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鳴崗
十二月的巴黎,陰雨綿綿,天氣隱晦得讓人容易發生抑郁癥。沒有地方可去,于是去博物館是最好的選擇了。我在龐畢度藝術中心又仔細看了一次達利的回顧展。回顧展是要看的,因為,一個藝術家的回顧展(個人畫展)是不可能經常有的,通常幾十年才有一次,畫展的規模較大,水平較高。策展人總是千方百計在世界各地收羅藝術家的作品和數據。這樣的展覽,一般可以清楚看到藝術家一生藝術創造的歷程,基本攬括了藝術家最重要的代表作。很重要一點,同時還有許多的文字、照片、圖片、錄像、實物等數據一同展覽。所以,這樣的展覽不能錯過,無論如何,還是要一睹為快的,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有時要排長長的隊伍非常耐心地等待入場的緣故了。不僅本地的法國人,許多游客也會慕名而來,他們會花費十三歐元的入場卷,為了領略一次藝術的大餐。漸漸地,這已經成為他們的一種生活方式。如同,他們每天要飲食一杯濃郁的咖啡一樣。
達利與畢加索是當代最負盛名的藝術家了。談到達利,自然就想起畢加索,他們兩人有許多共同的特點,是少數能夠在生前獲得巨大盛名和財富的藝術家,而且,都是西班牙人。兩人都很長壽,達利八十五歲,畢加索活到九十二歲,都是同時代的世界畫壇的代表人物。一個風流倜儻,桃色新聞不斷;一個裝瘋賣傻,行為怪異。不斷制作自我宣傳,不斷自我炒作,幾乎是他們藝術成功的方法。
1950年代歐洲藝術家正處在大變革和不斷創新的年代,雖然,紐約也想在同時扮演世界藝術中心的角色,但是歐洲深厚的文化藝術積淀,卻不是那么容易被人踩在腳下的。戰爭沒有影響他們,經濟衰退沒有影響他們,無論群體的糾紛還是個人的恩怨,他們具有異常堅定的個體信念,始終如一地捍衛自己的價值觀和審美意識,個體的生存權利得到全民的尊重和諒解。自由、平等、博愛成了公民的意識主流,只有在這種生態環境之中,人的個體價值才會得到最大的尊重和愛惜,人的個體能力才有可能得到最大的展現和發展。在這樣的群體中才會出現一些真正出類拔萃的人物,天才總是出現在一群有智慧的人群之中,而不會出現在窮山惡水里面。
達利、畢加索的血液里流滾著野性、叛逆、自由不羈、放任無韁的基因,而且,比其他人要強烈得多。所幸,自由的國土,孕育了這樣自由不羈的人物。因為具備了這樣一種生存環境,自然就會如魚得水,扶搖直上了。我自己十四歲遇到“文化大革命”,一直到1978年,我才有機會到香港。在我青春十二年時間里,基本荒廢在“上山下鄉”運動之中。當時我的老師不是美術學院那些令人尊敬萬分的教授,而是幾張自己沖洗的素描頭像……我的老師錢紹武先生,多年前我帶他一同參觀巴黎雕塑家布戴爾的博物館,看到布戴爾為了研究貝多芬的肖像,整整研究了二十幾年的時間,做了二十多件貝多芬的肖像。他曾感慨地說“我們都是業余藝術家。我們整整有二十幾年時間,沒有搞雕塑創作,因為,我們天天在搞運動”。這位曾在俄羅斯留學六年的高材生,回國后的二十幾年里,基本沒有搞過專業的雕塑作品。同時代的無數中國“精英”,個個不都有這樣的經歷嗎?中國還會有人去探索藝術的無限空間嗎?
我是一個渺小的藝術家,當我走進博物館和展覽廳的時候,常常就會有這種想法冒出來。這種想法本來不應該是我們藝術家去思考的問題,可是,我卻常常會想到這樣的問題。
達利和畢加索有不少奇思妙想的作品,一方面來自偉大的藝術傳統,一方面來自偉大的宗教。兩千年的宗教意識,總是深深植根于西方人的腦海之中,無論現代的科技如何發達,他們從小在《圣經》中或者在教堂里得到的教誨和洗禮,總會陪伴著他們一生的成長。他們也會在潛意識里流露對上帝的敬畏和思考。達利的招牌是“我是超現實主義者”——他對生命的思考和對性的發問,對人類理性和非理性的戲弄,對意識和潛意識的責難。作品中甚至日常生活中都有孩童般的天真和稚氣,有成年人的夢幻和苦澀追求。作品中也有對生命誕生和情愛的喜悅,也有對戰爭的責難和控訴,通過畫面來訴說,讓人有觸目驚心、一語驚人的感嘆。我雖然知道他不是世界唯一的,但是至少他是20世紀一個鮮活的藝術才子。早在15世紀的比利時大畫家布魯格爾和布斯的許多作品里,“超現實主義”早已經得到淋漓盡致的描繪和表達了。而且,布魯格爾和布斯的繪畫功力更加細致和深刻,藝術思想更加精深。他的《天堂樂園》、《叛逆天使之墮落》更是美術史上的經典,早已經是歐洲家喻戶曉的作品了。
中國藝術家基本來自中國的原始自然的啟迪。中國的山水畫也有著千年的歷史,遺憾的是其基本格局和思想情感是不變的,即是一種“寄情”、“避世”的情懷。它是入世生活的小小“超越”和對現實生活“憧憬”的無奈心態,表達一種小知識分子的“理想生活”。它是溫馨的、舒適的,不帶刺、不帶血、不帶刀的。個體永遠是渺小的、無為的、哀傷的。這樣也使它的藝術張力得到一種限制和束縛,容易使人麻醉,無法直面人生,無法給社會和人生帶來更大的沖擊力。而達利的作品時有宗教的情懷,所以連當代的宗教領袖都要稱贊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藝術家”。這種宗教意識,在他的藝術作品里時時得到進一步的發揮和發展。我喜歡他的《十字架上的耶穌》的表達,十字架上的一個裸男,他低頭俯看大地,他在想什么?想再看什么?想再看看愚蠢的人類正在荒蕪的大地上又折騰什么呢?“寬恕他們吧!”21世紀的畫家還在重復這句說了兩千年的舊話?他把許多現代人,現代生活場景帶進畫面,使人感到驚奇、荒誕、嬉笑,也使人感到一陣恐懼和丑陋,甚至驚慌和失措,惡心,但是不能否認他的畫面有一種沖擊力,如幻如真,如夢似魘。由于他利用了油畫豐富的表現力,有精雕細刻的造型能力,這一點和畢加索一樣,完全得力于他們早年的學院式訓練。較早掌握了西方傳統藝術繪畫的語言,使他們一輩子享受了自己的“童子功”,并且找到了自己表現的方法和選擇的道路。宗教意識和藝術傳統的熏陶,這兩點是我們中國人非常缺乏的東西。在西方悠久的藝術史里,宗教幾乎是永恒的藝術創作靈感的源泉,這在中國文化里,卻是異數。也許中國藝術里有宗教的創作內容和元素,但是無法成為主流,或沒有好好得到發展。
達利的畫作吸引人的地方有幾點:
一、細節刻畫非常深入。比如螞蟻、小石頭、眼睛……什么東西都能入畫。
二、雖然受宗教的影響,但是,宗教成了他天馬行空的創作元素,并沒有造成對他藝術創作的羈絆和束縛。
三、在寫實和半寫實、變形和不變形之間穿插。如果都是變形,觀眾會減少;如果都不變形,藝術上的難度會增加。他主要使用薄畫法,適合他的細節表現,這樣市場就會很大。一般人總會留意那些細節,對于細節的處理會津津樂道,贊不絕口。那些逼真的寫實技巧,吸引了人們的眼球,人們以為自己真正懂得了藝術的欣賞,更會立刻掏腰包付大筆款項了。雖然很多時候,這些細節是藝術大道的敵人。世上有幾個人知道它的微妙之平衡呢?
四、達利是本世紀最會自我炒作的藝術家之一。他從少年起,一直到晚年,甚至躺臥病榻,仍然不忘炒作。他是一個行為藝術家,每年會為自己搞幾場“藝術表演”。他把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與幾只小豬關在豬圈里,然后噴灑顏料,足足折騰了幾十分鐘。他牽著一只活的食蟻獸,在巴黎的地鐵瞎撞,“為了讓食蟻獸找到一條出路”。他會讓一個美女腳踩油畫顏料在畫布上跳西班牙傳統弗拉明戈舞蹈,讓她畫出一幅作品。他親自抬著十二米長的面包在隊伍里游行。他還對著一群綿羊開槍……說實在的,如果,我不知道他的這些“行為藝術”,我會更尊敬他的藝術成果。當然,如今的我已經“閱盡人間春色”,知道了他一生的所作所為,我也會送上一陣微笑。人生本是一場戲嘛,游戲人間是許多人想做的事情,有什么大驚小怪的?只能說歐洲和西班牙成就了他的藝術。
五、他說過“我與瘋子的唯一區別在于我不是瘋子”。很多時候,他裝瘋賣傻,留著翹胡子招搖過市。他喜歡賣弄風騷、取樂于人。他標新立異、故弄玄虛不過也是為了引人注目而已。但是,有時我也會深深感受一個藝術家內心良知的回歸,這一點似乎比畢加索要謙卑和可愛、正直和公允。比如,他曾經親自制定一個分數表,批評大畫家蒙特里安的作品,毫不留情,認為蒙特里安的作品值零分,甚至對同鄉畢加索的作品也敢評頭論足,認為只值五十八分。他對真正的大畫家是心服口服的,并且一輩子敬重和羨慕,比如荷蘭的維米爾,同鄉的維拉斯貴支,英國的拉斐爾前派。他挑戰當代潮流,大聲疾呼“什么是最新的藝術?——維拉斯貴支”!我曾研究他臨摹維米爾的《織花邊女工》作品,還是感到他眼力和手頭功夫的不逮。我總是固執地認為如果他更專注于藝術的實踐,而不是整天忙于扮演那些“行為藝術”自我炒作,他的藝術成就會更高。他的許多作品支離破碎、單薄、一覽無余,缺乏渾厚、含蓄,典雅和高貴離他就更遠了。難怪他自己也長久地迷戀米勒的《晚鐘》……
其實,“自由”這兩個字是很誘人的。但是,很多人會被這個字眼淹死。天底下哪有什么絕對的自由?達利的自由也是有限度的,他的狂宴也總有終結的一天。晚年有一天,他在陽臺上,剛好有一架飛機掛著一幅布條“向達利的世界致敬”飛過他的屋頂。達利看到了驚呼“什么是達利的世界”?接著他又更大聲地驚呼:“誰是達利?”我們偉大的達利已經進入了一個沉默的世界了。每個人都會有白日夢,解讀是困惑的,什么是真正的藝術解讀也是困難的,否則我們很容易跌入“偏執狂的臨界狀態”。世界在不停地變化著,安迪·沃霍爾說“如今這個世界,要讓每個人出名十五分鐘”。我同意,但是,我認為,安迪·沃霍爾出名十五分鐘已經夠多了,讓達利出名一百五十分鐘倒是可以的。我還是有能力消除眼前的層層迷霧,并且懂得欣賞這片奇異的色彩,而這一切是我四十年努力學習和工作以后的一點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