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凱
相傳,南宋高宗趙構被金兵追殺,逃到寧海一個小村落,幸有當地村姑相救才躲過一劫。為了報答救命之恩,趙構下旨:“浙東女子盡封王!”此后,寧海女子出嫁時鳳冠霞帔,嫁妝雕龍刻鳳、涂朱貼金,極盡奢華,送親隊伍綿延數里,猶如一條披著紅袍的金龍,故稱“十里紅妝”。
傳說的真實性有待考證,不過寧海十里紅妝博物館收藏的上千件紅妝器物卻實實在在地向人們展示著前人的智慧和技藝。尤其是那些歷經數百年歷史而朱顏不改、金彩依舊的泥金彩漆器物,其造型之獨特,色彩之艷麗,工藝之精湛,時至今日仍令觀者驚嘆不已。
命運多舛,一波三折
泥金彩漆是寧波傳統“三金一嵌”(朱金漆木雕、泥金彩漆、金銀彩繡、骨木鑲嵌)民間傳統工藝之一。寧波地處浙東沿海,開埠甚早,歷來經濟發達,百姓生活富庶,對日用器物的外表裝飾非常講究。為使器物外表絢麗多彩,在器物表面堆塑、貼金、彩繪的泥金彩漆工藝成為首選。自南宋以來,十里紅妝這一婚嫁習俗在寧海一帶蔚然成風。為了顯示家底富有,男女雙方在婚嫁上大做文章,相互攀比,即使普通百姓也要傾其所有置辦嫁妝,使得泥金彩漆工藝在婚嫁家具中得到淋漓盡致地發揮和展示。“早在明朝宣德年間,寧波泥金彩漆就已聞名中外。”著名民俗專家、寧海十里紅妝博物館館長何曉道自豪地說。鴉片戰爭后,寧波成為“五口通商”港口之一,外國商人紛紛涌入,他們對極具地方傳統特色的泥金彩漆工藝品極其喜愛,紛紛購買,使得這種民間工藝品出現供不應求的局面。當時寧波泥金彩漆從業藝人達500余人,泥金彩漆工藝達到輝煌的鼎盛時期。
然而好景不長,由于列強入侵,連年戰禍使百姓生靈涂炭、民不聊生,泥金彩漆工藝與其他各行各業一樣,受到了極大地摧殘,一度瀕臨斷種。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泥金彩漆才重獲發展的生機。1963年,寧波市工藝美術研究所所長曹厚德從寧波市油漆工藝廠抽調一批青年技術骨干,對泥金彩漆這一傳統工藝品正式實行系統性挖掘和開發,并嘗試制作大、中型泥金彩漆家具。在1964年廣州春季交易會上,寧波市政府展出的泥金彩漆工藝品一炮走紅,訂單接踵而來,沉寂多年的泥金彩漆工藝品再次驚艷世人眼前。
做“加法”與做“減法”
李光昭是當年從寧波市油漆工藝廠抽調的技術骨干之一,今年已經74歲高齡的他精神矍鑠,說話中氣十足。從周一到周六,每天早上9點半他都會準時來到位于太湖路的工作室,向新收的3位徒弟傳道授藝。“我是解放后泥金彩漆的第一批傳承人,與泥金彩漆打了50多年的交道。”李光昭說,做一件泥金彩漆產品要經過箍桶、批灰、上底漆、描圖、搗漆泥、堆塑、貼金等20余道工序,全靠手工一步一步完成。通常,做一件小型作品也需要幾天時間,如果做大型作品則需要幾個月甚至半年時間。“學這項手藝,耐不住寂寞可不行。”李光昭笑著說。
泥金彩漆的漆胎用寧海當地所產的山木制成,也有少部分產品以竹編為胎。李光昭隨手拿起一個六角果盒木漆胎,指著上面嚴絲合縫的拼接處說:“沒用一滴膠水,全是先打木簽然后上箍拼接成的。”
工作室一角有一個小伙子正拿著一塊平木板搓泥條。這不是普通的泥,而是用生漆、熟桐油、瓦灰、蠣灰按比例混合,經反復捏揉、捶打后得到的“漆泥”,用它在器物外表塑形,干燥后堅硬如鐵,歷經千百年也不會開裂。在小伙子旁邊,有一位和他年齡相當的女孩熟練地把泥條切成花生米般大小,粘在事先描好圖案的提桶蓋上,然后用手指把它壓成樹葉狀,再用竹刀切出細微的“葉脈”,整個過程干脆利落、一氣呵成。“這種工藝叫浮花,你看它上面的圖案高高隆起,就像浮雕一樣。”李光昭說,浮花是泥金彩漆所有工藝中最有技術含量的,即便是很有悟性的學員,也得經過三五年的練習才能堆塑出完美的圖案。“這也要三五年?”見我嘀咕,李光昭向女孩比劃了一串手語,女孩微笑著站起來,讓出位置。原來,她是聾啞人,跟著李光昭學習泥金彩漆已有兩年,是他的得意弟子。我照著女孩先前的做法試了10多次,不是把泥壓得太扁,就是“葉脈”切得不美觀。總之,沒有一次讓李光昭滿意。
李光昭形象地說,浮花就是在漆胎上做“加法”,靠漆泥的層層疊加產生圖案的立體感,與做“減法”的漆雕正好相反。”沒過多久,女孩就堆好了桶蓋上的圖案,原以為接下來就會刷金膠和貼金箔,沒想到她卻把桶蓋晾在一邊。“要等到漆泥自然干燥后才能上膠貼金箔。”李光昭邊說邊用手指碰了碰其他之前晾著的提桶上的漆泥,然后選中其中一只,“這只剛好,已經干透。”說完,把它放在女孩面前。
和堆塑相比,貼金箔就要容易多了。只見女孩熟練地在圖案上刷了一層金膠,等金膠不干不濕的時候把金箔紙一張一張地挨著貼上去,然后輕壓,再用細刷掃去多余的金箔。在金屑翻飛中,一會兒工夫,提桶上便出現了一幅金燦燦的花鳥圖案,跟飽紅色的生漆形成鮮明的對比,熱烈而喜慶。
老技藝,新舞臺
在工作室一邊的產品陳列架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泥金彩漆作品,有八角果桶、提桶、六角果盒、和盒等。其中,有一個名叫“小拗斗”的作品特別引人注目,看起來像一只站著的“紅鵝”,桶柄似鵝頭,桶身似鵝身,桶嘴似鵝尾,飾有帶葉石榴、南瓜、祥紋等浮雕圖案。李光昭說,如今很多人都誤認為它是“討奶桶”,其實它是舊時浙東一帶女子在春天采集花粉、秋天采集露水用的。“這些都是舊時十里紅妝中的常見器物,如今早已淡出了人們的日常生活。”
在李光昭自己那張工作臺上,放著一個泥金彩漆越窯青瓷盤,盤底金黃奢華的鳳凰牡丹圖案和越窯青瓷的素雅相得益彰,顯得高檔而大氣。“這樣的青瓷盤無論擺在家里,還是擺在辦公室里都很合適。”李光昭說,近幾年來,泥金彩漆工藝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關注和喜愛,但是傳統泥金彩漆作品——紅妝家具價格昂貴,與現代人的日常生活也相去甚遠,“所以我就把這門手藝‘嫁接到其他工藝品上,沒想到很受歡迎。”endprint
正在交談間,李光昭的手機響了起來,原來是當地一家在建豪華酒店的負責人約他做總統套房和貴賓房的裝修。用泥金彩漆工藝做裝修?見我不解,李光昭通完電話后說,就是用泥金彩漆工藝在房間里的墻壁上和天花板上塑形,貼金箔,再搭配泥金彩漆大掛屏和地屏,裝修完的房間不僅高檔奢華,還體現了寧海的特色傳統文化。“已經做了幾個酒店,反響還不錯。不過,缺人手,我年齡也大了,一年只能接一個活兒。”
創新傳承路
2004年,泥金彩漆入選寧波市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一消息讓寧波東方藝術品有限公司董事長黃良才喜憂參半——喜的是公司制作的泥金彩漆工藝品越來越受關注和歡迎,訂單逐漸越多;憂的是公司里的幾位泥金彩漆藝人都已上了年紀,在技藝傳承上出現青黃不接的局面。同年,寧波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部門在寧波市組織了一次關于泥金彩漆的網絡問卷調查,結果2000多名參與者竟有超過半數的人對這門傳統技藝“完全不知道”。
黃良才再也坐不住了。“我也是泥金彩漆傳承人,我的公司又是泥金彩漆的傳承基地,我一定要想辦法把這門技藝傳承下去。”究竟該怎么做才能讓年輕人喜歡泥金彩漆技藝,從而為這門技藝的傳承輸入新鮮的“血液”呢?這個問題就像一塊石頭一樣重重地壓在黃良才的心上。
或許是命運的安排,在2007年寧海縣政府組織的一次會議上,黃良才和寧海縣第一職業中學校長應龍泉坐到了一起。經過交談,黃良才得知應校長正為建設學校的特色專業而發愁,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與對方合作開設泥金彩漆專業,學員畢業后通過考核直接來公司上班。當黃良才把這一想法告訴應校長后,“沒想到他馬上答應下來”,定于當年秋節開始招生,雙方立即著手編寫了《泥金彩漆技藝系列叢書》等專用教材,確定由黃良才親自到學校上課。從2007年至今,寧海縣第一職業中學泥金彩漆專業一共招收了200多名學生,畢業后經過考核有19人進入東方藝術品有限公司工作,現在還留下7人。“全都成了公司的技術骨干,每個人都帶起了徒弟,每月工資超過5000元。”黃良才自豪地說。
“去年公司泥金彩漆業務產值超過300萬。”自從和寧海縣第一職業中學開設泥金彩漆專業后,黃才良對做大做強泥金彩漆產業也充滿了信心和底氣。2011年,泥金彩漆入選第三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當地政府抓住這一契機舉辦了豐富的“非遺”展覽。借著這一平臺,黃良才帶著公司的年輕藝人多次為國內外觀眾現場表演泥金彩漆工藝品的制作技藝,取得了良好的宣傳效果。2014年1月,以收藏和展示泥金彩漆為主、總投資6000萬元的寧波東方藝術博物館破土動工……對于泥金彩漆越來越好的發展與傳承勢頭,黃良才顯得很激動,不過他馬上恢復了平靜,“現在最重要是全力培養好‘苗子,泥金彩漆的未來全在他們身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