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枚
(江蘇省水利勘測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江蘇揚州,225009)
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在蘇州發生了一起水手自殺(未遂)事件,乾隆帝下旨查問此事,前后折騰了半年多時間,地方官員也為此忙得不亦樂乎。看起來并不復雜的民間普通案件,何以驚動乾隆帝?案件與揚州又有什么關聯?通過解讀《清宮揚州御檔》第七冊刊載的五份奏折,我們不僅厘清了事情的原委及過程,從中還可透析民俗、民風、民情,加深對當時揚州社會情況的了解。
(乾隆)三十一年三月十三日《奉旨查明水手管升在蘇自尋短見事》奏折全文為:
辦理軍機處為札詢事照得內務府審訊水手管升在蘇自尋短見一案。據供:乾隆二十七年、三十年高鹽政派在御舟上當差,二次俱得過賞銀,并未得有頂帶,緣上年差竣欲進京謀生,遇山東人李福隨回揚州,又自杭至蘇后,因李福將行李誆去,恐被攆逐,因買銅頂戴上。復因盤費缺乏,無處謀生,欲行自縊等語。
經內務府大臣具奏奉旨,管升系揚州人,于本地謀生自屬便易,何以舍故土而轉至蘇杭以致被騙自尋短見。看來,所供情節尚未真確或伊向在高恒任內當差,今高恒升任進京,新任鹽政或另有充當水手之人,管升失業無所依靠,以致流落他方亦未可定,著詢問普福是否有此情節,抑或另有別故?據實查明復奏。欽此。相應行知該鹽政,遵即確查具奏可也,須至札者。
這是一份由軍機處留存的“上御”檔,前部分簡述揚州籍水手管升在蘇州自殺的事由。由此我們得知,管升(部分奏折稱“管盛”)是在高恒任職兩淮鹽政的乾隆二十七年、三十年兩度在乾隆的御舟上擔任水手,看來應是經高恒舉薦的。期間,他表現較好,得到乾隆帝的賞銀,但還沒獲得更高的獎賞——頂帶。管升“差竣”的“上年”,當為乾隆三十年,這是乾隆帝第四次南巡結束之后,而乾隆二十七年則為第三次南巡之年。文中“恐被攆逐,因買銅頂戴上”,此“銅頂”看似價格不菲的頭戴飾品,諸如頭盔之類。折件的后部分寫明乾隆帝的疑問之處,以及需要兩淮鹽政普福“據實查明復奏”的問題。其中乾隆帝難以理解和需要揚州官員辦理的事項主要有兩點:1.管升為何不在繁華的揚州謀生計而長途跋涉,在蘇杭尋短見;2.管升失業流落他鄉,是否受官員欺壓,使他無可奈何“被失業”。
對于“上諭”的質詢,兩淮鹽政普福作了一些調查了解,并于三月二十七日及時上奏題為《奏為遵旨查明水手管升在蘇被騙自尋短見一案情形事》一折。在奏折中,普福回稟乾隆帝:據運使趙之壁等查詢,乾隆二十六年,在招募的御舟水手中,有個叫管升的,他自稱鎮江府丹徒縣人,南巡結束后即回原籍。到了乾隆二十九年,管升知道此時在揚州當差,薪酬比平時要多,所以又來揚當御舟水手。乾隆三十年,南巡結束后又回了原籍。
在回答乾隆帝“管升為何不在揚州謀生而去蘇杭?”這個問題時,普福寫道:我隨即傳喚了紅船(即常停在碼頭的救生船——作者注)船頭仇文等人,親自加以查詢。據他們說,管升從來不在揚州居住。曾有接觸過管升的人當面問過他,聽口音不像鎮江人,管升稱,他是廬州府巢縣人。普福又查了在揚的多艘救生船,所有的船舵水手都是附近土著居民父子及弟兄充當,外來的人很少,他們一向不認識管升其人。普福還向乾隆解釋,擔任南巡渡江的水手都是臨時雇來的,如管升等,本來他們的行蹤就不確定,即使姓名、籍貫等,也是隨口答應。誠如圣諭提到的“所供情節尚未真確”。……這份奏折想表達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不想找麻煩再深查下去。在奏折的末端普福稟明乾隆帝:管升不是常駐揚州的水手!
然而,就在三月二十七日的奏折上呈后不到十天,普福又將最新獲得的情況向乾隆帝作了奏報。在乾隆三十一年四月初六日上奏的《奏為續行查得水手管升曾在揚州入贅現有妻室鄭氏事》折件中,普福向乾隆帝奏報了發現御船水手管升在揚州已有妻室及詳細過程。

原來,普福從揚州的船頭水手處探聽到管升上年已在揚州入贅的信息,此后他又密飭候補運判楊廷俊等留心細查,四月初四日訪得確切的情況:管升在民婦鄭韋氏家入贅,住揚州城外中善應鄉蓮花池,鄭韋氏的丈夫已身故,嫁給管升的是其19 歲的長女。鄭韋氏的小女兒從小許給江都縣馬快(舊時衙門里偵緝逮捕罪犯的差役)陸廷弼(官名陸彩)為養媳。奏折中說:
陸廷弼于乾隆“二十七年差辦船只,即與管升認識,至三十年管升充當船頭,因陸廷弼家住船廠后,(管升)常往伊家閑談,說起伊系廬州合肥人,尚無妻室,托尋親事,陸廷弼見其人尚誠實,遂將伊養媳鄭氏之姊說合為媒,招贅成親……”
至于乾隆三十年閏二月初六日,管升成親后的情況,奏折中也作了清晰地表述:“彼時(管升)正在渡江御舟上充當船頭,差竣后即便出門,以后曾經回家幾次,不過三五日即去,今年正月十一日到家,十八日出門……不知他外邊作何事。”
折中還將管妻之二位胞兄的姓名、以何謀生等詳情一并呈報。值得一提的是,從三月二十七日和四月初六日的兩個奏折內容看,從一口認定“管升不是常在揚州充當水手之人”,到數天后又突然確定管升已在揚州招贅成家,不能不說這是普福在處理這一事情上的180度大轉彎,甚至可算得上闖了禍。對此,奏折的開始普福用了不少文字似乎在向乾隆帝表功,正是由于自己考慮問題認真細致,“復詳晰開導,令其在外于別船水手中遍訪去……”,“隨即密飭候補運判楊廷俊等留心細查……”所以才能夠發現管升在揚已成家等情況。這樣,普福巧妙地繞過了前件奏折中與事實不符的結論,變被動為主動,化過錯為功勞。從這里,也足以看出作為臣子的普福與國君乾隆交往中所顯示出的謹慎和睿智。
《清宮揚州御檔》有關管升的第四、五份奏折為1674和1683號兩份奏折,分別題為《奏報管升在揚州招贅事》以及上奏于七月初二日的《奏報遵查水手管升之母并未在揚州居住事》。其《奏報管升在揚州招贅事》的折件,實為管升在押時的供詞。管升在供詞的開頭說自己是揚州江都縣人,今年26歲。接著交代了上年三月差完后,跟隨福建差船欲進京謀生,在臺兒莊遇到了山東人李福,接下來的被騙以及尋短見等情形。除了寫得更詳細外,其事實經過情況與普福奏折中所提的內容大同小異,只是后部分屈打成招的情況,頗為耐人尋味。管升供稱:
“經地方報明,把我送至元和縣審問……通州沈姓知州審辦說我京中人,我說不是,求他行查我本處揚州地方就明白了,他不依,打了我一頓嘴巴,又撂下夾要夾我,我一時怕刑,就謊說我是湖廣人,在津船塢當差,無進過京,京中也沒義父番王天祿其名之人,亦無招搖撞騙情事是實。”
在供詞的末尾,管升歪歪斜斜畫上“十”字。
普福于乾隆三十一年七月初二日《奏報遵查水手管升之母并未在揚州居住事》一折,長達千余言,該折主要敘述了三個問題。一是管升從合肥至鎮江、揚州充當水手的詳細情況;二是官府所定紅船水手“工食”標準;三是遵旨查清了管升之母在揚居住問題。普福在奏折中說,自乾隆二十二年始,管升由合肥到鎮江、揚州尋覓生計,除兩次受雇應差(指在乾隆御船上當水手)外,先后在民船、紅船等四條船上充當火夫、水手近二年時間。“紅船水手原聽各船頭自行雇用,向無冊籍可查,獨二十六、二十九兩年恭辦渡江御舟,頭舵水手冊內注有管升姓名,差竣即各謀生計而去。”
至于紅船水手的工食標準,“從前自八九錢至一兩二三錢不等,系于二十六年,經前運使盧見曾詳準,每名每月銀一兩,至今各船畫一支給,亦非三十年始減工食三錢……”此段文字,意即回稟乾隆帝,管升自尋短見,并非官府尅扣其薪酬,使他無法生存以至無所依靠,流落他鄉,自尋短見。
奏折的后部分則是通過“再四詰訊”與管升接觸過的紅船水手以及其家人,得出結論均為:在揚州沒有見過管升之母。據此,可以推測,此事的結果無不外乎不了了之。
發生清乾隆年間的揚州水手自殺事件,至今已過去240多年,掩卷而思,相關的幾份奏折,其內容和情節既不驚險又不曲折復雜、扣人心弦。倒是乾隆帝的窮追不舍、不依不饒,在給人以較深印象的同時,也令人有些費解。其實,從乾隆的一貫處事風格可以看出,他關心水手管升可能是表面現象,也許他三思不得其解:太平盛世之下的繁華揚州怎會有人背井離鄉、自尋短見?地方官員中是否有貪腐金錢、欺壓百姓、影響朝廷形象之人?也許他是想通過管升自盡之事借題發揮,以警示地方官員,更加注重關注民生、體察民情、尊重民意。從此事還可以看出,盡管乾隆帝有些“抓小”,但其親民的姿態、務實的作風還是值得稱道的。此外,此案從開始直到接近尾聲,前后達半年之久,其中對管升住處、家庭等事實情況的調查,往往是通過向熟人打聽而了解得知,這從側面反映出乾隆時期揚城戶籍檔案資料很不健全;辦案時間拖得很長,則由于交通以及通訊工具的落后以及官員辦事的效率低下所致。盡管如此,奏折中還是有不少內容真實反映出揚州地方的民間習俗、風物以及市井民風等,特別是辦案的過程中的情況表述,對于今天的人們更多的了解和研究240多年前的清代揚州社會,還是有其積極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