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永紅
補完課,同學們紛紛回家了。鄺志正背著書包走出學校,在街上轉來轉去。自從上了初中,鄺志正每到假期,就在小山城的街上擺地攤或在餐館打工。因為下學期就要考高中,所以目前他想找份相對輕閑的零工,抽空把那本從張萌手中借到的模擬題集仔細做一遍。
冬天的活兒不好找。鄺志正走過幾道街,只看到幾家小餐廳的窗口貼著招聘服務員的啟事。街上冷風透骨,鄺志正走走停停,凍得手腳發麻。偶爾,他望見臨街有一家單位的窗臺上擺著盛開的鮮花,就想進去暖和一陣。
鄺志正一進樓門,就有一個穿黑色制服的門衛拉開玻璃窗喊:“找誰?”
“叔,我能在這兒暖和一陣嗎?”鄺志正說著,將凍得生疼的手伸向暖氣,誰料剛一接觸就燙得他“媽喲”一聲把手縮回來。
門衛盯著鄺志正,似乎在等他快點離開。鄺志正見狀,歉意地說:“叔,我暖和一陣就走?!遍T衛沒吱聲,仍然用手拉著玻璃窗緊盯著他,盯得他渾身很不自在,于是就轉身快步走了。
天氣似乎更冷了。鄺志正徘徊在街頭,忽然想如果能找個看學校大門的零工倒不錯。放假了,各處的學校都空空蕩蕩的,他守在門房里可以安安靜靜地看書、寫作業。想到這里,他就向學校走去。遺憾的是,無論幼兒園、小學,還是中學,都有專人看護,鄺志正吃了閉門羹。
從中午放學到傍晚,鄺志正敲了無數次門,此刻他還在街頭。凜冽的寒風卷著塵土,不時撲進他的眼睛。望著匆匆晚歸的人流,鄺志正不由得想家。在他五歲時,爺爺去世了。沒幾年,奶奶患了老年癡呆癥經常將自己丟在外面,急得一家人到處尋找。漸漸的,奶奶連家人也不認識了。再后來,奶奶就不知道吃飯了。爸爸和媽媽帶著奶奶四處求醫,中藥西藥吃了不知有多少,也毫無效果。這些年,媽媽寸步不離地照料奶奶,爸爸也不能出門打工,守著家里那幾畝薄地,不但要償還為奶奶治病欠的債,還要供鄺志正兄妹倆上學,家里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在行人越來越少的街口,鄺志正非常想奶奶,想爸爸媽媽和妹妹,想回家。但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他還是咬了咬牙,呼出一股股白霧,東張西望尋找零工。
“哥們,走,跟著我們干,保證叫你吃香喝辣的。”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一個染著黃頭發的矮小子站在鄺志正面前。鄺志正愣了一下,拔腿就跑。生活的經驗告訴他,千萬不能和這些家伙搭話。惹不起,躲得起,一旦被他們糾纏,想脫身可就難了。
“哈哈,真是個膽小鬼。”那小子沖他罵了一句。
鄺志正一口氣跑到郊外,回頭一看,那毛頭小子早沒了影兒。
眼看天就要黑了,如果仍找不到活兒,鄺志正就得投靠同學或者回學校向門衛求情留宿了。這是很難為情的,不到萬不得已,他可不愿意麻煩別人。就在這時,鄺志正聽見有人喊:“哎,小伙子——”他順著喊聲望過去,看到百米開外的地方有一個人步履艱難地向自己走來。鄺志正有些納悶,只聽那人又喊:“小伙子,你過來。”他有什么事呢?他不會與那毛頭小子是一伙的吧?想到這里,鄺志正又準備逃跑。唉,多慮了吧,事情哪能如此巧呢。
那人漸漸近了,鄺志正才看清他是個兩鬢花白的老人。“小伙子,請你幫個忙,哎喲,我的老毛病犯了,你幫著給我在城里買點藥……”他吃力地說著,將十塊錢和兩個空藥盒遞到鄺志正手里,然后就蹲在地上捂著腹部呻吟起來。
“大爺,你等著?!编椫菊龑旁诶先松磉叄D身向街上跑去。他在藥店買了藥,又快速跑回來。
老人蹲在原地,縮著脖子不停地呻吟。
“大爺,你哪兒疼?”鄺志正蹲在他面前問。
“這凍死野鬼的天氣,把我的闌尾炎凍犯了?!?/p>
“大爺,你家在哪兒,我扶你回去?!?/p>
“我家遠著呢?!?/p>
“那……那你咋在這里呢?”鄺志正疑惑地問。
“我在城外給人家看工地呢。”老人有氣無力地說。
鄺志正扶起他說:“那你快回去吃藥吧?!?/p>
老人點點頭,靠著鄺志正的肩膀,向夜色籠罩的地方走去。
他們走出郊外,走過炸開了一個大豁口的古城墻,走過干涸的護城河,走過一片荒地,天黑透了。
“大爺,你到底住哪兒?”鄺志正問。
“快到了,快到了?!崩先苏f。
鄺志正只好扶著他繼續走。
他們終于來到一個活動板房前,老人掙扎著推開門,只聽啪的一聲,小屋的燈亮了。
這是一間只有幾平方米的小屋。屋里擺著一張窄窄的木板床,地上有個小小的蜂窩煤爐,靠窗戶的地方支著長長的木板,板上放著碗筷和鍋,下面放著米面和雜物。因為屋子太小,兩個人站在屋里顯得有些擁擠。鄺志正扶老人坐在床邊,趕緊給他倒水服藥。
老人服了藥,縮在床上不停地呻吟。鄺志正望著他難受的樣子,擔心地說:“大爺,你是不是去醫院看看?”
“我這是老毛病,吃了藥就慢慢好了?!崩先司o閉著眼睛說,鄺志正只好把手伸向蜂窩煤爐,邊暖手邊靜靜地守著他。
大約過了一小時,老人的呻吟漸漸停了,他睜開眼睛說:“小伙子,太麻煩你了。你家遠不遠?”
“我家在四十里外的山里?!编椫菊f。
“學校不是放假了嗎?你咋還背著書包?”
“我們今天才補完課,我想尋個零工,就沒有回家。”
“尋上了嗎?”
“我尋了一下午,還沒尋上?!?/p>
“冬天的活兒不好尋?!崩先藝@了口氣,掙扎著坐起來說,“你還沒有吃飯吧?那鍋里有干糧,你放在爐蓋上烤一烤吃?!?/p>
鄺志正真的餓了,他邊烤干糧邊與老人閑談。
“大冬天的,你為啥要打工呢?”
“我想掙些錢上高中。”鄺志正說。
“你家里有啥人?”老人問。
鄺志正啃著干糧,把自家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給老人聽。
老人聽了,說:“你真是個體諒父母的好娃娃?!?/p>
鄺志正見老人的病情減輕了,就準備離開。
“天這么黑了,你到哪里去呢?”
“我找街上的同學去?!?/p>
不料,老人懇切地說:“小伙子,你能不能湊合著住下?停工快兩個月了,我一個人天天守在這里,心慌得很哩?!?/p>
“我住哪兒?”鄺志正瞅著那張窄床說。
“還有一個床,你睡這個,我睡那個。”老人指著床下的一張小折疊床說。
鄺志正對他笑笑說:“我睡小床?!?/p>
老人說:“我睡小床,外面有動靜也好出門?!?/p>
“外面有啥動靜?”鄺志正不免緊張地問。
“有人專門等到三更半夜來偷東西呢?!?/p>
“偷啥東西?”
老人伸手將工地上的燈打開,指著窗外說:“那一堆是木料,那一堆是水泥,那一堆是鋼筋,那一堆是……”
“看來工地上的寶貝真不少呢?!编椫菊χf。
“要不是給人家守著工地,我早就回家了。”
鄺志正將小火爐提到門后面,拉出小床鋪好,老人挪到小床上和衣躺下。鄺志正就躺在床上和老人閑談。原來老人的家距這里七十多里路,年初他來這里打工。冬天停工后,為了多掙點錢給兒子娶媳婦,他又攬下了看工地的活兒。
“你把被子壓緊,這板房不像咱老家筑得厚厚的土墻那樣隔冷,蓋幾層被都能凍透,尤其入九這幾天更冷?!崩先藢︵椫菊f。
鄺志正答應著,迷迷糊糊睡著了。
半夜里,老人的病又犯了。他咬著牙起來服了藥,不料疼痛越來越厲害。他用雙手緊緊壓著腹部,忍不住又呻吟起來。鄺志正猛然驚醒,看見老人跪在地上,滿臉冷汗。他將老人扶到床上,邊向外跑邊說:“我叫醫生去?!?/p>
“來,打手機……”老人這才想起了手機。鄺志正心急沒聽見,只顧飛一般向遠處亮著燈的地方而去。
不知何時起風了,呼呼的風從鄺志正耳邊吹過,他跑著跑著,不知道什么東西鉤住了腳,隨著嗵的一聲,他就撲倒在地。鄺志正趴在地上“媽喲”了好半天,才掙扎起來揉揉疼痛的膝蓋,一瘸一拐接著跑,跑過豁口的古城墻,遠處朦朧而昏暗的街燈漸漸近了,漸漸明亮了。
鄺志正敞開衣襟,滿頭大汗地奔跑在空蕩蕩的大街上。
鄺志正終于跑進醫院。
在急診科門口,鄺志正大喊:“醫生,醫生,快……”
“怎么了?你慢慢說?!敝蛋嘧o士過來問。
“城外工地上有個大爺,肚子疼,你們快去看看。”鄺志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你是他的家屬嗎?”
“不是。”
“那你是他啥人?”
“我不是他啥人。”
“你不是他啥人,你說人家肚子疼?”醫生說。
“你們快走給他看病,我給你們慢慢說?!本瓦@樣,救護車在鄺志正的指引下,向城外的工地急馳。路上,鄺志正才向醫生和護士講了與大爺認識的經過。
醫護人員趕到時,大爺正跪在床上,嘴里咬著被子,臉色蠟黃。醫生檢查完,說:“快向救護車上抬,可能是闌尾炎穿孔了,得做手術。”
“小伙子,工地上的東西少一樣都得照價賠一樣,麻煩你先替我看著……這是清單,無論如何,一樣也不能少……如果來了賊,你不要出門,就按墻上的那個按鈕,警察就知道了?!?/p>
“大爺,你快去看病。我會看好工地的?!编椫菊舆^大爺遞來的清單,醫生就將他抬向了救護車。
救護車呼嘯著走了,這間小小的屋里就剩下鄺志正一個人。他換了一塊蜂窩煤,將工地上的燈拉滅,躺在床上打開那張物品清單,仔細地看起來:鋼筋、水泥、鋁合金窗……噢,這工地上存放著近百萬元的物資,自己能看好嗎?大爺是不是必須得做手術,如果他做了手術,這工地可怎么辦呢?想來想去,鄺志正眼睜睜地望著窗外。風加緊了,大風揚起的沙礫不時拍打著窗戶,如影子般從窗前一陣一陣掠過。鄺志正關了燈,小屋里越來越冷。他將爐子向床邊移了移,又壓上一層被子,縮在被子里直哆嗦。
蜂窩煤燃燒起來紅彤彤的,可不怎么散熱。后半夜,一層又一層糨糊似的霧霜,涂抹在小屋窗子的玻璃上。鄺志正想,這樣冷的夜,誰會跑來偷東西呢?還是不要胡思亂想嚇唬自己了。再說大爺進了醫院,他就不必擔心了。于是,鄺志正舒了幾口氣,睡著了。
第二天早晨,鄺志正走出小屋,才發現天空烏云滾滾,一陣又一陣云被風卷過山頭,天氣變得更加寒冷。離工地大約五百米的地方,有幾十棟尚未竣工的高樓。工地對面是長滿青松的山,山下有條小河。據說很久以前,河水出山后環繞小城而流,是當時的護城河。后來河水漸漸少了,人們就筑起水壩,將河水攔在城外供飲用。
工地距古城墻約兩千米,城外干涸的護城河隱約可見。隨著小城人口增多,別處的城墻早已不見蹤跡。只有這邊地勢較高,人們開發完城市的低處,終于忍不住將此處的古城墻炸開了一個大豁口,向高處進發了。
鄺志正展開那份清單,按照上面的記錄,將露天的物資清點了一遍。然后他站在工地上,環視著周圍。山城外,除了尚未竣工的那些大樓,再沒有村莊和行人。好在透過豁口的城墻,能隱約看見城內。大爺的病怎么樣了?鄺志正想去看他,可手里這份清單沉甸甸的。他只好回到小屋,像個主人那樣尋找米面和土豆,在蜂窩煤爐上做飯。蜂窩煤的火幽幽的,燒碗水也得等好長時間,鄺志正就邊做飯邊看書。吃過飯,鄺志正縮在被窩里看書。不多時,一陣困意涌過來。鄺志正睜大眼睛自言自語:城外連個人影也沒有,哪有小偷呢?說完他就閉上眼睛。不行,萬一有小偷呢?他又坐起來,在忐忑中折騰了幾回,困意全無,他就埋頭做起中考模擬試卷來。
做完兩套卷子,鄺志正穿好衣服走出小屋,打著長長的哈欠,繞著物資轉了一圈。工地各處堆積著沙塵,城內城外被陰霾籠罩著。這樣的天氣,鄺志正一個人守在城外很寂寞。為了打起精神,他走出工地,走過那些黑洞洞的高樓。樓后面是綿延的山,山上樹木森森。假如人們想在山上建造別墅則另當別論,可要想在高樓的后面開拓,還真沒有空地了。高樓與古城墻之間,還有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看來開發商早就謀劃好先從遠端建設,逐步向老城靠近了。
高樓一側是坑坑洼洼的路,路邊有一道深溝,溝下是小河。由于天氣太冷,小河的水凍得疙疙瘩瘩的,向前方的水壩蜿蜒而去。鄺志正站在溝邊眺望,突然聽到對面的樹林里不知什么動物發出一聲慘叫,接著樹猛然擺動起來。過了一陣,樹林恢復了平靜。是狼或狐貍抓住了野兔或野雞嗎?鄺志正嚇得趕緊跑回了工地。
天快黑了,仍不見大爺回來,鄺志正就尋找東西準備做晚飯。除了一袋土豆、一把蔥,還有一小盆酸菜。鄺志正和了一團面,炒了幾片酸菜,做了一大碗香噴噴的酸湯面。一個人的生活雖然寂寞單調,倒很自在。之后,他背了一會兒課文,接著做模擬試卷。直到很晚,他才收起書本,打開工地的燈巡視了一圈,然后回到小屋將爐火填好,睡了。
第三天,天空陰得嚴嚴實實,好像要下雪了。鄺志正將工地上的物資又清點了一遍,就縮在小屋里邊做飯邊溫習功課。用蜂窩煤爐做飯,就如同冬天的城外,不能按時按點,只能順其自然。早飯做好成了午飯,慢悠悠的火,打發著慢騰騰的時光,更磨煉著鄺志正的耐心。也罷,飯慢慢熟著,他看著書,慢慢等著。
就在這天下午,鄺志正巡視工地時,發現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正準備向一個偌大的垃圾袋里裝工地上的鋁合金。
“阿姨,那不能動?!编椫菊蠛耙宦暎苓^去。
“娃娃,這么大一堆呢,我就拾幾個兒?!?/p>
“阿姨,這里的啥都有數兒,一個也不能少,少了要賠的。”鄺志正蹲在她身邊說。
“娃娃,我沒兒沒女的,你就讓我拾一點兒吧?!迸擞糜趾谟峙K的手拭著鼻涕,可憐兮兮地說。
“阿姨,你想一想,如果你把人家的東西拾走了,我就得一分不少給人家賠。賠了我就沒錢上學了?!编椫菊p手拉著女人的胳膊,望著她渾濁的眼睛,低聲說。
女人愣了一陣,就提著空袋子走了。
原來真有人拾東西。鄺志正在工地上轉來轉去,后來他發現站在那堆木頭上,可以看到工地的全貌。如果有人靠近,就能盡收眼底。于是,鄺志正索性穿上大爺那件厚厚的羊皮大衣,坐在木頭上。但這里的風太大了,根本沒法看書。后來,他就二十分鐘巡視一趟工地,因為工地距城墻步行最快也得二十分鐘。
第四天中午,大爺的兒子提著幾顆蘋果來,說大爺做了手術,今天才完全清醒。他還說:“我爸病得很重,我得侍候他。我們一時也尋不上個看工地的人,如果你愿意幫忙,這個月的工資就歸你?!?/p>
鄺志正思量了片刻,說:“行?!?/p>
“那咱們可說定了?!?/p>
“你等一下,我給家里寫封信,請你幫我投在郵筒里?!编椫菊龔谋咀由纤合乱粡埣垼奔泵γ懙溃喊职郑以诔墙嫉男W尋了個看大門的零工,請你和媽媽別牽掛。然后折好放進信封遞給大爺的兒子。
大爺的兒子接過信,反復對他叮囑:“小伙子,你可一定要操心把工地看好?!?/p>
第五天,刮了幾天的風終于停了,天陰沉沉的。鄺志正照例二十分鐘巡視一趟工地。傍晚時分,鄺志正剛巡視完工地走進小屋準備吃飯,突然兩輛破舊的摩托車沖進了工地。鄺志正跑出門一看,只見車上跳下來幾個小伙子,其中一個就是那天在街頭喊他的那個毛頭小子。
看情況不妙,鄺志正轉身向小屋跑,誰料一個臉上留有刀疤的長得歪歪扭扭的大個子沖過來,一把撕住他的衣領說:“哥們,聽話。我們拿點東西換酒喝。”
另一個戴著墨鏡的家伙快速搜了鄺志正的身。
那個毛頭小子也湊過來說:“朋友,識相點,要不然廢了你。”
鄺志正知道同他們沒什么道理可講,就垂著頭老老實實縮在大個子手里,看著人家將工地上最值錢的鋁合金材料往摩托車上搶。直到搶夠了,他們才扔下鄺志正,跨上摩托車揚長而去。
鄺志正跑進小屋,撲過去按響了小屋墻上的按鈕,大聲說:“兩輛摩托車,五個小伙子,搶了東西向城內跑了?!?/p>
“啥時候?”
“剛才,剛才。”鄺志正渾身顫抖得厲害。他不知道警察能不能抓住他們,如果抓不住,他拿什么賠償工地的損失呢?
剛才真不該跑出去,如果躲在屋里按墻上的按鈕,他們就搶不走東西了。鄺志正焦急地在小屋里跺腳,不知如何才好。天黑透了,爐子上的飯發出一股煳味。鄺志正吃了幾口飯,又坐在床頭發呆。沒有風的城外靜得出奇,靜得鄺志正不由得害怕。為了驅趕內心的恐懼,鄺志正喝了幾口水,拿出一本奧數題集,強迫自己計算起來。直到夜很深了,他才躺下。
第六天,下雪了。這天中午,警察將那幫家伙搶的東西送回了工地。鄺志正仔細清點了幾遍,東西不差,警察就走了。雪紛紛揚揚下了整整一天,鄺志正望著城內,還有四天就過年了,人們急匆匆地購買著過年的貨物。
第七天,雪仍然下著。城外,除了鄺志正住的小屋周圍落著重重疊疊的腳印外,到處是雪的世界。
第八天,幾尺厚的雪將工地上的物資壓住了。城里城外,遠處近處,白茫茫一片。鄺志正整天圍著小火爐,看書,寫作業,吃飯。沒有人同他說話,他就大聲朗讀課文。幾天來,那本厚厚的復習題集已經被他“啃”掉了大半。
除夕前一天,雪終于停了。城內熱鬧的氣氛,高音喇叭播放的歌曲,使鄺志正的心很難寧靜下來。每逢佳節倍思親。鄺志正徘徊在小屋周圍,手凍疼了,搓一搓。腳凍麻了,跳一跳。記得小時候的大年三十,他和爸爸一起貼對聯,和媽媽一起剪窗花,和妹妹一起提著花燈籠與伙伴們追逐玩耍。如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前幾天他專注于書本,時間過得比較快。誰知越臨近春節,日子越難熬了。
在屋外太久了,凍得鄺志正不停地發抖,可是他又不想縮在那間小屋里。為了打發時間,他找來舊尼龍袋子套住腳,在工地與高樓間的雪地上打滾、跑步。一會兒工夫,他的后背就出汗了。他趴在松軟的雪上歇一會兒,接著打滾、跑步,揮動著胳膊唱歌。然后拍掉身上的雪,輕松而舒服地走進小屋,解掉防雪的尼龍袋,開始做飯。過年了,得做點好吃的。做什么呢?鄺志正想起媽媽烙的土豆餅非常好吃。他先用開水燙好面,將土豆洗干凈削了皮切成細絲,加入鹽和蔥花,再用熟油攪拌均勻。然后搟出碗口大的兩張燙面,將土豆絲攤在一張面上,把另一張面蓋在上面,用手掌將周圍壓住,土豆餅就成形了。然后放在蜂窩煤爐的溫火上慢慢烙熟,就是絕佳的美味。鄺志正邊烙土豆餅,邊哼著歌兒。此時,親人們正在干什么呢?媽媽和妹妹一定變著花樣蒸年饃,爸爸守在奶奶身邊給她喂飯,院里的雞是不是圍著掃起的雪堆覓食……遠方寧靜的鄉村里的那個溫暖的家,陪伴著無比孤獨的鄺志正。
對,堆雪人去。雪太厚了,鄺志正在小屋周圍堆起了高高的五堆雪,仔細雕刻起來。他雕了坐在椅子上的奶奶,雕了捧著碗筷的媽媽,雕了掃雪的爸爸,雕了看書的妹妹,還雕了凝視天空的自己。直到天黑透了,他才走進小屋,吃過土豆餅,捧起書讀到深夜。
除夕到了,城內的鞭炮聲噼里啪啦響個不停。鄺志正望著自己用雪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親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他轉身進屋,從書包中找到幾條寬窄不一的彩紙,寫上祝福的話。親愛的奶奶,我多么想念您。希望您在過年的時候記起我!親愛的媽媽,多少年來,您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奶奶,您辛苦了。親愛的爸爸,您關心家,心疼我們。您是我的好爸爸。親愛的妹妹,祝你快樂成長。親愛的鄺志正,你一定要堅強!鄺志正對著親人深深地鞠躬,輕輕地說著祝福的話。
白茫茫的城外,不見一只小鳥。鄺志正徘徊又徘徊,想起昨晚沒解出來的一道數學題,就在雪地上用手指畫著算起來。算著算著,手指凍得失去了知覺。還是學校好,有同學和老師隨時討論請教。現在只能把不懂的題積攢起來,等到開學解決了。對了,張銘與張萌兄妹倆是不是過年的時候也能靜下心學習呢?那一對雙胞胎是班里的尖子,是全校人學習的榜樣。鄺志正不愛搭理張銘,卻很喜歡張萌。偶爾同她說句話,他的心情就非常激動。元旦之前,張萌鼓動鄺志正一起在學校的元旦晚會上朗誦詩歌。鄺志正那個高興,那個賣力,簡直難以形容。鄺志正懷念著難忘的過去又開始堆雪,又仔細雕刻了可愛的張萌和幾個好朋友。
上午的時光很快過去了,美味的土豆餅也吃完了。鄺志正站在小屋地上,尋思著該做什么飯。大米、白面、土豆、酸菜,就做米飯燒土豆吧。用油把土豆塊煎得黃燦燦的,再燉熟。慢悠悠的爐火,慢騰騰的時間,伴著鄺志正思念親人的心。在做飯的過程中,他一會兒唱歌,一會兒背誦著優美的句子: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我要到廬山去,以夢為馬,今夜就出發……
除夕的黃昏,遠處街上的行人和車輛越來越少。人們結束了一年的工作,采購足了豐盛的年貨,背著行囊回家過年了。鄺志正一會兒與親人、同學說話,一會兒在雪上打滾。他還用紅筆寫了一幅對聯貼在小屋門邊:山野積雪厚如天,城外晝夜長似年。橫批:歡度春節。鄺志正忍受孤獨的煎熬,強打精神。他是個男子漢,既然答應了別人,就是挨刀子也得扛到底。
想到這里,鄺志正又來到親人中間,摟住奶奶的脖子放聲唱起來:“我愛你,塞北的雪,飄飄……”
“鄺志正——正兒——正兒——”遠處,好像有人喊他的名字。鄺志正的心頓時歡跳起來,啊,竟然是爸爸在喊他!
“爸,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呢。”鄺志正答應著,瘋狂地向爸爸奔去。
爸爸背著大包,拄著拐杖,踩著厚厚的雪,咯吱咯吱地向這邊跑來。兩串深深的腳印越來越近了,近了……快到護城河時,爸爸歇下腳喊道:“正兒,你信上說給人家看學校,我把城里大大小小的學校都尋遍了,從中午一直尋到現在,你咋在這里呢?”
在雪中飛奔的鄺志正,聽到爸爸這樣問他,猛然覺得滿眼的雪全部融化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