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言
1968年9月6日,在“插隊落戶干革命,廣闊天地煉紅心”的口號聲中,剛滿17歲初中畢業的我不得不響應號召,從江蘇如皋縣城(現為如皋市)來到當地農村東陳公社5大隊插隊落戶,這里就成了我的第二故鄉。來到農村后的當年10月,《人民日報》刊登了長篇通訊《從赤腳醫生的成長看醫學教育革命的方向》,首次報道了上海市川沙縣江鎮公社既為農民治病,又不脫離農業勞動的赤腳醫生(“文革”前稱半農半醫),這是在全國推廣赤腳醫生制度的一個信號。據說,這篇文章是周恩來總理布置調研后撰寫的,為落實毛澤東“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的一項重要舉措。
插隊不久,我就發現了農村并不是我想象或某些人描繪的那樣美好。窮!這是大背景;吃不飽,這是實實在在的問題;大鍋飯,這是問題的源頭;農業科技落后,這是問題的癥結;缺醫少藥,使問題雪上加霜。想想自己的處境,覺得如果不能回城,在農村當一個赤腳醫生也不錯,作為一個城里孩子,既沒有農業勞動的經驗,也沒有足夠體力,但我可以發揮有一定知識的優勢,為農民服務,掙口飯吃。于是我到新華書店買了幾本醫學書籍和幾根針灸針,仗著有點自然科學基礎就拼命地讀,還真被我讀進去了。
一次偶然的事情為我當赤腳醫生提供了機遇。那天我在田里鋤草時,有一位中年婦女不知怎的,速度特別慢,像是在怠工,被隊長大聲呵斥:“怎么,都不如城里來的知青?”她幾乎要哭了,等隊長走后,她悄悄地對我說:“我頭痛啊!”我問了她的癥狀,覺得是偏頭痛,針灸就行。我大膽地說:“我來給你針灸吧。”當幾根銀針刺入穴位后,她的頭痛頓時減輕了,高興得不得了,“你能當先生啊!”她說。這事迅速傳遍全隊,大家都認為我是小先生,連隊長也知道了。來找我看病的人越來越多,連鄰隊的農民也來。
有一次,鄰隊有一個農民咳嗽發熱,看了幾個醫生都沒有效,他來找我,我問了病情,照著書上的方法給他檢查了一番,說:“你怕是肺結核吧,快去透視一下。”他半信半疑地走了,過了幾天,他把我請到家里說:“到底是祖傳,好先生,看病準。”原來他去城里醫院看過了,確是肺結核。農民就相信祖傳,其實我哪里是什么祖傳,只是小時候因為父親在一家醫院當會計,到醫院去的次數多,看得比別人多罷了。這件事又迅速在整個大隊傳開了,連大隊書記都知道了。
隨著赤腳醫生制度的推廣,1969年春季,東陳公社也開始搞赤腳醫生了。名額是每個大隊2名,一男一女,到公社培訓2個月。由于我已有一定的群眾基礎,大隊革委會就推薦了我,當時我心里甭提多高興了。但是,沒想到我被造反派把持的公社革委會否決了,理由是:知青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才來了不到一年,不能當赤腳醫生。當隊長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怎么也想不通,難道當赤腳醫生就不是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嗎?真是整人沒商量。
當時大隊干部也不理解,但也不好說什么。只能悄悄地支持著我,采取小步慢跑和先斬后奏的辦法,凡是大隊有什么衛生工作需要臨時抽調人手時,總是抽我,如愛國衛生、防疫注射、血吸蟲防治等。
1970年全國掀起了一股大搞中草藥的熱潮,提倡“一根針,一把草”治病。上級要求每個大隊都要搞一個中草藥種植園,也叫“百草園”。我就在這時被調到大隊管理“百草園”。起初我干勁很足,種的有芍藥、菊花、丹參,柴胡等,五花八門,甚至還有黃芩、黃柏、甘草等名貴中藥材,同時還組織人力采集如蒲公英、車前草、紫花草等草藥。
說實話,種植中藥材是專門學問,并非我們這些門外漢不經過系統學習所能搞得起來的,而且各種藥材有它的適宜生長地和生活習性。經過近一年轟轟烈烈的勞作,我雖然盡了很大努力,不斷地施肥澆水鋤草,空閑時還查閱了所能找到的書籍,請教了老藥工,但主要收獲只是認識了幾種中草藥,知道了它們的藥用價值,“百草園”藥材大部分死了,采集來的中草藥由于無人管理,也霉變了。亂哄哄一場鬧劇收場,我又回生產隊勞動。想想有些不服氣,我跑到當時中草藥種植的先進典型——鄰近的新民公社二大隊去看了一下,他們也偃旗息鼓了,再問原因,并不作答。
1972年春天,大隊通知我去如皋城東區衛生院參加赤腳醫生培訓,為期6個月,這就意味著我終于成為一名正式的赤腳醫生了,這時我的心情要比當初平靜了許多,并沒有過多的興奮。
那時的城東區衛生院,有不少南通市下放的醫護人員,還有剛分配的大學生,可謂人才濟濟,醫療技術力量較強。在這里我初步掌握了醫學基礎知識和實際工作方法。結合我過去的自學,應該說收獲超過預期,但距離真正的系統醫學培訓,還是有距離的,因為沒有教學設備、教材和各學科師資,所以學到的知識也是很膚淺的。
6個月結束后,我開始正式為農民看病。
赤腳醫生的工作是集看病、護理、藥劑、工勤、財務、行政于一體,不僅看病,還要打針換藥,打掃衛生,清洗消毒醫療器械,收取合作醫療經費,做收支賬目,購藥,另外配合大隊中心工作如愛國衛生、計劃生育等。赤腳醫生是沒有上下班時間的,24小時工作制。
看病是內外婦兒的全科式服務,沒有分科,樣樣要懂一點,但以內科疾病為主,所以我就不斷地鉆研醫學基礎理論和內科疾病的診治。那時醫療條件很差,沒有任何實驗和檢查設備,只能憑問診、物理檢查,加上推測和經驗看病,就像老中醫憑把脈看病一樣。當時東陳公社醫院有一個駐村醫生,我也向他請教請教。赤腳醫生很辛苦,應付門診病人好說,但是農民有個習慣,醫生要請到家里來看病,所以每天都要跑五六家,甚至十幾家。這中間也不乏重病人,相當于現在的家庭病房,必須天天出診。一年下來我幾乎跑遍了全大隊700多戶中的每一家。遇到疑難問題,還要動腦筋,也要不斷地翻書,隨著時間的推移,治好的病人越來越多,聲望也日漸提高。
在臨床摸爬滾打中,我逐漸能應付各種病人和突發情況。比如,有一個肺膿腫的病人,咳出大量的膿痰和血,發熱,臥床不起,這種病實際是很重的,但這個家庭比較窮,住不起院。好在農民的耐力強,我就天天給她注射兩次青霉素,10多天后,竟然康復了,前后也不過花了幾十元。還有一次兩個農民吵架,其中一人突然倒地,昏迷不醒,抽筋,立即把我叫去了,我一看,年輕,不可能是中風,發病突然,不是腦炎,我看看他的眼球,還在不停地轉動,分明是癔病(歇斯底里),立即用暗示治療,再打一針,沒多久就漸漸醒了,在場的群眾都很感慨:“真是藥到病除,妙手回春!”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但也有很多我無法醫治的,不得不轉院,這時我又常想,要深造。endprint
夜間出診是最苦的,特別是冬天,從被窩里起來,常凍得直哆嗦,農民說這叫“拔毛針”。當然人家有了急病才找醫生的,醫生一到,病人才會安心。當時農村沒有電,連煤油燈都不多,夜幕降臨后,全大隊一片漆黑,偶然看到幾家窗口搖曳的燈光,這時出去我心中就不禁緊張。尤其走到一個空曠的墳地,常常可以看見鬼火,心里更緊張,但我知道這是磷火。據說解放戰爭時期有十來個武工隊員就犧牲在這里,我走過那里的時候,常常想革命先烈大概會保佑我為人民服務吧,心里也就松弛下來了。最初我常叫病人家屬陪著我,漸漸地,我不怕了,而且練就了比較高超的自行車車技,夜間能憑感覺在田間小路上快速騎車。
農民既樸實又誠懇,每當我出診到一個人家,到了飯時,熱情的病家常常挽留我吃飯,說:“沒好吃的,省得你再回去煮了。”常常是一碗面條,兩個雞蛋,或是攤上一鍋攤餅,這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我的吃飯問題。別小看,農民自己都舍不得吃,很多農民家里雞生的蛋是用來換鹽和針線的。
赤腳醫生是參加大隊干部分配的,我的報酬相當于一個農村強勞力,每年200元,扣除糧草和雜用,能夠得到140元左右。第一年我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以備出診時騎,第二年買了一塊上海牌手表,以備計時和數心率。沒有其他收入,也沒有聽說過灰色收入,那時的工作都是無償的。
1975年鄧小平曾對外賓說過一句著名的話:赤腳醫生要穿鞋。就是要提高醫療技術水平,這與我的想法產生共鳴。我再一次萌生要繼續深造——上醫科大學的念頭。
經過那幾年的鍛煉,我逐步積累了知識和經驗,在同行中也小有名氣,但上醫學院的念頭一直沒有放棄,還漸漸萌發了搞一些研究的念頭。我發現這個地方食管癌的發病率偏高,這成為我現在研究食管癌的最初動力,也成了我要繼續深造的動力。同時我還著手把臨床上一些體會整理出來,寫了我平生第一篇論文《小劑量青霉素穴位注射治療急性扁桃體炎》,1975年這篇論文發表在當時全國僅有三四家還在出版的醫學雜志《赤腳醫生雜志》(現改名為《中國臨床醫生》)上,論文發表不久,我進入南通醫學院學習深造,離開了我的第二故鄉。這年我25歲。
現在我時時懷念當年赤腳醫生歲月,可以說這是我的根。赤腳醫生也許不太正規,水平不高,那時提倡“干起來再學,干就是學”,只經過短期培訓就干起來了,那時農村需要這樣的人來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當時沒有執業資格一說,但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卻是牢固的,不計報酬,一心治病救人,農民也很樸實,所以沒有什么醫療糾紛。我想現在的醫生確實很需要這樣的精神,才能使人民滿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