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土地制度與家庭承包經營制度,伴隨著30多年來的改革歷程,一直是我國農村變革最原本的核心問題。但就全國總體而言,農業經營體制無論經歷了怎樣的變遷,其“集體所有、均田承包、家庭經營”的大格局幾乎沒有發生根本性變動。
突出問題:
農業不斷“被邊緣化”
隨著工業化與城鎮化的深入推進和農村土地與勞動力的快速流動,我國農業經營格局正面臨著重大變化。
一是土地細碎化。農業部的數據顯示,1986年農戶戶均經營耕地9.2畝、分散為8.4塊;2008年下降到7.4畝,分散為5.7塊;2011年全國承包經營的耕地面積12.77億畝,經營農戶2.29億戶,戶均僅5.58畝。表明農業的家庭經營幾乎沒有規模經濟性。
二是農戶兼業化。全國農業普查的數據表明,1996年全國農業戶中純農戶占62.81%,1999年下降到40.%;2008年吉林、黑龍江、安徽、四川、浙江5省的比例只有25.30%。表明農民已經不以農為主。
三是勞動力弱質化。農業部的數據表明,2011年在全部從業勞動力中,第一產業的從業人員已經下降到38.10%,留守農業的勞動力更是呈現出老齡化與婦女化特征。2011年課題組對全國931個村莊抽樣調查的結果是,51歲以上勞動力占到39.80%,婦女占比則高達69.89%。表明農民開始不以農為業。
四是農業副業化。農業部的數據顯示,農戶純收入中來自農業的比重由1985年的75.02%下降到2011年的26.3%。表明農民已經不以農為生。
五是生產非糧化。統計數據表明,1978年全國糧食種植面積占農作物總播種面積的比重為80.34%,2010年下降到68.38%。隨著農戶承包經營權的流轉,糧食種植具有顯著下降的趨勢。2011年的問卷調查表明,未參與農地流轉的農戶,糧食的種植面積占比為74.32%,而轉入農地農戶的比重則明顯減少為60.19%。表明農戶農業生產的“去糧化”現象。
上述問題表明,農業在不斷“被邊緣化”。我們的前期研究表明,“弱者種地”“差地種糧”的現象已經廣泛存在,這勢必成為國家農業安全特別是糧食安全的重要隱患。
目前,我國農業現代化進程中遇到最為棘手的瓶頸難題是:如何在堅持家庭經營在農業中的基礎性地位的前提下,推進農業經營方式的創新,加快構建新型農業經營體系。必須高度重視的是,如果農業勞動力素質、農戶生產能力以及農業經營規模,都遠在現代生產力水平所要求的底線之下,與之相關的農業設施與裝備、科技應用、產品質量、市場準入、維生收入、從農熱情等等,都將日益變得難以為繼。
崇州試驗:
新型農業經營體系的構建
崇州市是隸屬于四川省成都市的縣級市,是農業大縣,也是糧食主產區,同時更是農村勞動力的輸出大縣。2012年,全市常住人口67萬,其中農村勞動力36.95萬人,但外出勞動力高達73.40%。隨著農村勞動力外出流動,“農業邊緣化”愈加嚴重。農業發展不僅要面對“誰來種田”的現實問題,更要面對“種怎樣的田”和“怎樣種田”的深層難題。
為此,崇州市做出了多方面的探索。從鼓勵生產大戶的農地流轉,到引進農業龍頭企業租賃農地進行規模經營,均未取得預期效果。特別是2009年鷹馬龍公司租賃榿泉鎮3000余畝農地出現毀約退租之后,農戶不愿收回被退的承包地,轉而要求當地政府承擔責任。為了突破困局,維護農業生產和農村發展的穩定,2010年起,崇州“被逼著”進行新的探索,將企業退租的3000余畝農地劃為300-500畝不等的連片地塊,動員和引進種田能手進行水稻生產經營,由此形成的“職業經理人”及其試驗的成功,極大地鼓勵了新的實踐。
“崇州試驗”的核心內容是:以家庭承包為基礎,以農戶為核心主體,農業職業經理人、土地股份合作社、社會化服務組織等多元主體共同經營。重點是引導農戶以土地承包經營權入股,成立“土地股份合作社”;聘請懂技術、會經營的種田能手擔任職業經理人,負責合作社土地的生產經營管理;引導適應規模化種植的專業化服務體系的建立,并打造“一站式”的農業服務超市平臺。隨著合作社、職業經理人以及專業化服務體系等規模化、專業化與組織化運行機制的逐步完善,最終形成了目前的“1+1+1”(合作社+職業經理人+服務超市)的“農業共營制”模式。
——創新培育機制,建立農業職業經理人隊伍。農業普遍面臨的情景是,一方面留守農業的多為老人和婦女,難以保障生產所需的勞動強度與經營能力;另一方面農戶對農業技術、農業機械、農產品銷售等社會化服務的需求日益增加。由于農戶與服務主體對接的交易成本較高,需要一個能夠代表雙方利益并能夠協調雙方行為的代表,于是崇州市首先誘導了農業職業經理人這一中介群體的產生。
為了建立和規范農業職業經理人隊伍,崇州市探索制定了一系列的培育與管理機制。一是開展培訓。采取自愿報名與鄉鎮推薦相結合的方式,對符合選拔條件、有意愿從事農業經營的人員進行職業經理人培訓。依托培訓中心和實訓基地,以交流學習、現場指導等方式,進行理論知識與實踐操作等專業技能培訓;二是加強規范。制定標準與規制,對符合農業職業經理評定標準的全市統一頒發《農業職業經理人資格證書》。持證經理人可在土地股份合作社、專業合作組織、農業企業、村級農技推廣站等競聘上崗,并享有相關扶持政策;三是強化管理。建立農業職業經理人才庫、農業職業經理人考核機制,采取動態管理,實行準入及退出機制;四是扶持激勵。制定對農業職業經理人在產業、科技、社保、金融等方面的扶持政策與激勵機制,如享有水稻規模種植補貼、城鎮職工養老保險補貼、持證信用貸款與貼息扶持等。
職業經理人的產生,有效解決了“誰來種田”和“科學種田”的問題,大大促進了良種選用、測土配方施肥、綠色防控、病蟲害統防統治、農業機械與裝備技術以及科技成果的推廣和應用。與農戶家庭經營相比,由職業經理人經營的大春水稻種植平均每畝增產10%約110斤以上,生產資料投入與機耕機收成本下降15%約90元(如果考慮到農戶生產的勞動力機會成本,下降幅度將達到40%以上)。目前,崇州市已培養農業職業經理人1410人,通過競爭上崗的有767人,初步建立起一支“有知識、懂技術、善經營、會管理”的競爭性的職業經理人隊伍。
——尊重農民意愿,建立土地股份合作。作為職業化的農業經營代理者,經理人的進入激勵源于獲取“企業家能力”回報。問題是,在崇州競聘上崗的經理人對農戶的保底承諾是不低于農戶自主經營的收入水平(大約在每畝500元左右)。因此,職業經理人要獲得“合作剩余”,就必須實施規模經營以實現規模經濟,由此組建土地股份合作社勢在必行。
崇州市運用農村產權制度改革成果,按照農戶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利益共享、風險共擔原則,引導農戶以土地承包經營權折資折股,組建土地股份合作社。作為合作社社員,農戶直接參與理事會及監事會選舉、農業生產計劃安排、成本預算以及利益分配方案等決策過程,成為經營管理的實際決策者和控制者,并承擔生產成本出資;理事會代表全體社員公開招聘農業職業經理人,同農業職業經理人簽訂經營合同,對產量指標、生產費用、獎賠規定等進行約定;農業職業經理人負責“怎樣種田”,提出具體生產計劃執行與預算方案、產量指標等,交由理事會組織的村民代表會議討論,通過后按照方案執行。生產支出由農業職業經理人提出申請,理事長和監事長共同審簽列支入賬,農資和農機具的放置、申領、使用和處理,實行專人負責,及時公示,接受社員和監事會監督。
按照“大春抓糧、小春抓菜”的種植計劃,合作社與職業經理人之間的委托代理關系主要采取除本分紅的分配方式,即除去生產成本之后,剩余純收入按1:2:7比例分配,即10%作為合作社的公積金、風險金和工作經費,20%作為農業職業經理人的傭金,70%用于農戶的土地入股分紅,形成了緊密型利益聯結機制。
截至目前,崇州市共組建土地股份合作社361個,入社土地面積21.33萬畝,入社農戶9.46萬戶,農業組織化程度達56.48%。
——強化社會化服務,建立“一站式”服務超市。農業職業經理人執行合作社的經營計劃,必然要采購眾多的社會化服務。為降低服務外包成本,同時也有利于農業職業經理人專職于合作社的經營管理,由此又催生形成了“一站式”的農業社會化服務超市。
崇州堅持主體多元化、服務專業化、運行市場化的原則,按照“政府引導、公司主體,整合資源、市場運作,技物配套、一站服務”的發展思路,引導社會資金參與組建了綜合性農業社會化服務公司,整合公益性農業服務資源和社會化農業服務資源,完善了公益性服務與經營性服務相結合、專項服務與綜合服務相協調的新型農業社會化服務體系。分片區建立農業服務超市,搭建農業技術咨詢、農業勞務、全程機械化、農資配送、專業育秧(苗)、病蟲統治、田間運輸、糧食代烘代貯、糧食銀行等“一站式”全程農業生產服務平臺,所有服務項目、內容、標準、價格,均實現公開公示、明碼標價,實現了適度規模經營對耕、種、管、收、賣等環節多樣化服務需求與供給的對接。
目前,崇州市已分片建立農業服務超市6個,分別聯結22個農機專業合作社或大戶(共擁有大中型農機具320臺(套),從業人員662人)、16個植保專業服務組織(擁有植保機械700余臺(套),),6個勞務合作社(從業人員1000多人),以及工廠化育秧中心2個、集中育秧基地10個,服務面積達14.63萬余畝。
農業共營制:
農業經營方式轉型的創新
崇州試驗的“1+1+1”的“農業共營制”,就目前的運行效果來說應該是成功的。以培育農業職業經理人隊伍推進農業的專業化經營,以農戶為主體自愿自主組建土地股份合作社推進農業的規模化經營,以強化社會化服務推進農業的組織化經營,實現了多元主體的“共建、共營、共享、多贏”。
——經營主體的“共建共營”。“農業共營制”的根本特點在于,堅持了農村土地集體所有權,堅持了農戶的主體地位,穩定了家庭承包權,盤活了土地經營權,通過經營權的進一步細分與重新配置,并由此形成了土地股份合作社、職業經理人、社會化服務組織等多元主體共同構建和共同經營的新型農業經營組織體系。
這種組織體系一是破解了當前土地細碎、經營分散的難題,實現了土地的集中連片和規模化,有效解決了“種怎樣的田”的問題。二是土地經營的決策權控制在農戶手中,農戶共同進行生產經營決策與監督執行,確保了耕地不撂荒,防范了土地流轉過程中存在的非農化和非糧化問題。三是通過經營權中進一步的產權細分和業務外包,一方面俘獲和生成了農業企業家能力,培育了職業經理人隊伍,另一方面吸引了一大批外出青壯年返鄉創業,培育了新型職業農民隊伍和多樣化農業生產性服務群體,從而促進了農業的分工與專業化,有效解決了“誰來種田”“如何種田”以及科學種田的問題。
——合作收益的“共營共享”。土地的集中、現代生產力要素的聚集及其能者的進入經營,大大改善了農業的規模經濟、分工經濟與合作剩余,形成了“共營共享”的利益共同體與分享機制。一是農戶在扣除生產成本之后能夠獲得占剩余純收入70%的分紅。二是農業職業經理人享有超產部分20%的傭金、規模經營的政策性獎勵以及城市社保。三是土地股份合作社提取超產部分10%的公積金,享受相應的專項政策扶持,由此壯大集體經濟。四是農業社會化服務組織則通過承接農業生產性服務的外包來獲得業務收入與服務規模經濟。據統計,2012年,職業經理人每畝收益150元(不含政府補貼),平均年收入4.5萬元;合作社公積金平均每畝提取75元左右;入社農戶在收回生產成本后,每畝直接增收約525元(不含政府補貼)。
特別是廣大農民,能夠從對小規模分散經營的依附中解脫出來,務工勞動力由“短工”轉變為“長工”,2012年和2013年全市新增外出農民工分別達到11.78%和12.98%。除了外出務工、分享農業共營成果外,農戶還可以獲得從事家庭農場、參加專業服務或勞務組織等多種機會,實現多渠道的增收。
——經營目標的“共營多贏”。從微觀主體層面來說,“農業共營制”保證了參與主體相應的權益,調動了各方面的積極性。其中,農民走出小農經濟并參與到社會化分工,且仍然是農業經營決策的真正主體;合作社通過經營計劃與社員監督,規避了合作風險,提高了共同經營的穩定性與可持續性;職業經理人通過企業家經營與規模經營,實現了創業增收;社會化服務組織通過專業化與生產性服務外包,實現了農業從土地規模經營轉型為服務規模經營。
從宏觀政策方面來說,“農業共營制”使耕地資源得到了有效保護和合理利用,糧食生產和糧食安全得到有效保障,農民權益得到有效保障,農業生產力水平及可持續發展能力顯著增強。因此,“農業共營制”兼顧了農戶、專業組織、集體與國家等各方面的利益,實現了微觀主體經營目標與國家宏觀政策目標的“激勵相容”與“多贏”局面。
“崇州試驗”的創新價值
我國農村基本經營制度的核心目標是:第一,必須保障農產品有效供給,提高農業生產效率,確保糧食安全和食品安全;第二,必須保障農民的土地權益,促進農民增收,并調動農業經營者的生產積極性。為了保障制度目標,無論推進怎樣的制度變革,無論社會實踐涌現出怎樣的創新與試驗,均不能削弱甚至突破農村基本經營制度的制度底線:一是必須始終堅持農村土地農民集體所有制;二是必須始終穩定土地承包關系確保農戶的土地承包權;三是必須始終堅持家庭經營的基礎性地位;四是必須始終嚴格保護耕地、強化農地用途管制與保障糧食安全。
“崇州試驗”及其所探索的“農業共營制”,切實維護了制度目標,保住了制度底線,并在此基礎上堅持和落實了集體所有權、穩定和強化了農戶承包權、放開和盤活了土地經營權、保障和提升了農業特別是糧食生產能力、改善和貫徹了用途管制權,從而形成“集體所有、家庭承包、多元經營、管住用途”的新型農業經營體系。
“崇州試驗”的創新點,就在于培育了兩類農業經營主體,構建了兩大交易平臺(或交易裝置)。
兩類新的農業經營主體就是農業職業經理人與農業專業服務組織。前者培育了農業企業家與職業農民群體,改善了農業的知識分工與決策經營效率;后者發育了農業生產的專業化組織,促成了農業的技術分工與生產操作效率。
兩大交易裝置分別是農民土地股份合作社和農業生產性服務的“服務超市”。崇州的合作社并不是獨立的經營主體,而是在于促成土地經營與企業家經營的合作交易。第一,這一裝置所形成的生產規模,能夠有效吸引職業經理人,以達成“企業家能力”與其經營服務規模的匹配;第二,這一裝置所形成的集體談判,能夠大大降低經營服務的談判與締約成本;第三,土地規模所激勵的職業經理人競爭性進入,能夠有效降低農戶及合作社對經理人的監督與考核成本;第四,這一裝置能夠有效降低農戶、合作社、經理人之間關于合作剩余享益分配的談判成本。而對于農業生產性服務的“服務超市”來說,第一,降低交易成本。一方面通過“超市”交易裝置,集合農業合作社及其經理人的服務需求與專業服務組織的服務供給,能夠有效降低服務交易的搜尋成本;另一方面,交易裝置所形成的多個供需主體的聚合,能夠有效改善服務價格的生成效率,降低談判成本。第二,穩定交易預期。一方面,通過需求的集合,不僅化解了專業服務組織因“專用性投資”而被“要挾”的風險,并且能夠提升擴大服務交易范圍的規模經濟性;另一方面,通過供給的聚合,農戶與合作社能夠通過服務超市所形成的聲譽機制獲得優質服務,并分享服務主體的規模經濟與分工經濟所決定的低成本服務。第三,改善迂回投資。由于專業服務組織能夠獲得機械裝備等方面的融資與專項補貼,化解了農戶的投資約束,并由此改善了農業的迂回經濟效果。
關鍵在于,崇州的“農業共營制”作為新形勢下農業經營體系的重要創新,有效破解了家庭經營應用先進科技和生產手段的瓶頸,以及統一經營層次被弱化的問題,優化了農業資源配置,實現了現代物質技術裝備、企業家能力等先進生產要素與經營方式的高效對接,提高了土地產出率、資源利用率、勞動生產率,促進了現代農業經營的集約化、專業化、組織化和社會化,增強了農業可持續發展能力。崇州所探索和實踐的“農業共營制”,有可能是破解我國農業經營方式轉型的重要突破口,昭示著中國農業經營體制機制創新的重要方向。
“崇州試驗”的核心內容是:以家庭承包為基礎,以農戶為核心主體,農業職業經理人、土地股份合作社、社會化服務組織等多元主體共同經營。“農業共營制”的根本特點在于,堅持了農村土地集體所有權,堅持了農戶的主體地位,穩定了家庭承包權,盤活了土地經營權。
“農業共營制”兼顧了農戶、專業組織、集體與國家等各方面的利益,實現了微觀主體經營目標與國家宏觀政策目標的“激勵相容”與“多贏”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