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近代以來,兩位湖南人,先是譚嗣同認為兩千年之政皆秦政也,后來毛澤東也強調百代皆行秦政制。但前者是著眼于批判;后者則是暗含肯定。先不論褒貶,我們的確有必要弄清這一非常重要的事實:中國歷史文化,尤其是傳統政治的觀念和制度主體,究竟是不是主要從秦而來?
我曾嘗試提出“三種傳統”的概念,來描述影響、塑造和制約當代中國的三種主要力量,其中在改革開放后開始的、變化迅速的“十年傳統”,主要是以全球化和市場化為標志;從近代開始的“百年傳統”,則主要是以前期啟蒙和后期革命為標志;而對“千年傳統”,即中國數千年歷史的主要文化和制度特征,我認為或可用“周文與漢制”來嘗試作一概括。
所謂“周文”,就是從西周“尊尊、親親、賢賢”的禮制文化到以春秋孔子所代表的儒家文化,孔子整理古代經典,推崇六藝,推崇周禮,相當全面地吸收了古代文化,且又加進了“仁為禮本”“為己之學”“有教無類”等許多新內容。而戰國時期,在列國紛爭,并無文化統制的情況下,也出現了諸子百家思想爭鳴的盛況,這些也都可包括在“周文”的大范疇之內。但“周文”還是以始終重“學”的儒家為主要代表,而儒家文化在后世兩千多年的中國思想文化中也的確占據了一個主導的地位。
至于在制度方面,我為什么不說奠定了中央集權官僚制度的“秦制”而是說“漢制”,是因為秦王朝在延續兩千多年的制度建設方面至多只完成了一半工作,即在一個統一大國的“郡縣制”基礎上建立了一種官員制度,而且還丟掉了比較適合于長治久安的“周文”遺產。所以,成為后世典范的比較完整的制度結構是在漢代形成的,尤其是在西漢從文景之治到漢武帝期間形成的。這一方面是推崇儒學,重新拾起“周文”——不過,不能不承認,后世“周文”主要是在觀念文化領域而非政治經濟制度領域起作用,比如“親親”就退出了政治領域;另一方面是開始實行制度化的選舉,逐漸使統治階層的來源向全社會開放,從而走出了一條政治文明的新路。后世的王朝也大致遵循了這一條道路,并有所發展和擴大。
秦朝的確建立了一個強大的統一國家,但這一統一只是對“戰國”而言,在此之前的夏商周三代也是基本統一的,只是方式相對松散,有些方面類似于現代的聯邦。秦朝所不同于它們的,只是它在戰爭中鑄就的強大國家能力和高度的中央集權,包括它在統一后明確選擇了非封建世襲的郡縣和官員制,故而,它的確曾經是一個強大的國家,卻不是一個走向長治久安的國家,甚至不是一個可延續的國家。它沒有確立一種比較合符人性和人道的統治思想,也沒有解決傳統統治階級的再生產問題,反而繼續迷信暴力專制,以打天下的方式來治理天下,故此很快分崩離析,“二世而亡”。而后來的漢朝終于通過儒家解決了這兩大問題。所以,我以為比較合符事實的說法是,傳統中國的兩千年間,非“秦制”也,而是皆為“漢制”,而且是經過了“周文”洗禮和落實的“漢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