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稿日期:2014-03-03
基金項目:本文是2013-2014上海市地方高校大文科研究生學術新人培育項目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呂思靜,女,上海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
摘 要:“第三代”詩歌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登上文藝舞臺時就以“革命者”的姿態拒絕現行的文藝體制、詩歌秩序和審美傾向。到1998年,“第三代”的核心人物韓東和朱文一同發起了“斷裂”問卷,并得到了包括二人在內的56份答卷,給90年代末的文壇帶來了不小的震動,引起了多次討論。這些討論的焦點基本集中于“第三代”的劃界企圖、文藝的向內轉問題。評論認為文藝界的關注已經撤離社會改造和精神守望,一方開始“從眾”,一方與市場呼應,進入對自我開掘和描寫日?,嵥榈臅充N書行列。而當我們重新關照整個“斷裂”行為,系統地進入“第三代”的寫作,則會看到“第三代”由始至終都處在內部的緊張和對外的抵抗中。因此,詳細梳理“斷裂”行為,將有可能回到問題的復雜性中去,并重新認識“第三代”詩歌和90年代中國社會的諸多問題。
關鍵詞:斷裂;第三代詩;反知識
中圖分類號:I1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8122(2014)05-0169-03
外在的文藝秩序可以看作是第三代詩人“斷裂”的一個重要動因,它的基本表現就是以抗爭和反叛使第三代詩歌突圍出來。在《斷裂:一份問卷和五十六份答卷》中,劃界的反叛得到充分的體現:“當代漢語作家中沒有一個人曾對我的寫作產生過不可忽略的影響。”用詞甚至激烈到:“他們的書我完全不看。[1]”但這畢竟是聯合抗爭用以區別出來的極端做法。事實上,這種表態式的答卷恰能表現出第三代詩歌要從整套文學秩序中重新確立自身的艱辛。而且,大破而立的模式我們也并不陌生,五四時期現代文學的合法性得以確立也同樣掀起過對儒家傳統的激進反動。
所以,對舊有文學秩序的反叛可以看作是“斷裂”的顯性原因,但卻不能因此將問題導向粗淺,以至于忽略第三代詩歌內部極其重要的沖突和對抗。通過內部矛盾的梳理,將可能更清晰地看到第三代詩歌的訴求,也就是大破之后“大立”的問題。
一、“第三代”對“第三代”的反叛
第三代詩人群為了反抗現行文藝秩序不得已要采取抱團作戰的方式,那么在此過程中,許多概念和美學理想都來不及清楚地界定,糅雜在一起于是變得十分含混和游移,因此在它轉而面向自己的文藝秩序時,概念的清理就變得無可逃避——在韓東處,這種重新界定概念被稱作“二次背叛”,即第三代對第三代自身的反叛。
“由于種種原因……我無法不使用‘第三代詩歌這個概念[2]”,這種說法,顯然已經暗示著韓東對第三代詩歌內部的某種懷疑。詩人于1989年11月24日寫下《第二次背叛:第三代詩歌運動中的個人及傾向》,可以看作是他的懷疑在理論層面的實踐,意味著他在第三代的大浪中已經開始了淘沙。作為“斷裂”的一個內因,韓東敏感到“第三代詩歌如果僅僅滿足于集合起來的一般特征是毫無意義的”,而第三代真正的價值和意義勢必體現在“那些對‘第三代詩歌這一概念進行反叛的[2]”詩人身上。
在文中,韓東對丁當、于小韋、呂德安、于堅、翟永明、張棗、小海、楊黎、海子這十位第三代運動中的詩人進行了簡要的評介,每位詩人分到的評論文字雖只在500字左右,但這篇文章所用的小標題卻頗為惹眼——這些小標題均采用諸如“丁當·英雄夢”、“于堅·史詩”之類的形式,重新將英雄、史詩、傳統、實驗等概念與第三代詩歌并置于一起討論。那么,嘴里念叨著《有關大雁塔》的讀者不由得會產生疑惑,這些已經在韓東自己的詩歌中被摒棄的詞語為什么重新進入了他的寫作?第三代曾經語詞激進強烈反對過的概念又是如何變成了第三代詩人的腳注?在韓東的二次背叛中,“歷史”、“英雄”和“文化”究竟會得到怎樣的闡釋?
二、歷史的重新界定
在悖論的表象之下,我們將看到韓東的重建企圖。
首先,對歷史的態度根本地來源于詩人對歷史的定義,韓東認為,“每一代人的生活都將成為歷史。[2]”乍聽起來這句話并無新鮮之處,但是,卻內含著一個看待歷史的方向問題。如果說每代人都活在歷史中,那也許是指我們將從以往的生存經驗中尋找資源;如果換成每代人都在創造自己的歷史,則我們的眼光自然會移向未來,期待歷史的成果;而“每一代人的生活都將成為歷史”所帶出的實則是平視的效果,歷史不用往身后找,也不必抬頭張望,它其實就是圍繞在人周遭的當下當地。
那么,在這樣的歷史關照下,韓東認為于堅寫出了第三代中可以稱為史詩的東西。
李勃的拖鞋壓著費嘉的皮鞋
他已經成名了有一本藍皮會員證
他常常躺在上邊
告訴我們應該怎樣穿鞋子
怎樣小便怎樣洗短褲
怎樣炒白菜怎樣睡覺等等
八二年他從北京回來
外表比過去深沉
他講文壇內幕
口氣像作協主席
引文出自于堅廣為流傳的《尚義街六號》中的一節。在詩中,我們看不到時間流動,人物(李勃)離開了,八二年又從北京回來,他如今“比過去深沉”的外表相對于離開了多久、經歷了什么、為什么深沉等問題顯得更重要。詩人不在意人物的過去,也不交代北京的經歷會對人物的以后產生什么影響,在當下,“講文壇內幕”,“口氣像作協主席”的既定事實才是歷史的關鍵所在。這里,傳統定義中歷史的時間流動被斬斷了,只留下當下的一截,或者說,歷史被極度壓縮,變形為扁平的、此刻的空間景觀,即生活在其中的日常,比如“老吳的褲子晾在二樓 / 喊一聲 / 胯下就鉆出戴眼鏡的腦袋”。
三、當代新英雄
在歷史扁平化、時間空間化(圖景化)之后,因果關系(歷史目的)便失去了展開的土壤。我們只能看到存在的本身,而無從探究其起因、經過和最終結果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在歷史的因果關系被斬斷后,傳統的英雄只能是一堆空殼——因為成就英雄(為了一項使命、歷盡千辛萬苦、最終流芳于世)的歷史過程被第三代詩人壓縮,至此已經不復存在了。
但同樣的,這一“斷裂”的英雄觀也只是為了重建工作做前期的打掃。韓東并不拒絕英雄,之前的評論、甚至第三代詩人自己也曾總結過的“反英雄”的特征在此遭到了強烈的反對——“它(反英雄的概念)將問題弄得加倍復雜和庸俗?!币驗椤罢嬲挠⑿鄄⒉皇钦驹趯α⒌奈恢蒙洗_立自己的”,他有且只有一個出發點,就是“生存的實際狀況,以及在此感應到的可見的未來?!?/p>
往往因為需要更好的心情
我對一枚大頭針微笑
我對準微笑微笑
并把手掌貼在墻壁上面
——丁當:《撫摸墻壁》
韓東以英雄夢為主題評價丁當的詩歌:沒有“虛假造作的痛苦,也沒有故意的激怒,而是某種最佳態度的示范”,這種英雄形象來自于“對生存問題的最高體驗?!痹诖耍氐巾n東一貫創作的關鍵詞上:生命體驗。于是,如何理解當下英雄的問題就變成了,怎樣的生存現狀影響了怎樣的歷史環境、進而造成了怎樣的生命體驗,以及作者對此種生命體驗的態度(用以判斷這種生命體驗是否是英雄式的)。
新時期文學的發端帶有強烈的人道主義色彩:尊重人的尊嚴被重新強調;個人“自律”(而非社會規范)將有可能實現,產生了以“自我指導”替代盲從于政治或其他權威指導的愿望。由知識界通過文藝作品傳達出的這種開放、自由、平等、公正的精神訴求同時得到了來自政治的肯定和鼓勵,打開了知識界的觀念/理想有可能轉化為社會實踐的道路,于是激發出文藝者高漲的精神理想熱情和進一步啟蒙大眾、改造社會的動力。而知識分子自身的啟蒙地位也由此而加強。
然而隨著改革的進程,市場一步步被打開,之前作為精神訴求的開放、自由、平等、公正在大眾社會找到了更牢靠的落實點,那就是對私人財產的占有成為可能。精神的變成物質的,作為人道主義觀念上的抽象的“人”變成了具體特殊的個人,這是知識分子所始料未及的。對改革的浪漫期待受到了粗鄙化的打擊,知識分子對自身的啟蒙身份也產生了質疑。意義在此出現空白,一種悲觀的失敗情緒開始蔓延,理想主義逐漸偃旗息鼓。
由此,尋根文學逃開當下,開始在別處“尋找”意義、信仰以及思想和藝術的支點。到先鋒文學時,“尋找”的結果甚至“尋找”的行為都受到了質疑,在懷疑中,意義被消解(在作品中常常表現為象征著目的和意義的人物的不在場和事件的不完整),“世界和我的真實性相繼消失……一種控制著或維系著我和他人的聯系,比如親情、道德、倫理、真理、意義、信念、法則、神圣……消失了,世界的真實性(或者完整性或者統一性)變得可疑起來”,“并再一次誘惑了個人的探險,鐵證如山不再成為歷史的定評。[3]”在迷宮式的歷史中,偶然性和巧合性取代了必然性。既然如此,歷史的進步方向已是虛妄,那么,承擔使命、承受苦難就顯得荒誕無稽。
在對意義的質疑中,歷史變得飄渺起來。歷史的方向受到詰問,因果關系被斬斷,個人與彼岸失去關聯,只剩當下。此在的生命體驗,只有一片無意義的茫然和斬斷希望的失落。對這種體驗的真實反映和勇敢抵抗,才足以構成韓東對“英雄”的界定。新的英雄觀在丁當的詩歌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對美好的期許無法轉化成傳統英雄式的具體的反抗行動(因為找不到反抗的具體對象),只能粉飾背后的尖利、對著大頭針光滑的圓面抽象地微笑,并且將注意力全部集中于此,不能夠分顧其他,重復這個專一的動作,“并把手掌貼在墻壁上面”,以此持久進行下去。
這種對外物的拒絕、只能關心一枚大頭釘的生命體驗切實地表現中當下知識分子在無物之陣中的巨大的無奈和深切悲涼。
可以看出,從先鋒開始(也有評論將韓東的寫作歸為先鋒文學),所有有意義的事件都是殘缺的。《岡底斯的誘惑》,陸高和姚亮沒能到達天葬場,也沒有看到野人;《極地之側》里的“朱晶”壓根不在場……導致這些事件最終只是沒有意義的過程,就像“我對一枚大頭針微笑”。而得以完整呈現的,變成爬大雁塔(大雁塔被取消了意義,所以登塔的意義也自然被消解)、甲乙的性愛(而非曲折艱辛甜蜜的愛情,見韓東詩歌《甲乙》)之類無法承擔意義的日常事件。韓東將對象物還原為最初狀態的意圖,其實還包含著在“英雄”缺位的當下,對另一種“英雄”觀的堅決抵抗——個人英雄。
他自己將此稱為“不至于把世俗平庸、流氓嘴臉(所謂的反英雄)誤作一代人的英雄夢或英雄詩。[2]”
在一點上理解韓東與王朔的區別,可能更加直觀。王朔的反知識分子化的傾向的確在一定范圍內滌蕩了“精英文化”的弊端和要害,但痞子式的破壞和拒絕又反映著他并不堅定的文化追求。在王朔身上,經濟實利主義的烙痕非常之深,即在市場開放中冒險顛覆、取得成功效應(物質的獲取或者生命的轟轟烈烈,就像《一半海水 一半火焰》)??梢哉f,他代表著中產階級體面生活的世俗理想。就好比開放、自由、平等、公正迅速在市民社會找到世俗化的表達,“英雄”也在市場所承諾的個人利益的占有中找到了新時期的同義詞,即“成功者”。
在社會擺脫國家完成新的公共領域建設之后,這個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場也開始被美化,注入了挑戰困難,實現目標(無止盡的財富積累)的浪漫因子,激勵社會生產出更多“成功”的偶像。
韓東對此是持反對態度的。在他看來這種生命體驗是庸俗的。之所以會對世俗產生庸俗感,還是基于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不同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可以在私有財產的占有和個人奮斗的發家史的合法性中制造一個又一個最后獲得幸福的個人英雄,中國的英雄從來都是超越歷史的、悲劇氣質的社會運動者。他的英雄氣質在于對此岸的超越、對彼岸的堅守。他承擔的是整個社會改造的責任,是整個一代人的價值危機和精神取向,所以可以看作是抽象上的一類人的縮影,而非具體的某個天賦異稟的超人。尤其經過社會主義改造,在英雄既要表現出其“作為典型的個體”的英雄氣質,又不能從他所在的階級環境中特別地突顯出來,避免“失落其‘階級性而陷入某種‘個人主義或‘個人英雄主義的嫌疑[4]”,都會使英雄在最后融入歷史的洪流(人群)中去。
所以,當80年代中期之后,在對思想感到困惑,對行動感到無力時,他寧可將英雄定義為“對著大頭釘微笑”,也不愿意“還俗”。
四、結 語
在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生命體驗由之改變之后,所有附著在歷史、英雄或者意義、價值上的文化都必須重新修訂,用以表達新的社會訴求,并在復雜糾纏的時代環境中更準確地鎖定反抗對象。換句話說,在市場化創造了它的市民階層之后,整個社會理想趨于功利化、單一化,即對物質財富的占有。
那么,先前制造了開放、自由、平等、公正等精神理想并努力使其得以在大眾中實現的知識分子遭到了他的啟蒙對象的拋棄,而他們的人道主義追求也逐步被世俗化,這不免會引起知識分子對自身的質疑與詰問。自新時期以來高漲的理想熱情受到了致命的打擊,知識界陷入懷疑和反思之中,歷史的必然性、進步性受到了解構。在充滿偶然和巧合的新的歷史觀念里,世界和自我都變得不再確定,過去和未來都逐步失去光環,留下的只有當下,只有個人。
時間被空間化后,歷史變成日常景觀,英雄既然不愿“從眾”來承認世俗成功,便只能是一個對著大頭釘微笑的無力背影。所有曾經鐵證如山的經典概念都隨著80年代而開啟了新的文化釋義。所以,韓東的“斷裂”不再僅僅是在文藝的角度上對集權的反抗、對人的解放的執著,他與一代知識分子一同,被啟蒙對象所拒絕,然后被拋進市場里。而韓東“斷裂”后的場域是否能獨立于市場、遠避開庸俗呢?恐怕只能是螳臂當車的無奈和失落了。
參考文獻:
1 朱文,韓東等.斷裂:一份問卷和五十六份答卷[J].北京文學,1998(10).
2 韓東.韓東散文[M].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
3 蔡翔.日常生活的詩情消解·詰問與懷疑[M].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
4 唐小兵.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