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倩
三月的杭州,乍暖還寒,在蕭山區中藝花邊集團花邊展廳,趙建忠先生從那花邊匯成的海洋里向我們走來。他身著米白色西裝,戴著厚厚的黑框近視眼鏡,花白的頭發一絲不茍梳在耳際,分外精神。談話間,要拍照時,他示意要先整理一下上衣。然而,西裝前襟翹出的衣角總不聽使喚,他按了很多次,都沒有平整下去。最后拍照時,他干脆一直用手按著它,不讓它蓬出來。
趙建忠就是這樣,一絲不茍,心細如發。這兩種品格幫助他構建了龐大的花邊王國,他把這種風格傳播給身邊的每一個人,影響著大家合力建造了現在年產值近8億元的中藝花邊集團。
用機器養手藝
趙建忠最近一直在忙一件事情——從瑞士引進10臺彩色花邊繡花機。這種機器和一般的繡花機比,繡得更快,且織出的花邊顏色更為鮮艷。像這樣不斷引進先進設備,提高花邊生產質量生產效率,用機繡養手繡,是中藝花邊自1998年即開始的一項舉措。
上個世紀90年代初,趙建忠已是一位有20多年挑花經驗的老手藝人。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會用機器來繡花邊。20世紀初,意大利傳教士把威尼斯花邊織繡技藝傳到蕭山,并發展壯大,到上世紀70年代,手工挑花隊伍已浩浩蕩蕩地發展為20多萬人。那些年,大部分蕭山家庭每天早晨打開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迎接“放花”的人。“放花人”把工廠設計好的花樣發放給他們,次日清晨再來收取繡好的花邊。
蕭山手工花邊高速發展10年后,機器制造業興起,慢工出細活的花邊手藝人守不住寂寞,紛紛逃離,一頭扎進出快錢的制造業里。幾年光陰,蕭山挑花大軍人數驟減,不足2萬。花邊工廠到家家戶戶“放花”、“收花”的原始經營模式行不通了。怎么辦?
1998年,時任蕭山花邊廠廠長的趙建忠頂著多方壓力從國外引進了10臺繡花機器,并大膽改變產品設計思路,將手繡和機繡相結合。這樣繡出來的梭錦縷絲花邊一在廣交會上露面,當即引起轟動。一位從事花邊事業多年的港商當場感嘆道:“威尼斯花邊因為勞動力的轉移而消亡,而中國人卻能沖出困境,開創花邊的新局面,實在是我們的民族驕傲!”
剛剛把技術問題解決,蕭山花邊集團就面臨改制重組,趙建忠臨危受命。企業沒有啟動資金,還要還清13家銀行的貸款,討賬的人天天成群結隊地圍在辦公室,直到有一天他的辦公室被貼上封條,銀行把公司告上法庭。
銀行的錢要還,職工要吃飯,人心要穩,廠內百業待興……面對無數問題,趙建忠徹夜難眠。之后他和團隊商議,做了一個重大決定——賣掉出讓價較高的城區廠房,在位于錢塘江南岸的蕭山經濟技術開發區購下5萬多平方米的土地做新廠房,同時執行“邊建設,邊搬遷,邊安裝,邊生產”的方法,扭轉工廠的窘境。
“憑著他的技術和管理才能,完全可以選擇另一條發展道路,但為了把集團帶出困境,他差點把命搭上!” 趙建忠的徒弟傅春江說。
“拼命三郎”趙建忠用力挽狂瀾的膽魄和縝密心思成功拯救了中藝花邊,并把“不斷更新高科技機器設備,提高生產率,用機器養手藝”作為一種長遠的發展方針。而作為復活花邊產業的市場先導,蕭山眾多花邊企業也紛紛仿效,花邊產業在趙建忠的引領下復活了。而作為龍頭企業的中藝花邊集團,每年會專門拿出100萬元的款項用于扶持保護蕭山手工花邊產業的發展和創新研發。
借船出海
蕭山花邊的品種越來越豐富,產量也越來越大,市場卻冒出了新問題——大量的花邊積壓倉庫銷售不出去。在國內,花邊常用于家居、服裝、飾品、玩具等物品的裝飾,花邊始終只是一個“配角”,銷售需求極度不旺盛。為了找出路,趙建忠開始瞄準國外市場。
在贊比亞,他發現那里的女性無論老幼貧富,都偏愛全花邊制成的衣裙。他想,自己的新市場找到了。中藝花邊當時并沒有外貿銷售渠道,趙建忠提出一招“借船出海”——借用杭州其他外貿企業的銷售渠道往非洲廣泛出口花邊。幾年過去,中藝花邊在非洲贏得了良好口碑,并逐漸形成年銷售額超千萬元的穩定市場。
當中藝花邊的銷售份額越來越大,公司慢慢不能掌控非洲市場時,趙建忠親自到達坦桑尼亞,建立了中國第一個海外花邊貿易商會。商會的建立,不但為中藝花邊集團海外貿易建立了直接溝通非洲市場的便利渠道,也為整個蕭山花邊產業找到了海外貿易的新連接點。
打通非洲市場后,趙建忠又開始轉戰歐洲。和經濟相對落后的非洲比,歐洲市場對花邊的品質、設計要求更高。為更快進軍歐洲,2008年,中藝花邊投資400萬元資金專門挖掘民間花邊繡制高手和創新型設計人才。而設計團隊,他自己帶隊,親自培養,每年都能出幾千件新品。
現在,歐洲諸多企業一到中國采購花邊,首先選擇的就是中藝花邊,因為他們的花邊在中國已經處于“你無我有,你有我優”的領先地位。
細節出佳作
在蕭山人的記憶里,人們永遠無法忘懷這樣一個場景:深夜,母親坐在床頭,就著一盞昏黃的電燈,瞇著眼睛挑花邊,忽喇忽喇挑花邊的聲音伴著年幼的孩子入眠。半夜醒來,睜開雙眼,母親已經倚在床頭熟睡,手中挑好的花邊掉落到地上。孩子想把母親叫醒,卻不忍驚擾,因為一早母親還要趕著把花邊交給“放花”的人,換取一家老小的家用。這個場景經常在蕭山人的生活里發生,趙建忠耳濡目染,滋生出他對花邊的天然情感,同時,許多蕭山繡娘也成了他最初的花邊啟蒙老師。
他18歲進入蕭山花邊總廠,一動手繡花邊,就出手不凡,當即得到了老一輩花邊大師的賞識。大師們悉心地教導他,使他快速成長為一位心思和繡花邊的棉線一樣細密、優秀的繡工。他總能很敏銳地捕捉到,哪一片葉子沒有繡好,哪一朵花和背景的映襯關系沒有處理好……傅春江坦言,師傅是一個“細節控”,總能發現不完美的地方,并且一經發現,他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來,直至修改最佳為止。

這種近乎折磨的細節講究讓他頻出絕妙佳作。2012年10月,歷時3個月創作設計的萬縷絲重工《九龍騰飛》在中國西部國際博覽會上作為“國寶”級精品展出。這幅作品直徑110cm,上面九條騰龍在云、火、日月星辰、自然植物等紋樣里穿進穿出,遠遠望去,活像9條龍在云海間穿行,展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魅力。“繡這幅作品,我用了10余種針法,在花紋疏、密、明、暗關系處理上,我又用到現代浮雕的立體效果。”趙建忠介紹說。除借助現代藝術表現技巧,這幅作品還打破了蕭山花邊只采用植物圖案的傳統,被業內人士稱為“趙氏風格”。
龍顯然是趙建忠偏愛的表現對象,他在2009年創作的《騰龍起舞》、2011年的《印象·龍》都是憑借棉線繡出千姿百態、活靈活現的龍形象,奪取那個年份工美行業重大展覽中的金獎。人們大多只為趙建忠巧手織就的傳神圖案喝彩,殊不知,每一幅作品他用了近100支10D的棉線來繡制,其中的繁復程度非旁人能想象。
濃濃花邊情
趙建忠辛苦創作之余,搶救蕭山花邊傳統技藝也是他格外費心的事情。蕭山花邊從意大利傳到蕭山,已經走過了將近100年的歷程。工藝師們繡了大量花邊經典之作,隨便問一個街巷的老人,都能如數家珍。可這些經典作品近些年來卻頻頻遺失,視花邊如生命的他心痛萬分。2013年,身兼數職的他做了一個大膽卻困難重重的決定——將遺失的最經典的蕭山花邊作品一一修復。談及修復之初的困難,趙建忠說:“最難的是,我們只有作品圖片資料可參考……”盡管如此,他依然一門心思撲在修復工程上。
這兩年,他經常白天忙完廠里的事情,晚上回到工作室,就開始著手龐大的修復工程。花甲之年的他視力早已不濟,他唯有瞇起雙眼,把那陳舊的花邊圖案瞄了又瞄,反復揣測,反復試驗,每試出一種老針法,他即歡呼雀躍。完全忘記,長久的坐姿讓老胳膊老腿都麻木了。“師傅很享受這個過程,每找回一種針法,就和孩子一樣開心。”傅春江說。
現在,1959年的蕭山花邊“建國十周年紀念屏”已被成功復制。這幅作品長約2米,寬1.1米,最大的亮點是它集結了圖案和文字2種元素,這種工藝在現代花邊作品中已經難以找尋。另外,這幅作品中運用的實針、網眼、蛇皮、串線等針法是在上世紀80年代已失傳的,如今在趙建忠手中復活了。而花邊周圍分布的國旗、和平鴿、衛星、蔬菜、水果、魚肉等圖案,也是上世紀50年代社會風貌的真實再現。
今年,趙建忠又在馬不停蹄地準備修復其余2件經典蕭山花邊老作品:一件是1980年前后,掛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浙江廳、寧夏廳和新疆廳的花邊窗簾;另一件是1972年為迎接美國總統尼克松訪華時,杭州機場貴賓廳掛的大型西湖全景窗簾。
就這樣,趙建忠借修復老作品之機,把蕭山花邊消失的技藝找了回來,同時,有效地保護了蕭山花邊的文化歷史。現在,在中藝花邊集團的展廳,能看到被他修復的老作品展示在那里,作品旁邊有詳細的失傳針法的介紹,人們可以隨意進去參觀,吸納古老技藝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