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戰爭史上,什么武器最具毀滅性與戰斗力?答案并不是刀劍、機關槍、坦克或原子彈。另一種武器攸關更多人的生死,而且決定了無數沖突的結果。它如此明顯,以至于很容易被忽視:那便是食物。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對于食物供應的控制。自從遠古時代以來,食物作為武器的力量便已得到認可。公元4世紀的羅馬軍事家維吉提烏斯指出:“挨餓比戰役更易摧毀一支軍隊,而饑餓比刀劍還要兇殘。”他也引述一句軍事格言:“任何不提供食物和其他必需品的軍隊,都將不戰而敗。”
在大部分的人類歷史當中,食物是名副其實的戰爭燃料。在尚未有槍炮的時代,軍隊由佩帶刀劍、長矛和盾牌的士兵組成,食物在行軍時維持他們的生命,在戰場上給予他們揮舞武器的精力。食物,包含飼料在內,實際上同時扮演著彈藥和燃料的角色。因此,軍事勝利的關鍵在于維持食物的供應。缺乏食物,或是被敵人斷絕糧源,將迅速導致戰敗。機械化運輸出現之前,持續為軍隊供應糧食和飼料的考慮,通常嚴重限制了軍隊能夠打仗的時間和地點,以及行軍速度。雖然從遠古到新石器時代,戰爭在其他方面有極大的轉變,但食物所加諸的限制仍繼續存在。士兵只能背負幾天的糧食,運用馱畜或車輛可讓軍隊攜帶更多糧食和裝備,但如此一來,便也需要攜帶動物的飼料或裝備車輛的燃料,而軍隊的速度和機動性也會受到影響。
公元前4世紀,馬其頓國王腓力二世(Philip II of Macedonia)就認識到這點,實施了若干改革,再由其子亞歷山大(Alexander)發揚光大,組建了當年最迅速、最輕便也最敏捷的軍事隊伍。家人、仆從和其他追隨者的人數(有時與士兵相當)被限制在最低,使軍隊能拋開沉重的負擔,即移動緩慢的人和車。士兵也被要求自行背負大部分的裝備和糧食,其余物資則由馱獸而非車輛運載。由于隨行的動物較少,不需要額外尋找飼料,軍隊因而變得更具機動性,尤其是在行路艱難的地域。根據希臘歷史學家記載,這一切賦予亞歷山大的軍隊明顯的優勢,使他能夠發動閃電攻擊,令敵人心生恐懼。波斯總督薩蒂巴爾贊“得知亞歷山大已到達附近,對于其進逼之迅速大感震驚,于是帶著幾名亞利安騎手逃走”。波斯山區部落的烏克西亞人(Uxians)“因為亞歷山大的迅捷而大受驚駭,連肉搏戰也沒打就逃跑了”。奸詐的波斯貴族貝蘇斯“被亞歷山大的速度嚇壞了”。亞歷山大精通軍需補給的機制——這個領域在今日被稱為后勤學,這使他能發動歷史上行程最長也最成功的軍事行動之一,征服從希臘到喜馬拉雅山的一大片土地。
然而,在歷史上,軍隊很少帶著它們全部的糧食行軍,亞歷山大的軍隊也不例外。士兵在行軍過程中,也會從周圍的國家獲取糧食和飼料。這種搜索糧秣的做法可能是供養軍隊的有效方式,但其缺點是,如果士兵停止前進,當地的資源很快就會耗盡。一開始,軍隊有充分的食物可自由處置,但每過一天,負責搜索的隊伍就必須走得更遠,才能到達食物尚未被掠奪的地方。亞歷山大的經驗法則(在幾世紀之后仍然有效)是,軍隊搜索糧秣的范圍,只能在距離其營地4天的行程之內,因為一頭運輸糧食的馱獸會在8天內吃完它負載的食物。因此,軍隊能夠駐扎在一地的時間長短,決定于周遭國家的富庶程度,而這又決定于人口密度(較多的人口通常意味著有較多的食物可奪取),以及一年之中的時節(緊接著采收之后會有充裕的糧食,采收前則沒什么可拿取)。亞歷山大和其他將領在選擇行軍路線與攻擊時機時,必須將這些因素都納入考慮。
食物“既可攻又可守”的戰場運用
要將大批糧食送到征戰的軍隊中,最佳方式是通過船運。在古代戰爭中,這是快速搬運大量食物的唯一方式。必要時,馱獸或車輛再負責最后幾公里的路程,將糧食從港口運到軍隊所在的內陸基地。這迫使軍隊必須在比較接近河流或海岸的地區作戰。當亞歷山大征服地中海四周的國家時,只要其士兵事先攻占沿岸的港口,便可以依賴艦隊運送物資。士兵帶著幾天的食物,從一個港口行進到下一個港口,可能的話即就地取材,以補充軍糧。亞歷山大過世幾百年后,在他的軍事經驗基礎上,羅馬人將軍事儲運本領又提升了一個層次。他們在各地構筑道路和補給站,建立起一個遍及其領土的網絡,以確保需要時能迅速搬運大量糧食。他們的補給站通過船運來補充物資,這使羅馬軍隊很難在距離海岸或大河120公里以外的地方作戰。這有助于解釋為什么羅馬征服了地中海周圍的國家,以及其版圖的北界為何都以河流來劃定。擁有常在性的補給站,意味著大型軍隊能夠快速穿越羅馬領土,無須為尋找糧食或飼料而擔心。羅馬軍隊也制定了法規,以管理征戰時搜尋糧秣的過程。
在敵人的地盤里,向周遭地區強征糧食可達到兩個目的:供養入侵的軍隊并使當地物資陷入匱乏。在這種情況下,食物就是不折不扣的武器:來襲的軍隊可將該地區的物資掠奪殆盡,給對手造成極大的困境。正如中國北宋時期一本軍書所述:“凡興兵征討,深入敵地,芻糧乏闕,必須分兵抄掠,據其倉廩,奪其蓄積,以繼軍餉,則勝。”有時候,僅僅是要搶奪的威脅便已足夠。在亞歷山大征戰的過程中,當地的官員通常在他進入其領土之前便投降了,并同意為他的軍隊提供糧食,以換取較寬容的待遇。隨著亞歷山大深入波斯帝國,當地的總督們也越來越樂意答應這種交換條件。
相反地,預先移除或銷毀入侵軍隊行經途中的所有糧秣(即所謂的“焦土政策”),則是一種將食物運用在防御上的方式。一個古老的實例出現于羅馬與迦太基的第二次布匿戰爭(Punic War)中。當時,迦太基將領漢尼拔(Hannibal)連續多年派軍隊在意大利周圍橫行沖撞,借以羞辱羅馬人。為了試圖阻止他,羅馬政府發布公告:“在漢尼拔可能率軍通過的地區,所有居民都應該燒毀其房舍、銷毀其農產、拋棄其田莊,以便讓他沒有任何糧食可依恃。”在此后的許多戰爭實例中,該方法十分奏效。另一項防衛策略是不讓敵人取得加工食物的設備。1636年,為了延緩西班牙軍隊的進攻,法國將領奉命“派遣7~8個騎兵連,搶在敵軍之前到達若干地方,在該區域——從己方的前線一直延伸到盡可能接近敵軍的范圍——帶著工人搗毀所有的爐灶和磨坊”。沒有爐灶和磨坊,搶奪來的谷粒就無法變成面包,而士兵將必須在一地扎營數日,才能搭起新的爐灶。
盡管后來出現槍炮火器等新技術,但上述種種與食物有關、對于作戰條件的限制,仍繼續存在于人類大部分的歷史。然而,隨著時間過去,軍隊所使用的補給系統總會變得越來越精細復雜。特別是在18世紀的歐洲,戰爭變得越來越形式化,軍隊不再那么依賴征取和搜尋糧秣(他們認為那是落伍而野蠻的做法),轉而將物資積存在補給站,由專門載運軍需品的馬車運送。依照慣例,職業軍人在征戰時會領取軍餉,而不必負責搜索食物。結果是,軍隊在打仗之前就必須積聚物資,這意味著戰爭必須經過長時間的預先謀劃。由于軍隊被拴系在補給站附近,閃電攻擊和長途行軍成為不可能之事。有位歷史學家曾經將此時期的戰爭比喻為“烏龜的競技”。
糧食與美國獨立戰爭
美國獨立戰爭(1775年~1783年)顯示出,在亞歷山大與漢尼拔辭世一千多年后,后勤方面的規劃依舊是決定戰爭勝負的關鍵因素。理論上,英軍應該可以輕而易舉地平定北美殖民地居民的叛亂。英國擁有當時最強大的陸軍與海軍力量,掌控著龐大的帝國。然而,實際上,要供養一支包含數萬人、在4800公里之外作戰的軍隊,面對著種種巨大的難題。35000名英軍每天需要37噸的食物(每人一磅牛肉,加上一些青豆、面包和朗姆酒),他們的4000匹馬需要額外的57噸糧草。
首先,英軍所依賴的物資是以船只從大西洋彼岸運來的,而英國指揮官預期這將只是暫時的情況。他們冀望北美的保皇派會與他們團結在一起,讓英軍從支持保皇派的地區取得糧秣。結果證明這是不切實際的期望,不僅因為他們需要的糧草太多,也因為征用糧食的做法使得保皇派人士與之疏遠,而英軍的戰略必須依賴這些人支持。許多英國軍人習慣了歐洲較為形式化的戰爭風格,不但缺乏搜尋糧秣的經驗,也不屑于這么做。英軍很快發現自己為求安全而被圈禁在港口附近,依賴從海上運來的糧食,無法深入內陸。他們試圖擴大控制范圍,這些努力使他們可以在較大的地區搜尋糧秣,但卻引發殖民地居民的怨憎,后者拒絕生產糧食或發動游擊式的抵抗。被派遣到英軍勢力范圍之外去尋找糧草的搜索隊,需要數百名士兵的武力掩護。一小群叛軍便足以騷擾人數眾多的搜尋隊伍,運用伏擊和狙擊干掉敵人。英軍在這些小沖突中損失的士兵,并不少于他們在大規模正式對戰中的死亡人數。
英軍不愿冒險深入內陸——在那里,最后決定其行動成敗的因素將是對于糧食的需求,而不是軍事策略。他們推斷,在發動大規模進攻之前,必須先儲備至少6個月的糧食(最好是一年的糧食);但是,在為期8年的戰爭中,這個條件只達到過兩次。糧食短缺也意味著英軍無法在取得優勢時乘勝追擊,因而一再給敵人重新集結的機會。英軍未能在開戰頭幾年給予美軍決定性的痛擊,而當其他歐洲勢力加入戰爭、站在美國這邊之后,英國無法獲勝的形勢便非常明顯。
美軍本身也為糧食的供應問題苦惱,但他們置身于自己熟悉的地盤,因而具有優勢,能夠以英軍無法做到的方式,從鄉間征得人力和物資。誠如美軍統帥喬治·華盛頓隨后評論的:“令人無法置信的是,大英帝國在這個國家里運用了8年的軍事力量,竟然會遭受挫敗……而阻撓他們的是人數少得多、不時處于半饑餓狀態的男子——他們總是衣衫襤褸、無薪可領,經常要經歷人性所能忍受的每一種苦難。”英軍未能為其士卒提供充分的糧食,這雖然不是導致英國戰敗與美國獨立的唯一原因,但卻是非常重要的原因。后勤上的規劃本身并不足以決定軍事沖突的結果,但除非軍隊得到適當的供養,不然它根本無法上戰場。充足的食物雖不是勝利的充分條件,卻是必要條件。誠如威靈頓公爵所言:“為了達到(目標),你必須喂飽軍隊。”
摘編自《舌尖上的歷史:食物、世界大事件與人類文明的發展》
中信出版社,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