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

張巧慧

向下

她順從地躺下，往低處

她順從地收起棱角，按河道的意思

改變自身的形狀。

暴雨未來之前，誰也看不出潛伏的波濤

和暗處的漩渦

你有成熟的種子，而我已沒有

生機勃勃的土地

水土流失，我的體內，越來越狹窄

卻還供奉著寬闊

像一條無名的河流，挾帶著泥沙、石塊

泡沫、碎冰，以及垃圾

在下一次暴雨之前韜光養晦

一條令人爭議的河流

已沒什么值得榮耀，但我依然愿意

以僅剩的溫柔，滋潤更低處的人

一塊石頭如何在水上飛

一塊石頭如何在水上飛行？

孩子們從小練習這樣的本領。薄而平，

斜著身子，短暫的助跑。一塊石頭在水上飛

沉重的石頭飛起來

成年人不再玩這樣的游戲。他們低頭走著

忽然發狠似的踢一塊石頭

咚的一聲，就像沉重的自身

讓石頭沉入水底

父親忙著拆除自己

給父親送盒飯，看見他

正在砌墻。斷磚，水泥。他灰撲撲的，

工地那頭兒，拆除的房子裸露著大梁

推土機轟隆隆的，開過來

我聽到什么轟然倒塌

父親一邊吞咽，一邊含糊地說：

前天，推土機推倒了一個人，死了

居然沒有多少血

幾千年如此。毀損

更為容易，而廢墟比廟宇多

大吊車垂下來，父親站在一堆斷磚前

仿佛正在拆除的廢墟

傾斜

你無法感知一點點傾斜。

一個抱玉握珠的人死了。那么迅疾、干凈

過濾的沙子將成為墳墓

湘西。魯鎮。呼蘭河……

他們是有故鄉的人

而已逝去的風物不再返回

落桂子跟著季節

從風而服，從風而靡

我靜等時光的發落

英雄末路

是時候了，在尺山寸水中重塑江山

先占據地鐵，去人間

繼而拆毀站牌。不再相信等待

想象一列火車迎面而來

我不躲避

想象一列火車從身上軋過，而血

并沒有濺出來

多少年，體內的列車從不敢出軌

村莊、河流、山川，在失去粗糙之美

多少次，被列車的嘶鳴驚醒

它幾乎扯著嗓子在喊——越來越近，幾乎

要從嗓子口躥出去

是時候了，在自己的地盤做主

昨夜鐵軌發出更深的呻吟，仿佛被重物

狠狠碾軋

——又揚長而去

病理

虛火太旺，陰陽失調

我常處在進退兩難的維谷

冬日里裝滿的一罐雪

只剩下一小半水

不需要沸騰，它們已成功逃匿

骨氣都盡，剛健不聞

我不動聲色。任村西那個老太太

裝神弄鬼。有冷卻，有融化，

曾經太美，太潔白

住在體內的那個人，像一片雪

敏感于外界的溫寒。中藥在火上煎熬，

動物有血，植物有苦汁。

算命者的胡謅

越來越接近于真。對生活懷抱不臣之心的人

最后敗于流年

夜太黑

燈火全無。我在黑暗中

掃地、洗碗、疊衣服，習慣了摸索

多少暗室求物的人，畢生沒逢到一盞燈

卻不知何以如此？

只有光陰知道不藥而愈的秘方

我懷揣不治之癥，與病共存多年

那個口口聲聲說不需要光亮的人

坐在黑暗中

看起來像一根白骨

不曾忘記，也不敢答應

丁是丁，卯是卯。在我的廢墟之外。

你和我，都有點抽薪止沸

低處已被浸透，缺失的抒情。流離失所

更殘忍。更荒謬。

蹚著水走來走去的人，積水齊胸

刀架在脖子上，我曾經

熱衷于捕蟬，連同它的鳴叫

你說你從沒忘記過那場水災。你浮在

泡沫板上，扯著嗓子喊：面包。礦泉水。感冒藥

需要的請喊一聲。黑夜里

你的聲音，像是給自己叫魂

而我也從沒有忘記。困在

樓上，聽黑暗中有人在喊：面包。礦泉水，感

冒藥

需要的請開一下燈

我斷水斷糧，卻沒有開燈，也沒有應一聲

紅塵中，沒有唾手可得的幸福

一個懷揣著干柴的人

遇到一個手捧著火星的人

他們靠近。火苗陡長，欲旺的烈火——

一定要經歷燃燒，才不辜負這樣的迎面而遇

虛構一場相逢，以及無法完成的

贖罪和為所欲為

當干柴不為烈火所動，煙火紅塵

只剩下憑吊的勇氣

他們不動聲色各自離去

我伸手，摸到內心的一把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