡騰……
香妹抱著白小果的腰不肯松手。香妹說,我的天啊,我真傻。白小果不明白香妹為什么這么說,看香妹。香妹說,你也傻。白小果問香妹為什么這么說。香妹說,早知道是這樣,我不會等到這會兒,我為什么要等到這會兒,我真傻。你也傻。你為什么不早這樣?你要是早這樣,我就會早早是你的人了。白小果說,現在也不晚。香妹說,可明天你就要走了。白小果說,一個冬天不長,馬上會過去。到了春天我們還會在一起。我們才二十多歲,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香妹說,可我一會兒都不想再離開你了。
22
響起了敲門聲。白小果有點慌,香妹讓白小果躺著不用慌。香妹好像早知道會有人來敲門一樣。她一點兒也不忙亂。她坐起來,用火柴把油燈點亮。她穿著睡覺時才穿的汗衫去開門。
門口站著一群人。全是香妹認識的人。全是干部,站在中間的一個人是韓隊長。韓隊長的臉色一點兒也不好看。像是一塊爛了的豬肝。
香妹一臉春風。香妹說,不好意思,我和白小果剛舉行了婚禮,沒有請你們參加。我們想等他從山上下來后,再請你們到家里來喝酒,我會做幾道好菜招待你們的。
一群人看著香妹,全是呆呆的。
這天早上,大家走出家門去地里干活,正好看到了馬車送白小果和另一個人到伐木隊。也正好看到香妹送白小果上馬車。白小果已經坐到馬車上了,香妹又跑到馬車跟前,伸出了雙臂抱住白小果,香妹不停地在白小果臉上親著,流出的淚水把白小果的臉淋濕了。
白小果把自己房子的鑰匙拿出來給了香妹。
香妹把鑰匙緊緊地捏在手心里,好像怕誰會來跟她搶似的。
香妹說,我等你回來。
白小果說,我會回來的。
這一天,地里干活的人,只說一件事。香妹和白小果的名字不知被提到了多少次。
23
很快就對香妹作出了處理。說香妹亂搞男女關系,犯了作風錯誤,香妹被開除出黨,同時還被撤銷了班長的職務。
下野地還沒有人因為男女方面的事,受到了這么嚴厲的處罰。
香妹好像對這個處罰一點兒也不在乎。韓隊長在宣布這個處理決定時,坐在下面的香妹頭一直沒有低下去,她聽得那么認真,好像這是一件和她沒有一點關系的事,同時她的臉上還有一種被幸福纏繞的微笑。這個微笑好多人看到了,韓隊長也看到了。
韓隊長也是頭一次在下野地有了一種惱羞成怒的失敗感,回到屋子里對著娟子大罵香妹是個不要臉的女人。并且告訴娟子再也不要和香妹來往。香妹一下子成了韓隊長在下野地最恨的一個人了。
那天早上,剛走出房子。香妹一陣惡心,馬上蹲在路邊吐了起來。邊吐邊想,自己也沒有吃什么呀,怎么會吐。吐了半天,也沒有吐出什么,只是一堆酸水。看著雪地上一堆酸水,香妹一下子想到了,兩個多月了,好像從白小果離開后,她的身子就再也沒有來過那個東西了。
香妹知道出什么事了。
別人出了這個事,會高興,會給丈夫說,讓丈夫更疼愛自己,還會給干部說,干部也會馬上給換一個輕一點的工作干。還會給周圍的人說,讓周圍的人看自己多有本事,多有能耐。
香妹也有丈夫,可香妹的丈夫只有香妹一個人承認,就這樣一個丈夫還不在身邊。香妹跑到從山上剛運下來的一堆木頭上,手在粗糙的樹干上摸來摸去。邊摸邊在心里念著白小果的名字。要是白小果這時在身邊,一定會把她抱在懷里,高興地把耳朵貼在她的肚子上,給她說好多她喜歡聽的話。
香妹見了干部,香妹更不能說。要是干部知道了,不知會怎么罵她。不但不會照顧她,給她換個輕一點的工作,說不定還會開大會批斗她,讓她作檢查交代自己的錯誤。
更不能讓周圍的人知道。連娟子都不能讓知道。在下野地,還沒有出現過沒有結婚的女人懷孕的事,要是大家知道了,不知道會怎么說她,把她說成個什么樣子。還不知組織會怎么處理,弄不好,還會把她送到衛生院,把孩子強行從她肚子里拿掉。就算不處理她,馬上就要挖大渠了,那么重的活,平常干,都要受不了,都會累得要死要活。肚子里帶個孩子去干,弄不好,兩個人的命都會一塊兒丟掉。endprint
又一天早上,天還黑著。香妹就起床了。還不到起床時間,她提前了。一是怕身子不方便,走得慢;二是想早點去,多挖些土,一句話,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懷孕了,更不想因為懷孕了,干活兒落到了別人后邊。
香妹走出門時,天和地還在睡覺,靜得連聲狗叫都聽不見,不過,空中飄著雪花。已經下了一夜了,地上鋪了厚厚一層。剛下來的雪,很軟和,像棉花一樣,踩在上面,沒有一點聲音。香妹喜歡雪,一看到天上下雪,就會跑到雪地里,仰起臉,讓雪花落在臉頰上,再化成水珠。可這會兒,香妹看到雪,一點兒也不高興,因為雪一下,大渠就不好挖了。
雪把路遮住了。看不清路面,香妹走著走著,腳下踩了一個坑。一個小坑,按說香妹摔倒了也不會有什么,爬起來再往前走就行了。可香妹摔倒的同時,好像一只手,伸進了她的肚子,把她撕裂開來。香妹坐在地上,把手伸向空中,喃喃地說,白小果快扶我起來呀。可她的聲音太小了,除了她頭頂上繚繞的幾片雪花外,沒有誰能聽見。
差一點兒沒凍死在雪野里的香妹,重新活過來以后,決定找個辦法應對面臨的困難。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辦法:從這些人眼前離開,跑到另外一個地方去。躲過組織處理,躲過那些重體力活兒。去什么地方,也想好了。去山上,去找白小果。熬過這個冬天,把孩子生下來。到時候,不管再發生什么,至少孩子沒有事了,不會有人再能傷害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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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幾天,就會有一輛馬車,從山上拉一些木頭下來。把木頭卸下來以后,又會裝一些生活用品,回到山上去。
這一次,馬車夫還和往常一樣,回過頭,看不到營地的炊煙后,哼起了小曲,讓馬車拐上了一條上山的道路。
沒走出一里地,遇到了以往沒有遇到過的情況。夾著零星雪花的冷風中,站著一個穿了羊皮大衣的人。馬車夫開始以為是眼花了,沒有讓馬車停下來。快走到跟前時,發現真的是站了一個人。趕緊吆喝了一聲,讓馬車停了下來。同時,大聲叫起來,你不要命,不怕馬車撞擊你?
縮在大衣里的人伸出了頭,馬車夫一看原來是個女人,再一看這個女人是壞了名聲的香妹。香妹給馬車夫說了她想干什么。馬車夫說這個事不能干,干了以后領導會收拾他。香妹說,你要是不干,我就躺在路上,讓你的馬車從身上軋過去。
馬車夫和白小果熟悉,都在山上伐木頭,白小果把他和香妹的事,給馬車夫說過。馬車夫心里邊有些同情這兩個人。看香妹這么堅決,也就不再多說了,伸出手,把香妹拉到了馬車上。
白小果每天都要坐在樹上,給香妹寫一封信。這些信寄不出去,可他知道香妹已經認識很多字了,可以讀書讀信了。這些信,雖然香妹不能馬上讀到,但早晚都是可以讀到的。他也讓香妹知道他是多么地喜歡她。白小果到了山上,更知道香妹是多么好。一個人的好,往往在一起時不覺得,分開了才明白。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香妹會自己跑到了山上,并且肚子里已經懷上了他們的孩子。
為了香妹的到來,幾個伐木的男人,又另外建了一個木屋,作為她和白小果的家。而香妹也成了伐木隊炊事員。香妹可以把面條搟得很細,還會包餃子。伐木的男人們出去干活兒時,會帶上獵槍,順便打些野味回來。日子其實比在山下的營地過得還要好。
大家一塊兒吃過晚飯后,香妹和白小果會回到自己的小木屋。里邊有一盆燒得通紅的木炭火,火堆旁邊鋪著厚厚的棉褥,兩個人偎依在一起,白小果拿出寫給香妹的信,讓香妹讀出聲來,看教給香妹的字是不是還記得。可香妹真的讀出聲來,白小果又不好好聽了。他把頭貼到香妹的肚子上,聽著從里邊傳出來的生命的胎音。
兩個人商量著給孩子起一個什么名字。商量的結果是如果生的是一個男孩子,就起名叫雪峰,如果生的是一個女孩子,就起名叫雪花。因為這個時候,他們的目光從敞開的門中,可以看到離得很近的天山雪峰,還有正在飄落的雪花。
責任編輯 谷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