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3年10月,我從福建轉程北京,應維也納大學邀請,即將飛往奧地利。在福建駐京辦事處的賓館里,有一位小名叫阿毛的記者來找我。我向來不接受采訪,雖然是熟知的朋友,也不愿破例。離家之前,我剛從國外的長途電話中驚悉噩耗,于是下來大堂見他,其實只是為了多了解些詳情。那年代沒有互聯網,所有資訊都很慢很破碎。阿毛具有記者的敏銳和優勢,第一時間獲知新聞,又知道我恰巧在北京,立刻趕來試探。
后來阿毛在他短短的文章里,說我“面無表情地離開,走進電梯的背影很是疲倦沉重”。
距離顧城去世只有一周左右。
——給G·C
@ 你相信了你編寫的童話
@ 自己就成了童話中幽藍的花
@ 你的眼睛省略過
@ 病樹、頹墻
@ 銹崩的鐵柵
@ 只憑一個簡單的信號
@ 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蟈蟈的隊伍
@ 向沒有被污染的遠方
@ 出發
@ 心也許很小很小
@ 世界卻很大很大
@ 于是,人們相信了你
@ 相信了雨后的塔松
@ 有千萬顆小太陽懸掛
@ 桑葚、釣魚竿彎彎繃住河面
@ 云兒纏住風箏的尾巴
@ 無數被搖撼的記憶
@ 抖落歲月的塵沙
@ 以純銀一樣的聲音
@ 和你的夢對話
@ 世界也許很小很小
@ 心的領域很大很大
這首標明寫于1980年4月的手稿,應當修正于1981年。因為我第一次見到顧城,是在《詩刊》社舉辦的第一屆“青春詩會”上,那是1980年夏天。
年輕詩人們搭乘各種交通工具,從四面八方陸續來到北京。詩刊社在虎坊橋的舊址是一座不小的院子,樸素簡易的小樓房,海棠果已經累累枝頭。
正式報到的那一天,小會議室里熙熙攘攘。有一位大眼睛男孩徑直走到跟前,伸出手:“舒婷,我是顧城。”那年顧城二十四歲。
我已得知這批學員中,有《今天》的兩位同仁,與顧城雖然初次見面,自是鄉黨一樣格外親。顧城把我拉到走廊,避在暗角里的江河,走出來親切握手,手上有煙卷味。
這就都認識了。從此只要他們兩人到會,我們便臭氣相投形影不離。不過,我們外地人借住在辦公室的臨時宿舍里,北京學員只能“走讀”。平日里,寫作修煉各行其是,聽報告或討論學習才集中一起,而江河是幾乎不來的。
詩刊不開伙食,我們被安排在歌劇院(話劇院?)搭伙。在排隊打飯菜的時候,江河告訴我,顧城很郁悶,因為安排的輔導老師嚴詞厲色訓了他。我們便去央求邵燕祥老師,把顧城調到邵燕祥老師的麾下,顧城就此獲釋。我們幾位女詩人都劃歸嚴辰老師,他像菩薩一樣慈眉善眼,對我們呵護有加。
詩會把尾聲放在北戴河,而今回想,應是最經濟實惠最具效益的公費旅游(我的第一次公費旅游,當算“文革”期間的紅衛兵大串聯了)。
那真是青春鼎沸的夏天。幾乎所有人都待在沙灘上,徹夜不眠。礁石上濺潑的磷光,飛魚掠過海面的水花,月亮在幽藍的天幕上,很是清涼潔凈。我抱膝坐在一條大浴巾上,江河顧城則半臥半坐著。順手捋開灌木叢上的星光點點,哦,后面還有梁小斌呢。
顧城約我去踩浪,江河會意地微笑著,他知道顧城有秘密要告訴我。挽起褲管順著淺灘漫步,顧城掏出一個小紅本,翻開內頁,嵌著一張女孩的相片。長長辮子,明亮大眼睛,是謝燁。
他們的結識很浪漫。從上海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兩人一見鐘情。顧城害羞,假裝讀報,報紙挖一個窟窿偷看著。被發現了并不說破,那人只是紅著臉,顧城說。火車到站后,顧城匆匆把寫著地址的紙片塞在女孩手中。于是“兩地書”熱烈展開。唉,沒有手機的歲月,顧城的詩人氣質必定更加發揚光大,經受距離的考驗和謝家的擔憂不看好,愛情最終瓜熟蒂落。
1983年,顧城謝燁來到鼓浪嶼,說是度蜜月。我的兒子不到一歲,體質荏弱,住院掛瓶,我每天奔波醫院。遂讓他們住百米外的父親家。朋友們來鼓浪嶼,基本都由我父親接待,從最早的艾未未、后來的芒克到江河。北島曾多次說要到鼓浪嶼看我,后來他聽邵飛說,鼓浪嶼不過是座大花園,就不來了。哼,我記恨著呢!
顧城夫婦住父親的臥室,父親搬去鳥房。父親愛鳥,鳥房只有六平方米。
酷愛烹調的父親,熬費心思安排手中的肉票、魚票、糖票、豆干票,變著法子給他們做好吃的。哥哥嫂嫂下班過海到家要中午一點多了,父親怕餓著客人,讓他們先吃飯。等哥嫂回家,掀開紗罩,四菜一湯均已掃蕩得干干凈凈,連菜汁都不留。這以后,父親不厭其煩分兩次做飯,還很自豪:因為顧城小倆口最能欣賞父親的手藝,總是迫不及待、歡天喜地,讓碗盤一一見底。
聽朋友轉述一則軼聞:說數年之后顧城夫婦輾轉英國,邀請時間結束后,借住朋友寓所。那朋友闔家旅游去了,待他們回家,發現家中只要是能吃的東西都被徹底消滅。朋友開玩笑地說:像被小老鼠們洗劫過。
大概1985年吧?福建東山舉辦“蝴蝶島詩會”,我代邀請了江河、顧城、楊牧、傅天琳、陳所巨等老朋友。顧城信里問:能不能帶謝燁?主辦方沒有多少經費,東山詩人劉小龍很為難,我便硬起心腸答:不!
于是顧城、江河等朋友都來了,玩得很開心。顧城總是賴在海灘上不走:我就埋在沙堆里,你們明天來刨我吧。東山的魚蝦蛤蚌又鮮又肥,眾人每日里呼嘯碰杯大快朵頤,唯顧城悶悶不樂。那晚見他站在窗前郁郁寡歡,問他。他答:這里餐餐美味,而平日在北京,謝燁想吃個炒雞蛋都不容易。
我太內疚了,至今不能釋懷。
1980年代,凡有會議在北京,朋友們都會相約來賓館看望我。盡管他們之間并不那么和諧,我常開玩笑說他們:兩雄不能并立唄。他們帶上換洗衣服,輪流上衛生間洗澡,門開開合合,房間里熱氣蒸騰,人人面如桃花。這時候顧城總會頻頻起身探頭窗外,看看他們那輛破自行車還在不在。很奇怪,公交車票不過一毛錢,何苦大寒風里奮勇踩車向前?顧城解釋:兩人便要兩毛錢,兩毛錢夠買幾斤白菜了。那年代,大白菜一斤也就幾分錢。倆口子的伙食就是一大鍋白菜粉絲,日日頓頓不變。
那時候的會議是不能蹭飯的。我把大家領到附近的小飯館,塑料杯裝啤酒,炸醬面,大拌菜,京城隨處可遇的家常菜罷。其他人都在座位上等待,只有手頭最拮據的顧城和我搶著付錢,他預先準備的那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十塊錢,已經算是巨款。
顧城謝燁爭著和我說一個小故事(他們兩人向來爭著說同一件事情,互相插嘴互相補充互相糾正,故事結局讓人辛酸,說起來卻是興高采烈聲情并茂)。
1980年代顧城四處投稿,連福建最偏僻的縣文化館都可以收到他的一摞手稿:隨便挑著發吧。于是稿費三元五元零星地匯來,白菜粉絲中可以加土豆了。有次居然來了一筆五十元巨款,小兩口商量后,手拉著手步行穿過八一湖公園,去小儲蓄所存錢。次日,不幸車輪胎爆了要換,兩人相挽去取十塊錢;第三天,正逢白菜大賤賣,又取十塊錢;再一天,他們剛進儲蓄所,還未開口,柜員先發話了:“你們能不能把明天的十塊錢一起取走?”說的也是,正是因為他們每天這樣來回走路,鞋子又破了。
大概這段時間里,馬悅然夫婦來鼓浪嶼家中做客,用過便餐,我送他們到輪渡。他叮囑我說:“舒婷,你多照顧點顧城吧。你看你生活得這么好,而顧城什么也沒有。”
是的,我選擇了一種平凡庸常的生活,工作,丈夫和孩子。而顧城比我更詩人,他不甘委屈,就算餓肚子,也不能忍受紅塵。
在我看來,這也是一種選擇:“以純銀一般的聲音,和你的夢對話。”
@ 放逐荒島
@ 以童年的姿態
@ 重新親近熱乎乎的土地
@ 你撿柴禾,割牧草
@ 種兩距瘦伶伶的老玉米
@ 偶爾抬頭
@ 送一行行候鳥歸路
@ 紐西蘭海域此刻無風
@ 你的眼睛起霧了
@ 他們在外面時
@ 你在里面
@ 鮮紅的喙無助地叩響高墻
@ 故國的天空
@ 布滿你的血痕
@ 現在你到了外面
@ 他們在里面
@ 所有暗門嗒拉上鎖
@ 既然你已降落彼岸,就再不能
@ 回到誕生的地方
@ 眺望的方向不變
@ 腳已踩在另一極磁場
@ 黑眼睛妻子
@ 坐在門檻上哺乳
@ 發辮緊緊盤在頭頂
@ 有如一朵結實的向日葵
@ 微笑著轉動著
@ 尋求你的光源而粲然
@ 你用中山裝的衣袖擦擦汗
@ 站穩雙足
@ 在命運的軌道上漸漸飽滿
@ 漸漸金黃
1986年5月,我應邀去了美國,先到舊金山,到紐約,再到明尼阿波里斯,到斯坦福、伯克利等好幾個大學去朗誦和講座。省里給的出國批文是三個月。

在紐約時,與美國詩人金斯堡幾次見面,他主持我的朗誦會,并邀請我到他家去喝下午茶。他是艾未未的好朋友。我們三人討論商談舉辦一場《北京—紐約》的詩歌活動。中國詩人名單由我提供。顧城江河楊煉李鋼……十來個人吧?
1987年,邀請函發來,我的護照申請卻被斷然拒絕。原因是1986年那次出訪,由于當時我正在美國,中國作協讓我順路參加洛杉磯大學的“中美作家第三次會談”。我已經提前離會匆匆返程,沒有精準計算到時差,還是比期限延誤一天,因之嚴厲受罰。不怪當時經辦的官員,蓋因鐵規如此。
想了很多辦法,求王蒙幫忙,讓中國作協外聯部主任金堅范給省里打電話解釋擔保,無果。金斯堡急了,甚至說服美國外交部屬下一個什么機構給省外辦發函,也許更加惹怒招恨,終不得成行。
那次活動究竟都有哪些詩人獲得通行,我也記不得了。只聽說江河是一下飛機,兩手空空,宣稱“壯士一去不復返”,從那以后,他一直窩在紐約不動。顧城夫婦卻是回不得家的,他們告訴我,因為北京已經沒有住處了。
還好中國詩歌剛剛走出國界,朦朧詩大盛。一個個詩歌節,國際筆會,大學演講,駐校作家的邀請紛沓而來。他們在世界各地漂泊,在上一個活動和下一個活動之中,去熟人,朋友家中過度等待,甚至被安排或介紹到素昧平生的屋子里借居。
謝燁懷孕了,就算有的邀請條件不錯,那些國家的簽證卻很難得到。他們很幸運的,在香港獲得新西蘭簽證。顧城說,面簽時,謝燁懷胎都快八個月了。她穿著寬大的衣服,不敢起來走動怕露餡,而簽證官大概也是睜一眼閉一眼吧?
出國后顧城給我的書信很少,大概是郵費太貴?難得寫滿幾張信紙,常常短短半張而已。有時呼我干姐姐,有時賜封我“鼓浪嶼大公”,自稱“可汗”。字跡大大的,孩子氣的,總是東一句西一句,讀了心中微笑。有關他在新西蘭的生活,多半是從朋友那里聽說,在新西蘭定居啦,生兒子啦,開始種莊稼啦。我真以為顧城已經心如所愿:“以童年的姿態/重新親近熱乎乎的土地……在命運的軌道上漸漸飽滿。”
關于顧城在新西蘭的生活,旁觀追憶很多。顧城自己也在接受采訪時侃侃而談。二十年來,這方面的資料陸續整理出版,我收到的也不少。可是我并不大瀏覽它們。這塊傷疤挖掘起來還是疼痛不已。
1992年5月,《今天》的大部分同仁被邀請到美國巡回朗誦演講。老朋友們之間距離隔閡更加明顯,當然,和我沒什么關系,我向來不在那團亂麻里面。一幫人從舊金山到紐約,共同旅行十多天里,還是顧城謝燁與我親密,他們描述新西蘭日子時,語氣幽默快活,實質依然艱辛坎坷。
顧城在報紙上看到激流島(那時應當不是這個島名吧?中國人的譯音?還是后來作為旅游景點的包裝?)有座小屋被拍賣,占地不小卻滿便宜。他有大學教職,可以貸款。童年時期顧城就夢想能有屬于自己的一塊地:“風搖它的葉子,草結它的種子。”他不假思索拍下這個島,并獲得貸款兩萬元,兩口子很快搬到小島居住。
顧城說,花了二十多年,才跨過那個倒霉的世界,找到他想要的生活方式。
顧城在奧克蘭大學的聘約很快到期。一開始,他還不怎么在乎,但是還貸的重枷很快顯示分量,幾乎把他壓垮。
這個小島退潮時露出沙地,可以步行或驅車通過,抵達民風淳樸的毛利人部落和熱鬧集市。漲潮即汪洋一片,真正成為孤島。沒有料及的是,小島向陽那一面亂石疊嶂,背陰這一面長不出莊稼,顧城的農場計劃因此泡湯。矗在半山斜坡上的小屋已經破敗,他們倆沒有力氣,只好從山上合力把大石頭推下來,先將就鋪一條滾石道。后來顧城是如何學會鑿石修繕,操作細節我已經模糊,想來必定殫精竭慮,比堆砌文字難上百倍。島上沒有水源,他們在屋頂砌了蓄水池,飲用、沐浴、洗滌。拜老天所賜,新西蘭氣候總是風調雨順。若接不上呢?顧城笑嘻嘻:那就幾天不洗澡。島上空氣纖塵不染呢。
“種二十回蘿卜就可以了此一生”的夢想既已破滅,顧城夫婦想到養殖。他們去集市買了兩百多只小雞,壘了石欄圈養。雞苗兒由機器孵化,幾代下來都是農場模式流線養殖,沒有母雞教誨,遺傳密碼里的自助覓食功能早已喪失殆盡。童雞們集體發呆絕食。他們倆只好一人一頭抬著食槽,模仿機器左右搖晃,才將小雞們的初級課程教會。小雞漸半大,紛紛越獄飛過雞欄,詩意地棲居于石縫草窩灌木叢里,成了都市人垂涎欲滴的跑地雞。
可以準備收獲雞蛋了。
不料執法人員突然露面,意外的困難再度發生。原來根據當地法律,每戶人家只允許養殖十二頭雞。(想起我們當年的割資本主義尾巴吧?)他們被勒令三天內處理這些有翅膀的新島民,不管他們看上去多么斑斕多么無辜多么與世無爭。
現在要召集雞們沒有那么容易了。顧城夫婦只好夜里捏著手電筒,滿山遍野去捉拿被強光晃花眼的瞌睡雞,顧城只敢捉腳,讓黑眼睛妻子咬牙割頸,連夜褪毛剖肚。顧城說:舒婷啊,簡直血流成河!
德國之聲記者采訪:為何不放生?顧城老實回答:這些都是錢哪,我們還要生活呢。甚至有人就此發表言論:說顧城之血腥是與生俱來的,居然在三天里,殺掉親手養殖的兩百多頭雞。
那么多雞肉該如何處理啊?我替他們發愁。顧城說,雞肉都寄存在毛利人的大冰柜里,和他們的獵物凍在一起。謝燁用雞肉做春卷,拿到集市上去擺攤。顧城閑著無聊,也想出力,就在旁邊畫肖像,每張標價八塊錢。可是謝燁說:島民互相認識,畫好了,基本都是白白贈送,收不了幾個錢。但是顧城喜歡。兩千多個島民畫著畫著認識了不少。顧城不懂英語,孤獨很久了,因為畫像,有了一些朋友。
顧城謝燁敘述這一切時還是老樣子,爭先恐后詼諧有趣嘻嘻哈哈,讓我跟著一起咧嘴開懷,鼻尖酸著。
@ 黑子的運動,于
@ 午時一刻爆炸
@ 鳥都已平安越過雷區
@ 日蝕雖然數秒
@ 一步踩去就是永遠的百慕大
@ 最后一棵樹
@ 伸出手臂
@ 悄悄耳語
@ 來吧
@ 美麗生命僅是脆弱的冰花
@ 生存于他人是黑暗地獄
@ 于自己
@ 卻是一場曠日持久
@ 左手與右手的廝殺
@ 黃昏時他到水邊洗手,水
@ 不肯濯洗他的影子
@ 只有文字的罌粟斑斑點點
@ 散落在
@ 他的秋千下
@ 一頂
@ 直筒
@ 布帽
@ 靜靜坐在舞臺中央
@ 燈光轉暗
@ 他
@ 不
@ 回
@ 家
回到1992年春天,我在美國見到顧城,就指著那頂布帽子大笑:“顧城,那是什么東西啊?”謝燁說:有個外國老太太送顧城一頂直筒羊毛織帽,顧城很喜歡,老戴著脫不下。帽子扯壞了,他靈機一動,剪下舊牛仔褲一截褲管,試著當帽子,喜歡得不行,從此帽子仿佛長在腦袋上,成為象征。
關于帽子,版本很多。如果顧城高興,他會說,方方正正像故國的北京城。不耐煩了,他就淡淡的:我怕冷。有時候,他會順題玄妙發揮:安全感啦避雷針啦保護傘啦等等。顧城個子小,頭發稀疏了,高帽對他其實很合適。
雖然他們在國外多年,買地置屋,安家生子,給我的感覺還是吃不飽。顧城鄙夷那些“滿世界都是吃來吃去的嘴巴”,可是他更明白:“做一個人,就是一個必須吃東西的東西。”
主辦方發放相當豐厚的飯錢。酒店帶早餐,晚餐總是有活動和宴請,基本自己付午餐而已。我時差倒不過來,早上遲起沒有胃口,只挑一塊小蛋糕,掰一半慢慢啃著。顧城問:那一半你不要啦?我點點頭,他伸手到我碟子上抓走,立刻塞到口中。我急了:顧城,那邊還有一大盤呢。謝燁笑著解釋:知道啊,他已經吃了六個。我才知道。顧城每天必定耗到早餐時間結束,盡量把自己填飽,仿佛動物有兩個嗉囊一樣。
中午?中午就睡覺,睡到晚上開會之前有晚餐吃的時候。失眠嚴重的我馬上想到:那,夜里呢?夜里繼續睡。謝燁說,顧城從小能睡,最高紀錄連睡兩天五十多小時。
艾未未在紐約,他請我到中國城吃飯。這樣那樣,要了很多菜,蒸魚啦烤大蝦啦,甚至有拳頭大的石螺。老板是朋友,過來提醒:菜太多了!未未說:上次我這位朋友從大陸來,我沒什么錢請她吃飯,現在我要讓她吃好的。未未打開錢夾給我看,喲,除了各種銀行卡,還有厚疊百元大鈔呢。
我這就提議,拐角就是我們住的酒店,能否把顧城夫婦邀來共進午餐?未未與那一對兒自是熟得不能再熟,當然不反對。就算多他們兩個人,菜還是太豐盛。因為未未一直夾菜,我的碗里還剩很多。謝燁不但挨個把餐桌上的盤子,連湯帶水倒在顧城碗里,最后還拿起我的碗,也倒給顧城了。我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謝燁說沒事!在新西蘭,謝燁單獨做飯,吃不完就倒在顧城的那個大鍋里。顧城就“亂燉”著吃。
可以說,顧城不在意烹調,也不僅僅是珍惜食物。他能餓,所以深知能吃飽的時候,一定要努力吃飽。好像永遠不知道下一頓在哪里似的。讓人回想起來更加難過。
當時我不太明白,顧城多年的節儉是否變成一種痼癖?因為,到1992年3月,顧城在柏林DAAD的一年計劃才結束,DAAD給付的生活費很高,他們應該存不少錢的。
那天飯后,我們順路逛街,走進一家小商店。謝燁在貨架上挑選很久,挑了一個小玩具,笑著給我看。那是一只小青蛙,捏一下呱一聲。底部印著made in china,標價1.99美金。謝燁說:給兒子一個中國的東西吧。臨付款我才發現顧城一直沉著臉站在門口不進來,謝燁掏錢時,顧城竟然一屁股滑坐地上,把我大大嚇了一跳,以為他犯病了,趕緊去拉他。謝燁厲聲呵斥:別理他,讓他去死吧。我就更嚇壞了,回頭看謝燁。她眼里已有淚花:我一花錢他就這鬼樣子!
原來如此,我買吧,我正發愁給小木耳買個什么禮物好呢。
顧城并不小氣。朋友吃飯他會爭著付錢;那年來我家度蜜月,他送我兩尺卡通印花棉布,我給兒子做了個小被套;時隔多年,在美國見面他還特別送我一支立陶宛彩漆小湯匙。東西都很小,但是讓人感覺顧城有情有義,而且禮貌周到。
從商店出來,謝燁捧著包裝好的玩具遠遠避開,恨聲不絕:顧城,你去死吧。顧城,你死了好!
我陪著顧城落在后面,作為干姐姐,我首先要數落的自然是顧城了。顧城解釋著:舒婷,如果不能按期還貸,我的小島就要被拍賣,我們就無家可歸了。所以每一塊錢都要存下來啊。小木耳一直寄養在毛利人部落里,酋長雖視為己出,但是根據西方倫理,酋長還是以遺棄罪把顧城告上法庭。說到木耳,顧城漸漸有了笑容。因為顧城付不起錢,毛利人竟然代顧城雇了一名律師。聽起來,那毛利人仿佛自己和自己打官司似的。在他們的觀念里,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只是要求父母承擔一點責任。法庭仲裁結果是,顧城必須每年付毛利人一點點撫養費。顧城說:雖然只是象征性的。但如果不付這一點贍養費,他們就要失去木耳的監護權。
咳,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顧城慨嘆著。
我曾經問:孩子叫什么名字?木耳。哪個木耳?白木耳的木耳。哦,顧木耳?不,沒有姓,就叫木耳。
他們半開玩笑地解釋過孩子的名字,也是時常更換版本,我沒記住。
后來我看到一些資料里寫成了桑木爾。木耳是小名吧?桑木爾也許是毛利人的習慣叫法?
我始終沒有見過他們的孩子,連照片也沒有。
在舊金山期間,我們被邀請到美國女詩人卡洛琳·凱瑟家中作客。卡洛琳·凱瑟得過普利策獎,與趙毅衡共同翻譯我的英語詩集。客人們在他們家的戶外游泳池里撲騰,謝燁的游泳衣里還加穿內衣,我覺得好笑:在國外許久了,還這么遮掩嗎?她努著嘴示意顧城。顧城不下水,臉色陰暗地悶坐在蔭棚里。我走過去故意大聲說東說西,再小聲罵他太過分,直到他心情明朗起來。
因為顧城想要謝燁保持初戀時那兩條長辮子,謝燁就不能剪燙,頂多把辮子緊緊盤在頭頂,像朵葵花,非常漂亮。由于顧忌丈夫的感受,謝燁不戴任何飾品,她的衣服都是棉麻質地,寬松的,在西方國家也很時尚。不過,謝燁基本不買衣服,都是朋友送的,邵飛送過,我也送過。紐約分手時,我把所有衣服攤在床上,讓謝燁挑選。我清楚地記得她挑了一條蘋果牌牛仔褲,一件水磨真絲棗紅夾克和大紅棉布襯衫。
1996年我應DAAD邀請,駐柏林作家一年。我被安排在市中心的“褲襠大街”(中國人的戲謔翻譯)50號,1989年北島應邀來此,住的就是這一棟公寓。留學生們告訴我:當年好些人聚集在這所房子收看新聞直至深夜,其中一對激憤的男女青年經常結伴并終成眷侶。1992年顧城夫婦從美國返回柏林,結束DAAD計劃后,住在這對青年家中。男主人教會謝燁開車,帶她去觀光,陪她出去購物,近距離的,讓謝燁看到另一種生活另一個男人。
一個美麗聰明的上海姑娘,這么多年來的漂泊操心,約制天性,我想,謝燁身心都累了。
這一年,顧城在國外朗誦作品時只用各種怪聲沒有字詞,遭到詩友的批評,躲到沙發后失聲痛哭。因為要堅守母語的語感,顧城拒絕學習外語,他在國外的所有交流都要依賴謝燁。那么,語言對他還有什么意義?
經濟的重軛,失語的困境,面臨生活與精神伴侶的即將離去,顧城一樣,他也撐不住了。
“黑子的運動,于午時一刻爆炸。”
即使根據目擊者的作證,警察部門的結論,事后得以理性的剖析那一幕悲劇。但,誰能真正還原黑子運動的軌跡,那個深淵的無限黑暗,那一腳踩下去的萬念俱灰?
結局永遠無法挽回無法遺忘。只有謝燁有權寬恕。我深信,她已經寬恕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