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宕
甪里人民醫院下班時間,放生橋上便有了當天最好的景色。返家的醫務人員從橋北的住院部里出來,步履匆匆;住院的醫務人員從橋南的門診部出來,神態悠閑。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這些女性占多數的人明顯區別于白日里橋上走過的農民、漁民、行販等,尤其是往北趕的那些單身護士們,脫下了護士服的,衫裙色彩各異,式樣不一,被霞光一照,繽紛了;沒有脫下護士服的,身上的白勾人眼睛,從來沒有一種白這樣豐富過,這樣耀眼過,都把開放在石橋一側的石榴花比下去了。她們就是黃昏時開放在石橋上的另一種花,比石榴花嬌嫩,比牡丹花艷麗。嬌嫩、艷麗的護士們大多剛從衛校畢業,還未成家,沒有家累,她們邁著輕盈的步子走向住院部的集體宿舍。
這一天,在門診部里出來的人流中,夾雜著一個人,他就是甪里人民醫院針灸科的毛小生醫生。和護士們輕盈的腳步相比,他的腳步顯然是沉重的,也是緩慢的。他屬于橋上風景中被忽略的那部分,盡管他很少走到放生橋上來。平時,毛醫生一下班就直接回家了,不會過橋,和大多數甪里人民醫院的醫務人員一樣,他已在橋南的鎮區安家立戶。而今朝,他卻走上了放生橋,向橋北走去。在橋北,除了醫院的住院部等零星幾個公用建筑設施外,大部分地方還是農田、農居。毛醫生不是去橋北的農村地區的,他與那里無親無故,去那里做啥?他是到住院部的集體宿舍去的。他終于厚著臉對院辦主任張口了,說,借間宿舍,醫院里住一段時間。院辦主任頗有深意地看一眼毛醫生,要他寫個申請,寫明租借理由。毛醫生就在一張A4紙上寫了理由,就四個字:家里裝潢。這只能是一個短期借宿的理由,可他實在想不出別的理由。
其實,在毛醫生心里的真正理由是一串人物,張家科副院長、鄭剛主任、吳子明總經理、董小健經理……這些人,是毛醫生和他的夫人紫娟身邊或一度是身邊的人,這些人,近年來常常在紫娟的嘴里翻滾,毛醫生最初聽到的是羨慕,后來,他聽到的基本上是對他的不滿和鄙夷了。當董小健的名字出現在紫娟的嘴里時,他憤怒了。董小健也曾是甪里人民醫院針灸科的醫生,是毛醫生的徒弟,現在在甪里鎮的漕河街上開了一家私人針灸室,毛醫生還被邀請到私人針灸室去指導過,現在紫娟竟然用這個私人針灸室來貶低指導者了。如果說毛醫生需要吃四個饅頭才能吃飽肚皮的話,那么,董小健就是第四個饅頭,張副院長、鄭主任等就是前面的三個饅頭,當毛醫生吞進董小健這只饅頭時,憤怒已經讓他充滿飽脹感了,一肚皮憤怒從他的體內沖出來,變成了一句抖抖索索的話:“我,我住醫院去!”
毛醫生就在這天的黃昏走上了放生橋,夾雜在一批女醫生、女護士當中,走向醫院住院部里的單位宿舍。
毛醫生在302宿舍里坐了一歇,要往外走時,同住一室的口腔科醫生柯偉進來了,奪下毛醫生手中的飯盆,說:“不要去食堂了,今晚聚餐。”
原來,柯偉要請客,早就講好了。毛醫生搖頭說,我就不去了。他彎腰去撿落在地上的調羹。柯偉又奪過毛醫生手里的調羹,和飯盆一道往一旁的木架子上一放。
柯偉說:“去吧,毛醫生這點面子總要給的。”
到了甪里鎮北大街西端的“漕溪人家”酒店,毛醫生發現,來聚餐的都是單位同事。柯偉告訴他,今晚來吃飯的大部分是“感情欠收者”和“婚內失戀者”,當然毛醫生除外。毛醫生一下子沒有聽懂柯偉的話。一旁的梅香白一眼柯偉,說,在座的大部分不是你說的那兩種人好嗎,首先毛醫生就不是啥“婚內失戀者”。毛醫生的小腿抖了一下。梅香又說,我也不是啥“感情欠收者”,我每天的感情都滿滿當當,都要往外流。有人屏不牢笑出聲。笑聲中,毛醫生憶起梅香有個外號叫“賴三”,七搭八搭是出名的。可梅香長得確實出挑,像七月里的菱角,白、嫩。
柯偉請的都是住單位宿舍的同事,梅香、柯偉、子江等三位是單身的,常英、華衛東,再加上毛醫生,是已婚的。看著常英、華衛東,毛醫生就覺得自己或許真是跟他們一樣,是“婚內失戀者”,這么一想,看到常英的目光在往自己這邊掃過來,毛醫生的臉就有點掛不住,忙摘下眼鏡,拿起桌上的一張餐巾紙,揩起厚厚的鏡片。
上菜,茭白絲、莼菜湯、五谷拼盤……都是些本幫土菜。眾人吃起來,毛醫生看一桌人的表情自自然然的,也就專心吃喝。柯偉敬毛醫生酒,毛醫生說:“不能干的,喝酒已經是破例了。”
柯偉說:“今朝你也變成了‘單身漢,應該多喝點,來,歡迎你加入我們的隊伍。”
柯偉的話讓毛醫生的臉又有些掛不住,假裝咳嗽起來。見毛醫生確實是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柯偉也就不再強求。
梅香卻豪爽,四處出擊。坐在她身邊的華衛東都在討饒了,討饒不過,就說梅香:“你喝酒這么豪爽,也該在個人大事上豪爽一把,早點把自己嫁了。”
梅香說:“你當我處理啥東西啊,沒聽說‘兩個統一?”
常英接嘴:“興趣與職業統一,愛情與婚姻統一。”
梅香說:“就是,我的愛情對象都沒法給我帶來婚姻,我怎么嫁?”
有人笑起來,想起梅香曾跟兩名副院長不清不爽,結果,兩名副院長的老婆幾乎同時找到了梅香,梅香竟平靜地說,你們當中的一個肯定要讓路。梅香當然是癡人說夢。鬧過、罵過,兩位副院長夫人就把主要心思放在扎緊自家籬笆上了。
一條黑乎乎的大駁船在窗外的漕港河里“叭叭叭”開過,華衛東抿一口酒,用過來人的口吻說:“愛情和婚姻統一的,畢竟是少數。”
常英說:“興趣與職業統一的,難道多?”
梅香說:“要死,我兩個都沒有統一。”
梅香看住毛醫生,繼續說,“我的興趣其實是針灸和按摩,可醫院卻一直把我摜在手術室。”
子江說:“你的興趣一直在變的。”
梅香說:“別胡說八道,萬變不離其宗,我的興趣就是往人身上按或者扎。你一直胡說八道,怪不得一直沒有找到女朋友。”
“是讓人往你身上按和扎吧?”子江的舌頭大了。
梅香的舌頭也大了:“小青年嘴上無毛,越說越豁邊了,罰酒罰酒。”梅香站起來,端起子江面前的滿滿一大杯酒,往子江嘴邊送,她態度堅決,語氣嚴厲,可是臉上仍浮著笑。她完全開得起玩笑,不會因別人任何出格的話而動氣。
子江說:“喝就喝,要喝一起喝。”子江也站起來,也端起梅香的那杯啤酒,兩人都把酒往對方的嘴巴邊送,然后微微低頭喝,差不多就像在喝交杯酒了。
氣氛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到來的。一直沒有言語的毛醫生這時候也開口了,他說:“興趣和職業統一得最好的是董小健。”
毛醫生自己也料不到怎么會在此刻說出董小健的名字,他呆了呆,不過很快調整過來,搛起面前的一只鹽水蝦,很自然地又補上一句,“他說他慶幸當初選了自己最喜歡的事作為職業。”
子江說:“咦,他是因為針灸讓他發財了,才喜歡上的吧?”
眾人笑起來。見毛醫生臉色有點尷尬,柯偉打圓場:“這又是一個蛋跟雞的問題,啥先有,誰搞得清爽!”
雖然對毛醫生的話大家持保留意見,不過大家對董小健能辭職開私人針灸室表示了贊賞。這家伙,腦子活絡有本事!甪里醫院門診部到漕河街也就四五百米遠,走過去,就是一位大老板,走不過去,就是一位醫院小職員!大家對董小健發財只有贊賞,沒有意見,對董小健的師傅毛醫生則表示了遺憾。毛醫生的針灸、推拿手藝在整個甪里鎮上都是有名的,甚至區里都已經有名了,常有人指名道姓找上門來,可找上門來的人是給醫院送錢,不是給毛醫生送錢。相反,毛醫生平白無故地比平時忙了好多,這還不算,這次針灸科競聘一名副主任,都已經四十八歲了的毛醫生仍舊沒有輪到,一位大學畢業沒多久的小伙子卻上位了。這件事差不多引起了“公憤”,連梅香都說,這醫院比以前甪里人民照相館里的暗房都暗了。她說,幾個院長都從我這里揩到了油,可他們拔出家伙切斷情,我到現在還是手術室里的一名麻醉師。黑,太黑了,這醫院醫生、護士的衣裳再白,床單被面子再白,墻壁刷得再白,醫院也是黑的!白掩蓋不了黑!
眾人慫恿毛醫生也跨出人生壯麗的一步,離開醫院,自己開個針灸房去,憑毛醫生的本事,保證馬到成功!柯偉說,董小健也要他出去開個口腔門診部,可他哪里有毛醫生的本事?他想先在醫院里再吃幾年“蘿卜干飯”,技術上過硬了,再離開醫院單跑。不是不跑,時間未到!柯偉把嘴巴湊近毛醫生,一定要單跑單飛!董、董小健說了,現在外面遍地是黃金,到處是野花!
毛醫生在柯偉的嘴巴里聞到了濃烈的酒氣,他自己也打了個酒嗝。他覺得頭暈,剛想說啥,卻發覺舌頭似乎打結了,于是干脆不開口了,只是搖頭。就在他搖著頭時,華衛東肥白的右手進入了他的視線,嚴格地說,是華衛東的右手和常英的左手同時進入了他的視線。在桌沿下方四五公分的地方,兩只潔白的手絞在一起,十根手指就像十位廝打在一起的士兵,景象既慘烈壯美,又抒情哀婉。
毛醫生的右手似乎也突然熱了,像是流上了一股暖暖的水流。他低頭,明白自己的右手是真熱了,他看到幾根潔白粉嫩如玉柱的手指落在了他右手的手背上,玉柱的主人是坐在他右側的梅香。毛醫生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他又搖頭了。
毛醫生頭重腳輕得厲害,平整的石板街被他走得高高低低。他沿著北大街朝東走,這條店家和居家混雜的街道現在已經沉寂了下來,兩旁許多窗子上的“窗踏板”已經放下來了,“窗踏板”其實就是一塊木板,白天被店家或居家用木棍撐開,店家賣些熏青豆、熏拉絲(熏蟾蜍)、扎肉等當地土特產,居家屏不牢,也開始賣土特產了,居家立刻變店家。有一次,老婆紫鵑跟毛醫生在北大街上,說,祖上能在北大街上留下一間房子就好了。毛醫生說,家留萬貫,不如薄技在身。紫鵑說,薄技?你那針灸的薄技帶來了什么?毛醫生吃癟了。毛醫生現在想想,自己是該吃癟。這份薄技到底給自己帶來了什么,給家里帶來了什么?毛醫生答不出。
毛醫生向左一拐,走上了放生橋。放生橋東側的一個八角涼亭里傳來呢喃聲,先是女聲,后是男聲,男聲很像柯偉發出的。毛醫生知道八角涼亭里的男人不可能是柯偉,柯偉他們唱歌去了,還要毛醫生一起去,毛醫生說頭暈,不去了。走到橋頂上,回憶著八角涼亭里那個像極柯偉發出的男聲,柯偉剛剛在酒席上說過的話就真在毛醫生耳邊響起:現在外面遍地是黃金,到處是野花。
黃金,野花;野花,黃金。毛醫生喃喃而言。雖輕,卻說得和涼亭里的那個男聲一樣充滿磁性、情感飽滿。毛醫生嚇了一跳,自己這是怎么啦?難道也對這兩樣東西感興趣了?不會的。毛醫生搖搖頭。
毛醫生沒有進醫院住院部的宿舍。他想再走走,就在住院部的一個墻角邊一拐,走上了一條煤屑路。煤屑路兩邊是高大的香樟樹,這條路就暗了,就變成“隧道”了。剛進“隧道”沒幾步,毛醫生就察覺到身邊有異常,沒等他回頭,就已經被人抱住了。他張了張嘴,有了驚叫的口型,卻沒有驚叫的聲音,幾乎還來不及驚嚇,毛醫生就發現是梅香。對的,是梅香抱住了他。他掙扎。
嘻嘻。梅香笑一聲,放開了手。黑暗中,梅香的牙齒、眼睛凸顯出來,牙齒白、眼睛亮。梅香的牙齒和眼睛都提高了“隧道”里的能見度,能見度一高,毛醫生的警惕性也隨之提高,他看看四周,跨開一步,說,你不是在唱歌嗎?梅香說,他們巴不得我走開,巴不得我和常英走開,所以我跟蹤你了,嘻嘻。梅香跨前一步,毛醫生后退一步,他又看看四周。這“隧道”雖然暗,可不能保證沒人,不能保證留宿在院的別人一定不會逛到這里來。現在,留宿在院的人是越來越多了。主要原因當然在院長,院長都把允許職工留宿醫院作為職工福利了。反正醫院平時福利不好,院長壓力也很大,他就在現有的設施上挖潛了。有人曾很小心地向院長表示憂慮,來醫院留宿的人中到底哪一類人占多數?如果任意讓人留宿,是否反而會加深一部分人的夫妻矛盾?好心是否最后恰恰辦了壞事?面對提問者的一長串問題,院長沉吟片刻,回答了最后一個問題,他說,壞事?壞事和好事的界限在哪里?生活中有時候好事就是壞事,壞事就是好事,“一不做、二不休”的中國式夫妻少嗎?與其這樣,不如讓他們先分開一段時間,反省一下夫妻間的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感到能解決問題的,回去;感覺問題再也不能解決的,住在醫院里的這段辰光也正好是一個緩沖期,也可以講是心理預備期,然后一身輕松地“勞燕分飛”。
善于做長篇大論的院長回答了最后一個問題,其實也是回答了所有的問題,所以,院長是個聰明人,院長也是個好人。
可好人也會辦壞事。院長讓越來越多的人留宿,你的秘密舉動被人發覺的概率就會增加。毛醫生說,走,我們離開這里。梅香說,走,我們往前走。梅香說著,攙住了毛醫生的手。毛醫生本來是想往回、往住院部的方向走的,右手被梅香一捏住,就扭轉身往前走了,往前走就是沿著香樟樹搭就的“隧道”往西走。毛醫生的面前很黑,可也很亮。黑,是毛醫生的眼睛看見的;亮,則是他的心看見的。他明白,梅香是想“搭”自己了。其實,雖然有人常說梅香閑話,可她人是不壞的,從沒見她跟哪位同事真正地粗過脖子紅過臉,沒有!相反,有人說她壞話,她也不惱;她不惱,有人就敢當面說她壞話了,帶有試探的成分,想看看梅香這人的度量到底有多大。令試探者想不到的是,梅香竟然開始與那位試探者一道說自己的壞話了。梅香也說自己的壞話!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啊!雖然,她也有那么一點私心,她畢竟也是人,一個女人,所以她曾跟兩位副院長不清不爽,可最后也沒見她硬要兩個副院長離婚,硬要他們為自己安排一個好科室呀。相反,倒是兩位副院長夫人找上門來,跟她吵跟她鬧,好像她從她們家、從副院長那里拿走了好多東西,要她吐出來。其實,她哪里是拿到了好多東西,她倒是付出了自己,可是,她是一個把自己付給對方后卻絲毫不會給對方壓力的女人,一個只給男人快樂和輕松的女人,一個不會向男人要錢要權的女人,一個不會逼男人去賺錢謀官的女人,一個高尚的女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女人。
香樟樹散發出淡淡的濕濕的香氣,此刻,行走著的毛醫生和梅香是需要香氣烘托的,香氣能制造曖昧的暖意,這時候溫度已經不是一個外在的東西了,溫度已經進入了他們的心里。現在,毛醫生和梅香的心里感到暖暖的、涼涼的,就像天上的暖氣和寒氣相碰時會產生巨大的“旋流”一樣,毛醫生和梅香的心里也產生“旋流”了,這“旋流”最后落實到了兩人的腳上,產生了動力,兩人往前走得很堅定,都急匆匆了,好像前面有個布置一新的房間。可是,毛醫生突然聽到了一記咳嗽聲,這無疑是一個響自前方的炸雷。毛醫生的右手迅速從梅香的手中撤離,同時跨前一步,與梅香拉開距離。前方出現了一個一閃一閃的煙頭。一會兒,當毛醫生走到一個香樟樹相對稀落的路段時,一位推著自行車的老年人現形了,老年人的腳步高抬輕放,人和自行車在晃動中前進,嘴上仍叼著煙,可煙頭像是已經滅了。毛醫生放下心來,老人一看就是漕港河北面的農民。老人看也不朝他看一眼,就和自行車一道搖晃著走到毛醫生背后去了,毛醫生有些遺憾,回轉頭,張張嘴,像是要招呼老人。
梅香跟上來,又握住了毛醫生的右手。梅香說,你不知道,夜里,女人總想抓一點什么,握一點什么,心里才踏實。毛醫生心里說,你抓吧你握吧,男人在夜里也一直吊在半空呢,不著天不著地的,被人抓了握了,才能上天著地呢。毛醫生心頭活絡了,連自己也感到自己陌生了,脫胎換骨了。
香樟樹沒有了,一座水泥橋在月光下出現了。過了橋,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片巨大的廢墟,磚、瓦、礫、破盆爛椽觸目皆是,一條小路繞著廢墟向右蜿蜒而去,連接著遠處幾幢影影綽綽的廠房;一條更小的道路向左一拐,貼著河岸伸向一片樹蔭。
兩人不約而同地往左面的那條小路走去,橋堍和小路間有個坡度,兩人一個趔趄,就不是手握手,而是手挽手了,更準確地說是梅香挽住了毛醫生的胳膊,頭都靠上來了。毛醫生的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滋味,說不上是喜是悲,是苦是甜。他此刻想到了紫鵑,紫鵑在男女方面從來沒有對毛醫生“求全責備”過,在這方面,她對他是充分信任的,正因為這份信任,平時毛醫生相當自律,可以說,到目前為止,除了紫鵑,毛醫生在男女情事方面還是一張白紙。不過,說到底,哪一個男人不想在一張白紙上描繪最美最壯麗的藍圖呢?毛醫生低頭,看一眼路面,又躬問自己,哪一個男人不想以大地為詩箋,抒寫創造的風流呢?他的步伐更堅定了,帶著梅香繼續朝前走,朝大地的深處走。憑感覺,向左拐的這條路應該是很少、甚至是基本沒有人走動的。大地的深處其實就是人跡罕至的地方,布滿了建筑垃圾、被遺棄的生活用品、恣意生長的荒草,越往前走,腳下的路被這三樣東西擠壓得越發逼仄了。
梅香整個人都已經靠在了毛醫生的身上,她像是沒有力氣走動了。不,她不是沒有力氣,她的力氣是讓她不要走動,毛醫生懂。他站定了,梅香就抱住了毛醫生,她的手臂變成了兩根藤,她的舌頭變成了一種最受歡迎的進攻,因為這進攻是溫柔的,是令人心醉的。誰說梅香是“賴三”?誰這么說,誰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在梅香纏繞、進攻的同時,毛醫生的手也在梅香的后背上游走,手指頭在抖動,是在彈琴了,毛醫生確實聽到了琴聲,清泠泠的流水一樣在他的心頭滑過,黏連而又滑爽,沉重而又輕飄。毛醫生的雙手繼續在梅香身上游走,游進了梅香的碎花襯衣里,不彈琴了,開始在梅香的后背上按摩,在腰際上拿捏。
當毛醫生的手游移到梅香身體的前面,探進腰帶里時,梅香的身體突然挺了一下,手臂從毛醫生的背上撤下,右手迅速撥拉開毛醫生的手,身體也往一邊一跳。兩人的身體分開了。東南向的那座水泥橋上有一束光在晃動,還有小型柴油發動機的輕微“突突”聲,應該是有人騎著摩托車在水泥橋上過,拐向了水泥橋東側的那條路。毛醫生和梅香都松了一口氣,這條水泥橋西側的路確實不會有人過來。可不過來不等于沒有人看到他們,從橋上往這邊看過來,還是能發現他們的,甚至能看清他們的一舉一動。
梅香說:“這里還是不太安全。”
是的。這里動遷了,村民們都搬走了,地荒了,突然在荒地里出現一男一女兩個人影,這個畫面的主題太淺顯了。毛醫生說:“不用怕,橋上的人還認為是鬼呢。他們倒怕呢。這個地方的人走了,鬼卻還沒有走。”
毛醫生的話反倒說得梅香心里一凜,轉轉頭,四處的土堆磚塊影影綽綽,她扯扯毛醫生衣角,說:“我們走吧?”
毛醫生也轉轉頭,目光落在了他腳下的一個青石河埠上,說:“要不我們下去坐坐?”梅香朝那個廢棄的青石河埠看看,說:“不干凈的。”毛醫生拍拍自己鼓囊囊的褲袋,說:“有晚報呢。”兩人就邁下了河岸,鋪了報紙,在最后第三個石階處坐下。
他們面前的河水發著漆黑的光亮,微微地漾動。這大概是一條已經不通航的河道。風起青萍之末,坐在石階上的毛醫生和梅香感受到一陣風在吹來,不大,微微的,像是手指的撫動,涼涼的,又暖暖的,兩人的肌膚上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由的舒服。風沒有了,兩人的肌膚卻還在渴求,兩人的手就變成了風,“吹”在了各自的身上。
很快,就只有毛醫生的手在動了。梅香的身體已經橫在了毛醫生的雙腿上,毛醫生的手每到達一個地方,他的喉嚨就發出一聲輕喚,先是語氣,后來變成了詞、詞組。
毛醫生說:“風池。”
又說:“周榮。”
又說:“俞府。”
又說:“幽門。”
又說:“大橫。”
又說:“陽白。”
又說:“期門。”
又說:“章門。”
又說:“筑賓。”
又說:“交信。”
又說:“太溪。”
毛醫生說出的當然是一個個人體穴位的名字。毛醫生幾乎把梅香的全體都摸遍了,河里果然還沒有一艘夜航的船,東南方向的橋上似乎也不再有任何人為的光亮照過來。毛醫生放心了,他的手放到了梅香的小腹處,說:“大赫。”他的左手繼續下移,五根指頭中的四根探進了梅香的腰帶,就在這時,梅香的身體一挺,她的手迅速抓住毛醫生的手,說:“有件事想問問你。”
毛醫生就停止了動作,側轉身來,做出一副屏息聆聽的樣子。梅香說:“董小健邀請你出山,你不肯;假使是我呢?我邀請你出山呢?”
毛醫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四周出奇地靜,東南方向的那座水泥橋上也不再有行人路過,河面上水泡的輕微破裂聲,反倒把四周襯得更靜了。梅香輕搖毛醫生的手,“我邀請你出山呢?我想要你幫我呢?”毛醫生的喉頭有了聲息,“呃——”,這怎么像是打嗝的聲音呢?可是,梅香顯然把這打嗝的聲音當作毛醫生的答應聲了,因為,梅香的手動了,她的手在回報毛醫生的那聲聲息了。這次反過來,毛醫生不動,梅香動,梅香的手大膽而直接,毛醫生的喘息粗重了。男人從來不是被動的生物,哪能在女人面前展現被動的態勢?毛醫生的手一下子伸進了梅香的襯衣里。不但這樣,他還一下子把梅香在青石條上放平了,此刻的他,已經完全忘了身邊的河、東南方向的那座水泥橋,忘了自己。男人把自己一忘記,就會連死都不怕,還能怕別的嗎?
毛醫生屁股下的青石條大概有兩米長,寬度也正好能容下兩個身軀。毛醫生自己的肩胛剛挨上石面,雙手還來不及做進一步的動作,梅香就在青石上直起了上身。毛醫生想用手扳她的肩膀,發覺梅香的肩膀硬了,她說,“不。”她的語氣竟然也變了。她說,“我這最后一關,從來沒有被人破過。”
那,兩位副院長?毛醫生幾乎是在嘟囔了,他很驚訝,一驚訝,河、橋、小樹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他自己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第一天住院,毛醫生就遭遇了“故事”,這真應驗了毛醫生先前聽到過的一個流言,這個流言其實就是對甪里人民醫院的惡意詆毀,其實也談不上是惡意詆毀,要看聽的人是誰了。如果不是醫院里的人聽到,那簡直就是一個個香艷的故事,有令人向往、迷醉的效果。這個流言說,甪里人民醫院的值班醫生、值班護士都把職工宿舍當成“鐘點房”了,你只要值班,你只要夜里在醫院住下,碰不到“好事”都難。你想找個“好事連連”的工作,哪里最好?甪里人民醫院。甪里人民醫院好,值班好,輪不到值班怎么辦?找理由向院辦申請住宿,反正住院部里還辟有好多職工宿舍。如果是醫院里的人聽到這個流言,那么這個流言就是謠言了,就是對甪里人民醫院的惡意詆毀,大部分人心頭不會舒服的,尤其是那些頭頭腦腦,會很氣憤,可這氣憤找不到具體的指向,因為所謂的謠言就是指傳播者把自己隱藏起來后釋放出來的流言。當然,醫院里也有部分腦子里“缺根筋少根弦”的小青年,他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沾沾自喜地把別人的抹黑當成添彩。
說起來,毛醫生差不多十多年不值班了,因為針灸科醫治的都是慢性病患,一般都在白天醫治。今天,毛醫生卻“被值班”了。他一“被值班”,第一個晚上就遭遇了每一個男人都想遭遇的“故事”,可見,外面所傳不虛。
不過,毛醫生遭遇的“故事”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不完整也不要緊,不影響毛醫生身上誕生一份神清氣爽的感覺。其實,細想一下,“故事”完整不完整他真不是很在意,在意的是自己終于“遭事”了!他其實就是想“遭事”,“遭事”比真“做事”重要,就像今天夜里。他想讓“遭事”成為一盞燈,照亮他一路走過來的幾十年黯淡的、憋屈的歲月。
“遭事”了的毛醫生邁著松快的步子拾級而上,他的鏡片反射著樓梯轉角上的燈光,手電就像裝在他的額頭上了。他如履平地,輕快地邁上了三樓,推開302宿舍虛掩著的門,表情卻一下子凝固了。
紫鵑坐在了宿舍的燈光下,柯偉則坐在她的左側。兩人幾乎同時把臉轉向了門口。
紫鵑站起來,她面無表情,或者說表情豐富,豐富得倒令毛醫生不明所以了。
紫鵑說:“走!”
柯偉說:“毛醫生,毛醫生……”柯偉臉上的表情倒是很單純、明確,是一份歉意,看上去還是深度的。他又沒有做過啥對不起他毛醫生的事,干嘛要那樣?連說話都結巴了,說不下去了。
毛醫生過意不去了,說:“小柯,給你添麻煩了。”
毛醫生的這話說得有點毫無來處,沒頭沒腦。
柯偉說:“哪里!”
毛醫生說:“弄得你唱歌也不安心!”
柯偉說:“哪里,我們也早早結束了!”
兩個男人把紫鵑撂在一邊了,毛醫生心底里覺得這是必須的,這絕非男人的避重就輕,恰恰表達的是男人的一種豁達,男人的舉重若輕,也可以說是男人的處驚不亂。和柯偉經歷過了一番對話后,毛醫生才把頭朝站在一旁正對他側目而視的紫鵑轉過來,他整整自己的衣領,起步了。毛醫生整衣領的這個動作讓人感覺奇怪,有點堅定悲壯的意思,又有點電影的效果。毛醫生一步跨出302宿舍的門檻,走在紫鵑的前面,背后就缺幾把指著他的長槍了。
毛醫生終于沒有住成單位宿舍。他躍躍欲試,想住到家的外面去,可他的想法被紫鵑不動一槍一彈地“鎮壓”了。
其實,說“鎮壓”言重了,一個男人哪是一個女人隨便“鎮壓”得了的?那么,紫鵑憑什么這么輕易地粉碎了毛醫生住醫院的夢想?原因當然還是在毛醫生身上。毛醫生一見到紫鵑,能乖乖地走離醫院的宿舍,說他“懼內”也好,說他體現了一個知識男人的風度也好,歸根結底,這是他在紫鵑面前的命。毛醫生不想跟紫鵑發生任何正面的沖突,即使是今天上午,他向紫鵑表達出要“住醫院去”的意思時,他的話也是抖抖索索的,像在乞求啥,當他拿著一馬夾袋替換衣裳跨出家門時,他還轉過了身體,把馬夾袋舉到自己額頭那里,對屋子里的紫鵑說,我夜里真住醫院了?!他相信,這時候只要紫鵑阻攔他,只要在嘴巴里發出任何異議聲,毛醫生就會重新跨進屋門,把手里的馬夾袋放回到四仙桌上。可是不,紫鵑什么也沒有說,只瞄了毛醫生一眼,就繼續埋向四仙桌的桌面,就著醬瓜喝粥。這一切,并不代表毛醫生怕紫鵑,而是怕紫鵑“發作”。紫鵑的“發作”不是指發火,也不是指她常常做的那樣,用那些混出名堂的人的名字來刺激他,她的“發作”是一種病。紫鵑和毛醫生同歲,今年四十八了,從今年春上開始,突然出現了更年期的癥狀,夜里一直失眠,睡覺時一直盜汗、冒熱,后來白天也會冒熱,一陣一陣的。更要命的,她的手腳有時會莫名其妙地抽搐起來,這抽搐肯定不是癲癇,癲癇是要倒地口吐白沫的,可紫鵑沒有倒地,也沒有口吐白沫,她只是不由自主地手腳抽搐,動作有時舒緩有時劇烈,舒緩時像是有人在牽引她的身體,劇烈時像是她要對一旁的人拳腳相向。“發作”也不是常有的,有時幾天來一次,有時幾個星期來一次,可來的時候一點征兆也沒有,極具突然性和偶然性。作為醫生,毛醫生也識不出紫鵑的“發作”從何而來,他也曾帶著紫鵑到過不少醫院,吃了不少藥,卻都沒有啥效果,那些醫生的診斷聽起來也有點似是而非。看著紫鵑依舊在“發作”,毛醫生很汗顏,作為醫生,他真的有點無地自容了。所以,毛醫生在紫鵑面前的隱忍,就是因為紫鵑的“發作”。在紫鵑面前,毛醫生要么逃避,像這次想住到家外;要么順從,像現在跟著紫鵑往家里走。
到家后,紫鵑又一次“發作”了。日光燈鎮流器“刺——啦”一響,客廳里亮了,紫鵑的手腳也就牽動起來了,一上來就很激烈,跟以前的“發作”有所不同,她的“發作”有了指向。她的手腳朝著毛醫生抽動起來,可她的抽動肯定還是“發作”,因為她的眼神還是迷茫的、無助的,和以前每一次“發作”一樣的。
當紫鵑的右手即將碰到毛醫生臉上時,毛醫生往旁邊一閃。紫鵑的右手就碰到了墻壁架上的一只花瓶,“哐當”一聲,花瓶掉地上了。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毛醫生也伸出了雙臂,樣子慌亂地像是要抓住什么,也像要推開什么。又是“哐當”一聲,這一次落下來的是一只玻璃器皿,毛醫生還感到臉上一陣麻辣,肯定是紫鵑的手碰到臉上了。毛醫生終于一下子抱住了紫鵑,往房門里移動步子。
紫鵑在毛醫生雙臂里掙扎,手又一次碰到了毛醫生的臉上。情急之中,毛醫生把紫鵑摁到了床上,可是,紫鵑還是在“發作”,毛醫生臉上無奈而又愁苦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像是下了一個決心,他的整個身體壓在了紫鵑的身上。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紫鵑也在他的身下喘息,胸脯一起一伏的,同時,她仍舊在“發作”,整個身體基本上就是在毛醫生的身下扭動了。毛醫生的身體也扭動起來,他想,只要壓住一歇,壓住一歇就會好了。毛醫生的下身突然有了發應,給他的扭動帶來了不便,他就把自己的下身從紫鵑的胯部小心地移開,也就是在此時,他感到紫鵑扭動的幅度變小了,他也感到自己的身體很熱,干脆停止了扭動,弓起了上身。紫鵑竟然也完全停止了扭動,不過仍舊在喘息,胸脯一起一伏的。
紫鵑的下身穿著紫色中裙和透明連褲襪,上身穿著花色真絲短袖衫,短袖衫前面的幾粒米色扣子已經脫落了,小半個白皙的胸部已經露出來。好了,紫鵑的“發作”竟在不知不覺中停止了。毛醫生則開始“發作”了,手腳并用,先是扯下了紫鵑的透明連褲襪和紫色中裙,然后扯掉了真絲短袖衫。紫鵑一動也不動,眼睛居然也有了溫順、潮潤的神色。
毛醫生終于從紫鵑身上下來。紫鵑也下床,進了衛生間。在衛生間傳出的水聲里,毛醫生拉開了壁櫥的門,從壁櫥抽屜里拿出一只小藥箱。
紫鵑重新回到了床上,拽過一條毛巾,蓋住了自己的下身,躺下。毛醫生又從藥箱里取出毫針、棉球,然后,他跪在了床鋪上,左手拇指和食指持捏著消毒干棉球,夾住針身的下端,露出針尖,慢慢讓針尖停留在紫鵑肩胛處的一處皮膚表面,然后,他的右手開始捻動針柄,讓針尖慢慢刺入皮膚里。
毛醫生又下床,在床頭柜上點燃了酒精燈,把右手中一枚特制毫針的針尖燒紅,然后迅速返回床上,伸開左手五指,用拇指和食指將紫鵑腹部一處的皮膚向兩側撐開,感覺皮膚繃緊了,毛醫生右手中毫針的針尖就快速地刺入自己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中間。
很快,紫鵑身體的正面已經有五處留針了。她仰躺著,是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臉上的表情卻又是安詳的,甚至是享受的,好像她身上正由毫針引發的酸、麻、脹甚至疼痛,恰是她所喜歡的、所期盼的。毛醫生也暫停了工作,像是累了,在紫鵑的一側躺下。他為紫鵑開展針灸醫治已經有一段時日,既然連市區的大醫院都沒法對癥下藥,毛醫生只能自己來了,效果卻還是不甚明顯,這真應驗了“自家郎中藥不靈”這句古老的江南諺語。但這并不能說明毛醫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的針灸技藝依舊得到了廣大患者的認可,他依舊是甪里鎮的“名醫”,他的盛名是他的年歲、他的醫技、他的從醫經歷、他的為人,甚至是他在醫院里的不公境遇等等,這一切“發酵”的結果。甪里鎮解放前出過一個叫何蓮舫的中醫名醫,解放后又出過一個叫何仁志的中醫名醫,是何蓮舫的阿侄。何仁志1978年過世后,二十多年了,甪里鎮再也沒有出過一名中醫名醫。甪里人環顧四周,發現中醫門診是甪里鎮人民醫院的特色門診,而針灸科是該醫院特色中的特色,針灸科里工作時間最長、年紀最大、最不招人嫉的人是誰?是毛小生醫生,何況,毛醫生的技術確實也拿得出手。一旦目標“鎖定”,甪里人再也等不及啦,他們認為毛醫生就是他們在內心呼喚了好久的那個醫生。毛醫生醫術高明,卻一直不聞不名,在醫院里得不到院方重視,甚至受到院方歧視,他們很氣憤,院方不重視毛醫生,他們來重視,院方不對毛醫生高超的醫術作出肯定,他們來肯定,就此,毛醫生的名字常常出現在他們的口口相傳里。
毛醫生開口了:“我想每個雙休日到吳江縣去。”
他舔舔舌頭,斟酌著字眼,繼續說:“有人在那邊開了針灸房,想讓我去幫忙。”他在說這話時,腦子里浮現的是梅香的臉龐,嘴巴里想說的是董小健的名字,卻終究沒有說。他記得梅香在河埠上剛說出“吳江縣”三個字時,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吳江縣位于毗鄰省份,離這里大概有五十公里的路程。
紫鵑睜開了閉著的眼睛,說:“你又不是去玩。”
她像是在為毛醫生辯護,跟另一個自己辯論。
她咂咂嘴,又說:“你去吧,男人是要做點事的。”
毛醫生說:“要住一夜的,禮拜六夜里要住那里。”
紫鵑說:“當然住,該住的時候就要住,回來做啥?”
毛醫生抓住紫鵑的左手,輕輕摩挲。紫鵑嘆口氣,又說:“你要是早點走出這一步,也用不到我熬心吃苦了。”
紫鵑確實也不容易。她在甪里鎮的自動化儀表廠上班,最近,儀表廠的生產車間要從鎮上搬遷到十幾里遠的淀峰工業園區,老廠一部分租出去,一部分變成產品陳列室。大部分女性管理人員都想留下來,留在陳列室里嗑瓜子、織絨線、嚼白話。紫鵑當然也想留下來。說起來,廠長阿發對紫鵑一直不薄,先是把她從生產車間調到了統計室,企業轉制后,更是把紫鵑調到了樣品測試間,省力是省力了,可是,煩心。統計工作和測試工作不比生產工作,伸縮性很強,認真與不認真,做出的活大不一樣,可這“大不一樣”似乎又很難跟“認真與不認真”劃上一條清晰的、一目了然的因果連線,偏偏紫鵑是個頂真的人,一頂真,就煩心了。所以,到最后,紫鵑還真想重新回到生產車間。在那里,你一認真,整個流水線就順暢了,從你手里出來的產品就合格了;你一不認真,流水線就會在你這里斷了,從你手里出來的就是次品了,很清晰,很直觀。還沒有等紫鵑向阿發提出重回生產車間的話,工廠要搬遷的消息就傳出了,紫鵑就有點失措。因為工人們住得散,廠里一直是沒有廠車的,以后,叫她如何去上班?不論騎自行車還是擠公交車,總歸是勞筋苦骨的事,不比現在,只消在窄巷狹弄里穿行七八分鐘,就到廠里了。紫鵑想跟阿發說一下,讓自己留在原廠的產品陳列室上班,可還沒等他開口,阿發就在會上說了,誰想留在原廠上班,誰就拿工資的三分之一。看來,阿發是打定主意要聘臨時工來駐守產品陳列室了。
毛醫生把紫鵑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說:“我先在外面做做看。”停一歇,他張張嘴,又想講啥,最后還是沒有說。
紫鵑坐下來,要梅香不要泡茶了。梅香還是泡上了一杯茉莉花茶,還拿上了花花綠綠的包裝袋,拆了,倒出里面的杏脯、魷魚片等。
紫鵑眼神定定地看著梅香,梅香的眼睛就躲開去,顯得有點局促、甚至慌亂。不過她還是很快轉回了頭,看著紫鵑,說:“阿姐,你要說什么就說吧。”
紫鵑卻一時無語。宿舍里有一股香氣,聞香識女人,梅香宿舍里的香氣雖很濃,卻一點也不刺鼻,和風一樣的輕柔,也有陽光一樣的暖意。紫鵑一下子迷失了自己,不知道該說啥了。梅香真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同時,也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人,如果撇開別的一切。宿舍的墻上,掛著一根長長的漂亮翎毛,相比上一次去過的柯偉的宿舍,梅香的宿舍更讓紫鵑覺得舒心,也讓紫鵑喜歡。
梅香又問了一遍剛才的話。
紫鵑說:“我能說什么?要說的話,你不是都已經在外面說了嗎?”
梅香臉上的神情凝固了一下,很快,她嘴角一彎,笑了。她想說啥,又迅速閉嘴。她聽說過紫鵑的情況,怕刺激她。紫鵑卻又說了:“你們醫院里事情真多。”
梅香說:“你不會對我們醫院里的所有事情都感興趣吧?”
紫鵑輕聲說:“誰吃飽了有空!”
梅香捏著一小塊魷魚片,遞給紫鵑,說:“光坐不吃,浪費唾沫。”
待紫鵑接過魚片后,梅香突然想起啥似的,又說:“你聽到我在外面說啥了?”
紫鵑說:“你怕啥?你做了,又說了,現在倒緊張了?不用怕,我不會吃掉你。”
梅香說:“阿姐,你相信了?”梅香說著,又輕捏起桌上的一塊杏脯,遞給紫鵑,紫鵑伸手接,卻順勢抓住了梅香的手。
紫鵑說:“我相信,我怎么會不相信?我要謝謝你。”
紫鵑突然淚流滿面,她的眼淚把梅香嚇住了,梅香剛想說啥,紫鵑就又開口了。紫鵑告訴梅香,本來自己的心里一直有個結,因為感到這個結既是自己造成的,也是毛醫生造成的,所以,她就一直沒覺得對不住毛醫生,相反,她還對毛醫生時有怨言。誰讓他不如自動化儀表廠廠長阿發呢?他如果就是阿發,她怎么會在一念之差之下做出蠢事呢?絕對不會的。女人講到底還是一根藤,遇到強有力的大樹總是要繞一下,如果自家男人是一棵參天大樹的話,誰還愿意去繞別的樹?女人去繞別的樹,肯定有她的難言之處,繞了,也不會開心的。現在好了,紫鵑突然感到心里那個結解開了,內心也突然松快了。這份松快是梅香給的,是的,是梅香讓紫鵑跟她丈夫毛醫生扯平了,所以,紫鵑不但內心松快了,整個身體也像變松快了,輕了,剛才走過來時她就在一路上感受著這份“輕”,而以前,她感到自己是重的,尤其是在家里,在面對著丈夫毛醫生時。
紫鵑吸溜了一下鼻子,又告訴梅香,“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是這樣的,其實,哪個女人愿意自家男人在外面發生啥?都怕,都嚴加提防,可是,我這是怎么啦?當聽說毛醫生真有了點啥,我心里的一塊石頭反而落了地。”
紫鵑再次緊緊抓住梅香的手,說:“我剛進門時,看你嚇的,我哪能會怪你?”
梅香說:“你放心,我經嚇。”
紫鵑說:“我曉得你嘴巴快,不過,我早就跟阿發沒有啥了,別人即使曉得也無所謂,反正,我在自家男人面前已經心平了。”
梅香說:“這你就不了解我了,別人的事關我啥痛癢?對了,阿發就是那個陳大麻子?”
紫鵑點頭。
梅香就又開口說:“那可惜了,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紫鵑和梅香見面的事是梅香告訴毛醫生的。可是,梅香還是省略了一部分,她守不住自己的秘密,卻守得住別人的秘密。整個酒席上,毛醫生沒有聽到阿發的名字。
酒席還是柯偉召集的,他在門診部三樓走廊里通知毛醫生時,毛醫生說,我晚上不住院,要回家的。柯偉說,吃好晚飯也可以回家呀。見毛醫生還想說啥,柯偉就把嘴巴湊近了,放低聲量說,有女的,很美麗、易推倒。毛醫生當即就笑了,他肯定不是一位經不住丁點誘惑的輕骨頭男人,他的笑是對柯偉話語中的一份幽默表示贊賞。
飯店仍舊是北大街上的那個漕溪人家。剛跨進二樓臨河的一個小包間,毛醫生就向柯偉打趣,很美麗、易推倒的人呢?柯偉朝已經坐下了的梅香努努嘴。毛醫生就很高興,是真的高興,來之前,柯偉沒有告訴他梅香也會到場的,現在猛一見,心頭就有意外之喜了。毛醫生就在梅香身邊坐了下來,環視一圈。來包間的,基本上還是上趟吃飯的那批人,柯偉、梅香,還有就是子江、常英和華衛東,只多一個,護士盛小青。柯偉在盛小青的身邊坐下,拿起餐巾紙,在盛小青面前的桌面上擦拭了一下。毛醫生就心里一動。毛醫生覺得自己心理活動過多了,就端起身子,做出一副長者的樣子。
事實上,毛醫生在在座的人當中確實是歲數最大的。可與年輕人聚會時,毛醫生會不由自主地忘了自己的年紀。這不太好。毛醫生就用舒緩、低沉的語氣問盛小青:“小盛,最近科室里忙不忙?”
盛小青說:“說不忙,那是騙你;說忙,那是抬高自己。領導才口口聲聲忙呢。”
子江和華衛東笑起來。子江說:“你肯定忙。好多未婚小青年幾乎天天來醫院里撞運氣啊,你這個美女哪有不忙的道理?”
華衛東說:“那么多人來醫院撞運氣,子江、柯偉這樣的本院小青年倒沒有機會了。”
梅香說:“肥水堅決不能外流啊。”
常英說:“你們看,你們總是離不了這種話題。”
柯偉說:“不說這種話題,說啥話題?你倒說說。”
說話間,菜上來了,還是油燜茭白、莼菜湯、昂刺魚、熏拉絲等本地土產。柯偉號召大家吃,大家就朝毛醫生看看,毛醫生揮揮手,讓大家先動筷子。謙讓一番,毛醫生還是最后一個動筷。
梅香看著毛醫生,眼神里有了幾分奇怪。毛醫生今天怎么有了點長者風范?片刻后,梅香還是看出了這長者風范里刻意、生硬的成分,“撲哧”一聲笑了,就側轉身來,悄聲告訴了毛醫生紫鵑來尋她的事。
在小包間里悄聲說,等于就是大聲說,不過悄聲說還是必要的,悄聲說的全部含義就在于:這個話題,大家可不要往外傳哦。
毛醫生脫下自己的眼鏡,用餐巾紙揩拭。待他又戴上后,華衛東說:“毛醫生,聽說你的病人從來不起灸皰、不生灸瘡。”
常英說:“聽說體質再弱的人,也不會在你面前暈灸。”
子江說:“聽說那天在農工商超市門口,你徒手按摩,就把一位突發尸厥癥的顧客救了過來?就像春秋時的扁鵲用按摩療法治療好了虢太子。”
柯偉說:“聽說市區一家大醫院要挖你去。”
眾人七嘴八舌。突然,盛小青也開口說:“毛醫生,聽說你身上的皮肉會自動跳動?”
眾人沒有聽懂盛小青的話,她就舔舔嘴唇說,就是毛醫生想針灸病人的哪個穴位,毛醫生身上相應穴位處的皮肉也會跳動一下,這樣,毛醫生的毫針就扎得更準了。
子江嘴巴里發出了一聲驚嘆,要求毛醫生當場表演一下,眾人附和。毛醫生現出局促的樣子,說:“這個與針灸不大搭界的,我從小行的,肯定也有人行的。”
大家還是要求毛醫生當場“讓自己身上的肉跳一下”。
常英說:“有女士在,總不見得讓他脫了衣裳吧?”
毛醫生上身穿著一件藍格子短袖襯衣,坐在他身邊的梅香扯扯毛醫生短袖的袖口,又撫撫毛醫生的手臂,說:“就讓手臂上的肉跳吧。”
柯偉說:“天府。”
毛醫生手臂內側靠近袖口的地方果真有了動靜,那一處的皮肉輕微抽搐了一下,眾人都看見了那記抽搐。柯偉、華衛東、常英都站起來,把頭頸伸長了。
柯偉說:“尺澤。”
毛醫生臂彎處的一處皮肉抽動了一下。
柯偉眨眨眼睛,卻欲語又止了。他雖然略懂針灸,可說出了手臂上的兩處穴位后,就再也說不出其他穴位了。其他人也說不出,毛醫生就自己說。
他說:“俠白。”
手臂上某處皮肉動一下。
“手五里。”
手臂上某處皮肉又動一下。
“孔最。”
手臂上某處皮肉再動。
梅香轉過身來,抱住毛醫生,在他臉上“啪”地親了一下。眾人也歡呼起來。可就在眾人的歡呼聲里,毛醫生頹然垂下了自己的手臂。有什么用?自己不是照樣沒有醫治好紫鵑的毛病嗎?這么一想,眾人的歡呼聲幾乎就是對他的譏諷了。
可眾人還是用崇拜的眼神看著毛醫生。常英說:“天賦異稟非常人啊。”
常英的贊嘆還是在毛醫生的心里激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又暖又涼、又軟又硬,這感覺在毛醫生身上激起了另一種感覺:他覺得自己既像大師又像騙子,他既相信自己又懷疑自己。
毛醫生說:“大家坐,大家坐,繼續吃,繼續吃。”
子江坐下后說:“以后,來尋毛醫生看病的人一定會踏破門檻。”
毛醫生說:“其實,不是每一種病都能醫治得好的。”
他搛一筷菜,繼續說,有的病其實就是一個人的必要經歷,看也沒有用,你必須得經歷,經歷過了,自然會好。有的病就像打嗝,沒有藥,沒法治,你必須打滿五十個或一百個,才能不打,自然會好。他在這么說時,心里想著紫鵑。自然會好——他又嘀咕一句,他這是在祝福紫鵑了。
毛醫生簡直就是一名哲學家了,醫術加上哲學,毛醫生一定會變得越來越了不得啊——大家更加買毛醫生賬了。
梅香握住毛醫生的手說:“明天禮拜六,明天一早就來接你,一道去吳江。”
梅香的眼神很迷離,這肯定不僅僅是酒的緣故。誰說只有權力和金錢才使男人變得性感?才華同樣如此。此刻的毛醫生在梅香的眼里,就是一個充滿性感、魅力四射的男人。
毛醫生把艾絨和藥末放入溫灸筒里,點燃艾絨,片刻后,在病人的腰眼處來回熨燙。病人嘴巴里發出“哼唧”聲。
病人六十出頭的樣子,患的是腰肌痿癥。在“哼唧”的過程中,病人用吳江話說:“醫生是上海來的?”
毛醫生點頭。
病人說:“聽說醫生平時只是周末來?”
毛醫生又點頭。
病人說:“那醫生就像老早來吳江的‘周末師傅,上海來的‘周末師傅個個本事大,老早,這里剛興開廠辦企業時,‘周末師傅個個是我們的衣食父母啊。”
病人把另一處腰部呈現給毛醫生,又開口:“昨天的吳江電視臺里又放了您要來這里的消息,說您是‘當代扁鵲。”
毛醫生一驚,手中的溫灸筒幾乎要落下。這梅香,竟然把他當槍使了,真是的。片刻后,他又釋然了,畢竟,梅香是個有情誼的女人,梅香的情誼就是那天夜里河埠邊的一縷暖風,梅香不是別人,梅香是梅香。放別人這樣對他,他心里肯定有被出賣的感覺。
“啪”的一記,毛醫生讓溫灸筒吸在病人的腰際。他要到隔壁房間去,剛抬腿走出兩步,木榻上的病人又開口了:“毛醫生,我代表吳江人民歡迎您!”
病人說著想從木榻上起來,毛醫生連忙跨上兩步,按住他的肩膀。看來,這病人做過干部,至少是鄉干部一級。毛醫生會心一笑,終于走開去。
另一個房間里是一位面癱患者,五十開外的中年男子。毛醫生取艾炷放在管灸器半個鴨嘴形處,點燃,然后用膠布封閉管灸器內端,接著,毛醫生將艾炷插入患者耳道里施灸。這是毛醫生在給患者灸第三壯,患者每次來這里要灸三到九壯,每日一次,十次為一個療程。
毛醫生來吳江的第一天,慕名來這里要他醫治的患者就有好幾個,毛醫生就穿梭在各個房間里,在忙的過程中,梅香嬌嫩、潔白的臉龐就在他眼前晃。所以,他忙得其所。早上,剛跨進這家名叫“怡康園”的針灸場所時,梅香就在前廳里拿出一個紙包,遞給毛醫生。毛醫生說,啥?梅香抖一下紙包,露出了錢的圖案,毛醫生剛想說啥,梅香就把紙包塞進了毛醫生隨身拎著的皮包里,梅香沒說多少,只說是預付的工錢。毛醫生樣子有點失措,梅香就按住了他的手。
給面癱患者又灸了一壯后,毛醫生想到二樓去,二樓的一位女性患者正在等著他。他先在底樓的藥房里拿了一根藥條,藥條由艾絨、沉香、茵陳、姜活等制成,專治筋絡不適等癥。
手拿藥條,毛醫生邁上二樓,推開了左手向的一扇香柏木門。毛醫生看到了梅香,也看到了董小健。他以為自己的眼前出現了幻覺,可是沒有,梅香很真切地坐在了董小健的腿上,不,幾乎是躺在了董小健的懷里。里面其實不是一間針灸房,而是一間小的辦公房,董小健和梅香就橫倚在了沙發上。梅香云鬢紛亂、衣衫不整,她舉起了左手,張開了嘴,要招呼毛醫生,可毛醫生已經明白自己推錯了門,他已經轉過身來,他的病人應該在左手向第二個香柏木門里。他今天是第一次來這里,難免要推錯門。
正等待著他的女患者一見毛醫生,立刻躺到木榻上。她躺得很迅速,給了毛醫生很不好的印象。毛醫生很不客氣地要她坐起來。女患者起身,坐在榻沿上。毛醫生朝一旁的一只鑲著白布軟墊的方凳努努嘴,要她坐在凳子上。
毛醫生在另一只凳子上坐下,要女患者撩起自己的上衣,把背部露出來。毛醫生把一方棉布折成了好幾層,覆蓋到了患者的背部。然后,他將藥條的一端點燃。
毛醫生想,自己真是糊涂了,真以為開在吳江縣的這個名為“怡康園”的針灸場所是梅香開的。真是糊涂了,還沒有老就糊涂了。
毛醫生把藥條燃著的一端緊按在了棉布上。女患者嘴巴里發出了輕柔、持續的哼唧聲,這哼唧聲再一次給了毛醫生很不好的感覺。他感到女患者的哼唧聲簡直是無恥。這時候,他的雙手似乎也感受到了藥氣的溫熱,他的手一抖,手中的藥條卻掉落到了地上。
毛醫生說:“好了,你先休息一會兒。”
他低頭看了一眼織花地毯上的藥條,藥條的一端還在冒煙,煙是從一朵芍藥花中升起的。他想彎腰撿,卻又直起了腰。燒吧,把地毯上的芍藥花都燒掉,把整幢樓都燒掉。毛醫生給女患者實施的溫灸法叫溫雷火神針針灸,毛醫生盼望著地上的藥條真能產生霹靂和神火,把“怡康園”整個地霹了燒了,可事實上,毛醫生自己心里也清爽,地上的藥條早已熄滅了,它所產生的“煙”其實是最后一股殘喘似的淡淡藥氣。毛醫生意氣用事了。
他一步跨出了房間門口,下樓,走到走廊西端,打開梅香給他安排的單人房間。他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他想回家。他的手探進了那只褐色皮包里,摸到了梅香給他的那個紙包,猶豫了一下,手重新從皮包里抽離出來。他走到床邊,慢慢地靠到了床上。轉轉頭頸,他的目光落在了西窗的窗臺上,那里,停駐著最后一縷夕陽,艷紅、寧靜。
有敲門聲響起,不等毛醫生作出回應,門就被推開了,董小健跨進來。董小健說:“師傅。”
毛醫生感覺到,董小健進來,肯定與剛剛在二樓他跟梅香的“被撞見”有關,可是,董小健不提“被撞見”,而是有一件事來“懇求”師傅毛醫生,他說可能近段時間太忙了,這一兩天感到腰酸背痛,他也想讓毛醫生給針灸針灸呢。他在床邊的一只藤椅里坐下,幾乎感到有點不好意思,又說:“今天晚上還有些病人,再說你也夠累了,就明天早上吧。”
毛醫生說:“現在就給你弄吧。”
董小健說:“不,還是明天早上吧,你現在留點力氣,留給晚上的病人。”
董小健還伸出右手,繞到自己的腰際處,輕輕地敲打起來,他的臉上激起了既像痛楚又像舒心的真切表情。
他停止了右手的敲動,卻剎不住話頭,繼續說:“謝謝師傅,謝謝師傅能來吳江,你能答應梅香來,就是答應我,就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就這樣,董小健一下子把自己跟梅香的關系挑明了。其實剛才在二樓的那間小辦公室里,董小健和梅香已經用動作向毛醫生挑明了。
毛醫生說:“梅香呢,你讓她過來。”
在毛醫生的想像里,他的這句話是嚷叫出來的,可事實上,他說得很輕很輕。
毛醫生讓董小健平躺下來,眼睛看住他腳踝那里,用左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切按著腳踝附近的一處皮肉,右手的拇、食、中三指挾持著毫針針柄,讓針尖緊貼左手指甲慢慢刺入了董小健腳上的“申脈穴”中,然后拇指和食指慢慢捻轉,疾速出針。這是在為董小健補“正氣”。少頃,換一只腳,毛醫生手里的毫針疾速刺入,反復捻轉,然后慢慢出針。這是在為董小健瀉“病邪”。
中醫針刺的效用就是一個“補”字與一個“瀉”字,現在,毛醫生為董小健補了“正氣”、瀉了“邪氣”后,目光又開始在董小健的上身游移。與別的針灸醫生不同,毛醫生醫病并不拘泥于一兩個病理上所揭示的穴位,他講究的是“聲東擊西”,意在打通全身經脈。毛醫生常對人說,醫生醫病也是一項系統工程啊。
毛醫生手中的毫針刺向董小健的胸肌處,可是,他又迅速拔出,讓手中毫針刺向董小健的頸窩處。他再一次拔出,掉轉方向,讓毫針刺向董小健的心窩處。這次,當毫針離開董小健的心窩處時,突然變長了,毛醫生讓變長了的毫針刺向董小健的肚臍、腹部,毫針在刺的過程中繼續變長變粗。毛醫生把手中的毫針想像成了一把劍,當他把手中的劍用力地刺向董小健的心窩時,他似乎聽到董小健發出的一記慘叫,事實上,是毛醫生自己的喉嚨口發出了聲音,他在自己的叫聲里醒了——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毛醫生睜著惺忪的眼睛,咂了咂嘴巴,咂出了滿嘴的苦味。他在床上轉過頭來,看著西窗上的印花窗簾,窗簾已經被室外的天色照亮,上面的枝蔓紋路和蘭花瓣片清晰而貼切,似乎觸手可及。
毛醫生起床,從床邊的一只彎木矮凳上拿起自己的皮包,拉開拉鏈,掏出梅香昨天給他的那個紙包,把紙包放到矮凳上。
毛醫生提拎著自己昨天帶到吳江的東西,拉開房門。他要立刻回家。
毛醫生回家時,紫鵑正立在廚房間里,背對著他,兩個肩胛在左右牽動。毛醫生一驚,以為紫鵑又在“發作”,待走近后,才發覺她原來是在洗涮水斗里一只深口的菱形瓶。她朝毛醫生轉過頭來,左手提拎著的菱形瓶正在往下滴水。這只瓶子里插了一年多的那一束銀柳不見了。毛醫生記得去年冬天紫鵑把那一束銀柳帶回家、插進瓶里時,他立刻在自己家的客廳里感受到了一份春意,也在紫鵑的臉上看到一份少女般的欣喜。可銀柳擺放的時間過長,都已經枯萎了。枯萎了,就要重新把鮮活的生命請到家,重新把春天、把大自然請到家里。只是毛醫生不知道這一次紫鵑要把什么插進那只菱形瓶里。
紫鵑穿著一件亞麻布的立領睡衣,看上去像是剛起床不久,頭發有點亂,眼皮有點腫。今天,紫鵑怎么沒有在起床后先洗漱打扮一番,倒先做起了家務?毛醫生的眼睛里有了疑惑的神色,紫鵑看著毛醫生的眼睛里也有疑惑的神色。她張開了嘴,卻沒有出聲。
毛醫生說:“我回家了,我不做了。”
毛醫生說著轉過身來,把皮包放到靠墻的黃堅榆半桌上。
毛醫生臉上露出為自己分辯的神色,又說:“給私人老板做,不累死才怪。”
毛醫生臉上呈現著一種等待的神色,似乎在等待來自紫鵑的暴風驟雨。可是沒有,針對毛醫生的突然回家,紫鵑啥也沒有說,臉上的表情像是在想著遠處的一樁事,果然,她說起了一件跟毛醫生的回家不搭界的事情。
她說:“阿發得了惡病,住到上海的醫院里了。”
毛醫生一呆。紫鵑說的,其實還是不能說跟毛醫生完全不搭界,阿發是紫鵑的老板,老板發生些啥,不能說跟員工與員工家屬一點牽連也沒有,雖然老板騰達了,員工與員工家屬未必能沾光,可老板倒霉了,員工及員工家屬跟著倒霉的事例比比皆是。
毛醫生說:“哪個部位?”
紫鵑說:“腸。”
紫鵑又說,這半年,好事情不多,壞事情接二連三,看來要把家里的枯藤敗葉、陳谷爛麻都要清理出去。
毛醫生嘟噥一聲,什么壞事?哪有壞事?
這時候,紫鵑像是突然醒過來了,問:“你怎么回家了?你不是到吳江去了?你不是要到禮拜天晚上才回家?”
毛醫生這才明白自己剛進家門時的那幾句話紫鵑根本沒有聽進去。他張張嘴想重復一下,卻一下子感到自己很無力,幾乎沒有力氣重復自己的話了。他用綿軟的口氣說:“我想睡一覺。”
事實上,他確實是想補上一覺。昨天晚上他沒有睡好,大半夜腦子一直很清爽,到了黎明時分才迷迷糊糊地做了幾個夢。
毛醫生起床后,紫鵑已經不在家里。他聽到窗外傳來一聲水百歌的叫聲,這叫聲來自窗外的老河。舊時代,甪里鎮的邊沿有高大的圍墻,圍墻外是壕溝,現在,圍墻早已被拆,而溝壕幾經甪里鎮鎮守、領導組織的疏浚、開挖,變成了一條環鎮的老河。
水百歌明麗的叫聲又響起,聽著這叫聲,毛醫生想,紫鵑肯定到小區對過鎮文體中心的棋牌室去搓健康麻將了。鎮文體中心李振東主任曾說,醬油不是油,麻將不是賭,健康有益的活動還是要提倡的。今天是廠休日,紫鵑肯定去響應李振東的號召了。可是,他心里一動,心里萌發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或者說主動設置了一個大膽的情景。這時候,他耳邊也響起了紫鵑的聲音,她的聲音和水百歌的聲音一樣濕漉漉的。她說,我要到上海華山醫院去,我要去看阿發。他在腦中設置的情景,就是紫鵑穿過醫院長長的走廊,跨進病房門口的情景。紫鵑的聲音很真切,紫鵑跨進病房門口的情景也很真切。
毛醫生坐不住了,他原本是坐在床頭邊的夜壺箱上——雖然現在的人半夜里已根本不用夜壺,可夜壺箱這種矮幾一樣的家具仍舊被當地一些老公房的居民沿用下來,只是不再放夜壺,而是放衣物。
毛醫生走到了屋外,他要到文體中心開的那個棋牌室去,他要見到紫鵑。他想用棋牌室里的紫鵑來推翻心里的那個設想。
棋牌室里沒有紫鵑。毛醫生走到了棋牌室外面的美周弄里,美周弄里到處是外地人,有織花邊的,有吹玻璃的,也有賣各種手工雜件的。他到一家小吃店里,要了三塊筒蒸紅糖糯米糕,然后舉著干荷葉包著的糕點,擠出了小吃店。小吃店里的吃客都是來甪里的游客,這幾年,甪里鎮搞旅游開發,把個往日寧靜異常的小鎮搞得終日里沸反盈天。
毛醫生心里有點煩躁,一些男穿花衣女穿短打的游客在他身邊走過,朝前頭的一條明清老街走去。在游客的喧鬧聲里,紫鵑的聲音再一次在毛醫生的耳邊響起:“我要到上海華山醫院去,我要去看阿發。”
那么,作為紫鵑的老公,作為甪里鎮自動化儀表廠職工的家屬,毛醫生是否也應該去醫院看看老板阿發?說起來,他和阿發還是校友呢,是七七屆甪里“紅衛中學”的初中校友,雖然沒有同過班,可在“紅衛中學”讀書時,兩個人路上碰面還是點頭的。盡管自從阿發搞企業發家后,毛醫生基本上碰不到他了,可正巧應驗了“避人于富貴”這句老話,盡管他現在去看望阿發幾乎也談不上“助人于危難”,但肯定是人間高尚情感的體現——阿發得的是惡疾,在他順風順水時不去走近他,在他性命攸關時去看望他,這不是高尚情感的體現還是什么?毛醫生想像著在阿發寂寥的病房里,自己不停地噓寒問暖,他真的感到自己很高尚。
可是,毛醫生錯了。阿發的病房并不寂寥,阿發的病房,是單人VIP病房,里面擠滿了人。這些人一看就是有來頭的,事實上,他們就是來自自動化儀表這條產業鏈的上下游,他們中有的是原材料的供應商,有的是儀表產品的分銷商,有的是儀表廠以往的基建承包人,有的是新廠的基建承包人……病房里擺滿了鮮花、水果,由于放不下,一部分花籃還被移到了門外的走廊上。然而,阿發似乎在光火,他靠在床上,蒼白的臉上泛著紅暈,他臉上的白和紅像兩坨沒有調和均勻的顏料。他像是有點神經搭錯,揮手說:“你們走,我還沒有死,你們哭喪著面孔做啥?你們以為我真得了大病?我告訴你們,我沒有事,我在醫院里住一歇就要出院的。”
毛醫生手捧著一束康乃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轉了幾下頭頸,沒有在病房里看到一個女人。哦,那個響在耳邊的紫鵑的聲音原來是幻聽。可后來,毛醫生還是知道了來看望阿發的女人們原來都暫時到了隔壁一個空房間里,剛剛醫生在察看阿發的下體。
男人們魚貫而出,毛醫生就往前走,來到阿發的床邊。阿發望著毛醫生,像是一下子沒有認出他,眼神有點茫然,可阿發很快醒悟過來,這時女人們也進了病房。
阿發招呼毛醫生說:“老同學。”
阿發轉過臉,看著圍到他身邊的女人,臉上的神情已經與剛剛驅趕男人們時發生了大變樣。他的臉上竟然有了舒緩的笑意,白與紅也調均勻了,可是,女人們的表情都是凝重的,有的倒真是哭喪著臉。不過,阿發的態度卻來了大轉變,沒辦法,男人有時候在男人面前就是狼,在女人面前就是羊,何況現在還有這么多女人。
有人捅毛醫生的腰眼,“你怎么來了?你沒有看到我?”
是紫鵑。
看到了,怎么會沒有看到?只是此刻的毛醫生心里正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覺,顧不得招呼紫鵑了。他感到此刻圍繞在病床四周的女工們(他認為她們中的大部分人肯定都是儀表廠的女工)臉上凝重的表情是似曾相識的,是家人遭遇了不幸之后的表情。要命的是,紫鵑臉上也有那種表情。憑什么她們臉上要有這樣的表情?憑什么這么多的女人要對同一個男人呈現這種表情?這時候毛醫生的耳邊響起了一首曾經流傳在甪里鎮上小巷里的歌謠:“陳大麻,棒槌硬,眼里插棒槌,受不得的眼眼少,受得了的眼眼多……”
女工的人數在七八個上下,紫鵑的歲數看上去算是大的了。一個女工幫阿發掖了掖床單,一個女工幫阿發擺了擺枕頭,還有一個女工幫阿發理了理頭發。夠了,毛醫生看到這里快要按捺不住自己了,他想一把拉起紫鵑的手,立刻走出病房。可是,毛醫生畢竟是個知識分子,人到中年,他還是有一定的忍耐力的。他沉住氣,調整自己的鼻息,想在平靜的狀態下與阿發告別。他不相信紫鵑會與別的女工是同一類的,他看看紫鵑,真的在紫鵑的臉上看到了與別的女工不一樣的表情,她的表情里沒有失措,卻有淡淡的憐憫,果然,阿發也很快把紫鵑與別的女工區分了開來,他要別的女工暫時離開一下,他不是趕,而是請求,要紫鵑和毛醫生留下來,走到他近邊來。
阿發說:“別人都以為我被判死刑了,我希望你們兩個不要這樣認為。我這個人是那么容易倒下的嗎?笑話!”說著,阿發想從床上坐起來,被毛醫生按住了肩頭。
阿發說:“不過戰略上藐視戰術上要重視,我現在每天吃八百元一粒的進口藥,打一千元一支的針。”他突然壓低聲音,“你們知道嗎,富人與窮人之間的距離是多少?”
毛醫生和紫鵑的臉上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阿發說:“一場病,一場病的距離!”說罷,阿發哈哈大笑起來。猛一聽,根本不像一個病人的笑,他的笑里充滿著一股樂觀的情緒,毛醫生和紫鵑也被阿發的樂觀情緒感染了,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毛醫生覺得阿發確實是個與眾不同的人,怪不得能發財。毛醫生剛想表達點啥,阿發又先開口了,對毛醫生說:“我出院后,就讓你給我針灸。”
毛醫生點頭說:“只要你看得起。”
阿發說:“現在我就吃藥打針,我才不要化療呢。”阿發轉轉頭,看看毛醫生,再看看紫鵑,又一次壓低聲音說,“老同學,毛醫生,有幾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一直沒機會說,今天正巧碰到你,我就告訴你,紫鵑是個好女人,你要珍惜,你是專家,難免招蜂引蝶,可不能在外面瞎七搭八,做下對不起紫鵑的事。”
毛醫生明白阿發把別的女工打發到外面去的原因了,原來他是想講這句話。
阿發出院的時候,毛醫生在“八字橋”菜市場附近見過他一次,阿發的臉竟然胖了,還紅潤了。阿發穿著一件淡青的府綢衫,手里啥也沒有拎,不像是去菜市場買菜的樣子,可也不像是在附近閑逛的樣子,腳步還是有點匆促的。阿發沒有看到毛醫生,毛醫生想招呼他,可柯偉在前頭走得快,毛醫生就跟得急,還沒來得及招呼阿發,就跟著柯偉拐進了身左的一條窄巷。毛醫生是受柯偉的邀請,去看望一位癱瘓病人,病人的家屬說,只要毛醫生讓病人站起來,毛醫生要啥,他們家都會給。柯偉就悄悄地把嘴貼近毛醫生的耳朵說,他們家還有個十六歲的小女兒。毛醫生立刻拍打了一下柯偉的手,說:“癱瘓的原因也是復雜的,人一旦癱瘓,要站起來談何容易,不要把我想成神仙。”
有一天下班前,毛醫生接到在外省讀大一的兒子的電話,說自己得了英語演講第一名,今年的獎學金明天也能拿到。兒子大概剛得的消息,語氣很興奮,毛醫生更興奮。兒子好才是真好。毛醫生腿上生風了,大腿剛邁過家里的門檻,就嚷著把兒子的消息告訴了紫鵑。爺娘好不算好,兒子好才算真正好。可是,紫鵑像是沒有聽見毛醫生的話,她正在一只篾籮里選馬齒莧,頭也沒有抬。
毛醫生要再次開口,突然發現紫鵑的嘴巴咬住麻紗衫的一角,心里就一驚。本來,這段時間,毛醫生每天夜里給紫鵑的針灸像是有了點效用,已經很久沒有抽筋一般地“發作”了,阿發的病又好像讓她得到了一點啟示,她也不再數落毛醫生的“不思進取”,毛醫生正暗自高興著,想不到今天的紫鵑看上去又有點“不對勁”了。毛醫生就不再出聲,相幫紫鵑燒夜飯。
菜其實很簡單,一條淀山湖白魚、一盆西岑芋艿和一碗馬齒莧湯。飯菜端上飯桌,毛醫生剛想動筷,紫鵑終于說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她說:“阿發要送我們兩間房。是老廠沿街的兩間房,是鋪面。”
她歇口氣,說:“他讓我自己做點生意,不要到新廠去上班了。”
她咽一口唾沫,說:“他說要是我不愿做生意,也可以讓你開個針灸房。”
紫鵑說得很慢,看上去說得有些艱難,好像接受好事也要花力氣的。她吸溜一下鼻子,又開口說,“可我告訴他,我還是想在廠里上班。”紫鵑依舊像是在花著大力氣說話,說出的話既悶又糙。
毛醫生提筷的手僵在了半空,說:“他還要送別的女人什么東西?”
紫鵑把竹木筷子“啪”地拍在了桌子上,說:“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這一次,紫鵑的話說得麻利了,她說:“你把我當成別的什么女人了?”
毛醫生垂下拿筷子的手,樣子有點失措,可很快把筷子伸向面前的芋艿盆。
紫鵑放緩了語氣,說:“送來的,不如自己掙來的,所以,人家好,不如自己好,自己好,不如兒子好。”
哦,原來兒子的事,她剛剛還是聽見了的。毛醫生搛起一塊毛芋艿,塞進嘴里。
紫鵑卻仍是不動筷子,還是空口說話,她說:“阿發最近一直在做佛事,每天下午四點開始做,做到六點。”
毛醫生說:“你能不能說點別的?不要再阿發阿發的了!”說是這么說,可毛醫生的腦子里還是浮起了那天阿發在“八字橋”菜市場附近走過的情景。原來那天阿發是去菜市場東面的寶慶寺里做佛事。
毛醫生取過一塊新鮮老姜,沿生姜纖維縱向切,切成指甲大小、厚約半厘米的姜片,然后,用三棱針在姜片的中間穿刺幾個孔,把姜片放在臥著的病人后背上的大腸穴上。
病人就是阿發。外面在傳,說是阿發的毛病是被誤診了,阿發得的不是癌。毛醫生問阿發,阿發說,外面人是瞎說,現在醫學發達,哪會這么容易誤診的?
毛醫生手中的艾炷一抖。阿發總是與別人反著說,總是與別人不一樣。
阿發繼續說,我是因為有一顆向善之心,是一個向佛之人,病狀才慢慢消掉的。毛醫生手持艾炷,想,阿發是有與別人不同的東西,他不是普通的人啊,他這樣的人不發財誰發財?這樣的人讓他來給他針灸,他敢不來嗎?說實在的,毛醫生起先倒真是不太愿意來,尤其是當阿發提出要去董小健開在甪里鎮漕河街上的針灸房時。可阿發到底是跟普通人不一樣的,他說出的話雖然讓人猶豫,卻不能讓人拂逆。毛醫生最后對阿發說,來針灸是可以的,可不能去董小健那里。毛醫生提出了一個條件,他用“進”的方式給自己找了一個順利“退”向阿發的“臺階”,自己也儼然成了一個不是能隨便請到的名醫。當然,毛醫生提出的這個條件阿發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辦到。毛醫生就來到了阿發父母家。
這段時間,阿發一直住在他父母家,他說他要返璞歸真,就把自己家的別墅騰出來,給他傻子弟弟一家住,自己則住到了古鎮大新街末梢小時候的老宅里,開始睡小時候睡過的白色紗幔環繞的羅宋床,吃小時候吃過的商榻塌餅,喝小時候喝過的塔壺。阿發“返老還童”了,他簡直是想讓自己的人生重新過上一遍。
毛醫生把艾炷放在姜片上,點燃。阿發居住的房間一角,立著一只螺鈿式玻璃櫥,櫥里擺著一些陶俑、瓷瓶、珠母盒等物件,櫥的一旁緊挨著一只拋光櫻桃木做成的矮幾,上面放著一只角狀的容器。房間東面的墻壁上掛著一幅金箋的無款墨竹。
阿發臥在床上開口:“雖然我的身體終究會好,可凡事戰略上藐視戰術上要重視,所以,我還是請你來了。”
毛醫生點頭。
阿發說:“男人的身體頂重要了,身體好才是真好,一好百好。”
毛醫生說:“女人也一樣。”
阿發哈哈笑起來,微微側轉頭來說:“老同學,今天我有一件事也想對你說。”
毛醫生開始用紅花油涂阿發背部的施灸部位,說:“啥事?”
阿發說:“最近,我一直在盤點前半生做過的錯事,有一件事,我也感到對不起你……不過,嚴格講,我最后沒有在紫鵑身上得到啥,真的,‘三大件中,最關鍵的一件始終得不到,其實,其實一件也沒有得到。”
阿發說得有點語無倫次了。毛醫生拿著棉花球的右手一抖。
阿發說:“身強力壯時,一直對外面的女人動歪心思。不好,很不好!”
毛醫生的心緒已經平復,說:“這也正常的。”
阿發說:“其實不正常。”
毛醫生說:“對,總歸不道德。”
毛醫生扔掉手中的棉球,要阿發坐起來。阿發在床沿上坐定,說:“紫鵑跟別的女人不同,她硬得很。這樣硬的女人,在她面前你一定要軟,你一定要待她好。”
毛醫生心里說,可我對不起她,差一點跟梅香……跟你一樣,最后也沒有發生啥。不,跟你還是不一樣的。
心里說過一遍,毛醫生想把這句話出口,卻終于沒勇氣說出來。
阿發站起來,走到右邊那只櫻桃木矮幾邊,拿起上面的角狀容器,走回來,左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有了兩把白瓷小勺子。
阿發要毛醫生吃角狀容器里浸過酒的櫻桃。兩人一起坐在床沿上,吃櫻桃,嘴巴里居然發出了孩子吃東西時才有的“咂吧咂吧”聲。
阿發說:“還有一件事我要征求你意見,是紫鵑讓我征求你意見。就是那兩間鋪面的事。”
毛醫生眼神定定地看住阿發。
阿發說:“紫鵑說,產權就不要轉了,假使毛醫生愿意,就讓你業余時間開針灸房。紫鵑說,讓你定。”
毛醫生把勺子放到阿發手中的角狀容器里,張張嘴,想講啥,終于又沒有說出啥。
阿發看著毛醫生的眼神里有著鼓勵的神色。
阿發說:“你說,就等你一句話,你不愿開針灸房,我就另做打算;你要開,我就無償讓你使用。你放心,這一次,我不僅僅是幫你家,我還在幫別的不少職工家屬。”
毛醫生咽一口唾沫,像是要把涌到喉嚨口的話努力咽下去。
阿發說:“你倒是說呀。”
毛醫生終于開口說,讓紫鵑定。
阿發說:“我不是已經說了嗎?紫鵑讓你定。她讓你定,也是因了我的努力,她本來是一口回了我的好意的。”
毛醫生說:“要不,讓梅香開針灸房,她一直想開針灸房。這房子給她使用。”
阿發瞪大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可只是片刻工夫,他就明白自己沒有聽錯。阿發把手中的容器往前一送,幾乎想放到啥東西上面,可他面前啥也沒有,拿著容器的手就再次縮回。
阿發說:“你定了?”
毛醫生點頭。
毛醫生往東湖新村方向走。正值黃昏時分,西天邊有火燒云,東湖街有人狗車。一些已經吃罷晚飯的小鎮富人,手牽著自家小狗在街上晃蕩著。相比于他們悠閑的腳步,毛醫生的腳步是匆促的,他還沒有吃晚飯,他想當面跟梅香談,當面跟她“敲定”。其實用不著那么急,明天上班時去找一下梅香也可以,可是,毛醫生就是急,好像今天不跟梅香講,不去東湖新村找梅香,阿發的那兩間鋪面房就要飛走了。
有一位穿著楔形后跟的白色高幫鞋的女子在毛醫生身邊走過,女子手牽一條京巴,步態和著裝都有點像梅香。毛醫生想,以后,梅香果真在阿發那兩間鋪面房里開了針灸房后,只要梅香需要,毛醫生就做她的幫手,一名純粹的幫手。
梅香卻不在家。
毛醫生多少有點失望。那就明天吧,明天上班時和梅香碰頭,這事一定要當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