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康苒坐在雙層大巴上,她剛到這座城市,今天中午沒事。于是坐著巴士轉轉,馬路兩旁法國梧桐翠綠茂密,這個國家差不多緯度的城市,由東而西。總能看見許多法國梧桐,巴掌大的葉片,春夏滿樹綠意盎然,冬季的枯枝另有一番味道,倒不覺蕭索,不過是更迭歲月里的一點安靜,并不寂寞。遇到較低的樹椏,像是拉扯著什么,硬生生從車頂蹭過,但其實拉不住的,一忽便撂下了。不肯撂的,也只能落得枝葉分離。康苒來到這是為了參加一場婚禮,她的閨蜜嫁人了,婚禮分別在三個地方舉行,新郎的老家、新娘的老家、還有一對新人的工作地,如今康苒就置身新郎的老家,一座她從沒來過的城市,
巴士等紅燈的時候,康苒看見路邊是家樂器行。小小的鋪面,一面墻上掛著全是吉他,各式各樣的,一個長發女孩穿著白色背心,牛仔短褲,白色帆布鞋,手臂雙腿全敞露在外,均勻的淺蜜色,天天被陽光親吻過的。她從墻上拿下一把吉他,隨手撥弄,那姿勢一看就是不會彈吉他,不過是好奇戲耍。店里還有一個短發女孩,穿著淺紫色長裙,和柜臺里的男孩不知說了什么,男孩表情顯得有些驚訝,女孩斜倚著柜臺,拿起柜臺上一只馬克杯喝了一口,是男孩的杯子嗎?康苒猜測著三個人的關系。
兩個女孩看起來長發的活潑俏皮,短發的溫柔嫵媚,所謂閨蜜常常是性格互補,于是在異性面前正好可以襯托出對方的特點。在康苒年輕的時候,兩種角色都扮演過,端看對方的需要。康苒推測,短發女孩和樂器行的男孩處于初交往階段,彼此還在試探著對方的心意,長發女孩今天是善盡閨蜜的責任,陪短發來的,因為無事,無聊地對著大馬路亂撥弄琴弦。他們真年輕,康苒想,自己也曾經這么年輕。感覺上還不是很久以前。剛考上大學時,康苒也曾附庸風雅學過古箏,倒不是她對民族音樂情有獨鐘。實在是因為彈箏的模樣想著就覺得有氣質。她是在一家樂器行學的,故意挑了晚上的課,讓在附近補習班打工的唯倫有機會送她回家。唯倫倒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常常一走出樂器行,便看到唯倫的摩托車停在門口。唯倫坐在摩托車上玩弄著手里的鴨舌帽。那是個手機還沒有出現的年代,不然他要是低頭玩手機,不管是玩游戲自拍刷微博發微信,氣氛都不對了,就是這樣無所事事百無聊賴不在乎時間就此緩慢的在等待中度過,才能讓康苒在出門看到的第一眼,有些感動。
康苒的家人不知道唯倫,他們以為康苒坐公交車回家。等車加上一路走走停停,要四五十分鐘才能到家,唯倫送她十五分鐘便到了,于是他們有了半小時的空當兒。有時唯倫載康苒到噴泉廣場兜一圈,燈光映襯下亮燦燦的水珠飛起又落下,夜色中絢麗的簾幕成為康苒是夜夢境的背景。有時唯倫沒吃晚飯,他們就在夜市一起吃碗面。最便宜的牛肉湯面。然后加兩大勺不要錢的酸菜。奇怪的是,這樣睡前吃消夜,康苒非但不胖,一個暑假下來反倒瘦了。后來她想,沒有說破的不確定戀情恐怕是要消耗許多熱量的。
康苒和唯倫是高中同學,她一直知道唯倫待她和別人不同,她原想上了大學再逐漸確定兩人的關系,沒想到唯倫沒有考上大學。那時兵役制度還沒廢除,高中已經留級一年的唯倫只能邊打工邊等兵役通知單,重考大學是服完兵役后的事了。等到那時康苒已經大三。兩人之間可能出現的距離眼前真不好估算,康苒便不想讓家人在此時知道。舫晴卻是知道的,她有時拿唯倫和康苒開玩笑。說唯倫長得像狄龍,狄龍是她們讀小學時當紅的武俠明星。古龍的小說改編電影,幾乎都是狄龍出飾男主角。但是上了中學,大家都看外國電影。同學們喜歡約翰屈伏特或勞伯瑞福,沒人知道康苒小時候喜歡過狄龍,只有舫晴,她和康苒一起長大,一路走來,無話不談。
舫晴當時有一個已經讀大學的男朋友。原本是她的家教,學校剛開學的時候因為急性盲腸炎住院開刀。舫晴一定要拉著康苒一起去醫院探病,說他們的交往還沒有對男友的家人公開,她一個人去醫院探病太惹眼,康苒耐不住舫晴央求。便答應了周六和她一起去。不想,周五晚上接到唯倫的限時信,他接到兵單了,周六報到,那封信唯倫第一次向康苒告白,他說:“我沒有權利也沒有資格要求你等我,但是,如果你愿意給我一個在你身邊守候你的機會,明天上午十點臺中火車站中字正下方,我等你。”康苒在宿舍樓下的公用電話打給舫晴,說,她想先搭早上七點的國光巴士到臺中送唯倫上火車,再趕回臺北,下午三點陪她去醫院探望開完刀的男朋友。舫晴堅持不允。軟硬兼施要康苒維持原議上午十點和她去醫院。她說男友下午就要出院了。畢竟開闌尾炎住院住不了幾天,他又年輕恢復得好。那唯倫怎么辦?康苒沒有他家的電話,沒法聯系他,舫晴說,你然后寫信給他,和他解釋也是一樣的。
康苒沒有堅持去臺中。其實本來她也是好不容易憑著收到信后的一股沖動決定去送唯倫,被舫晴一頓胡攪蠻纏,她也失了主意。在車站沒有等到康苒的唯倫,入伍后一直沒有寫信給她,康苒寫了兩封信寄到唯倫畢業紀念冊上的地址,信中委婉解釋,并且表明自己很掛念他現在過得好不好,也不知道他收不收得到。一個學期過去了,都沒有唯倫的回信,等到新學期開始,唯倫終于有信來。他說,一開始以為自己遭到康苒的拒絕。不愿意死皮賴臉的煩她,后來回家看到她的信,偏偏又正好遇到部隊移防,不方便回信,所以直到現在才回信。康苒怔怔地看著信,不知道應該怎樣反應,一個星期前,她才剛剛接受了土木系一個學長的追求。多年之后,康苒在電視上看到還珠格格三,原本由張鐵林飾演的皇阿瑪。換成了狄龍,怎么看都有些別扭。康苒突然想起唯倫,不知道他現在什么模樣?康苒突然意識到當年舫晴看似自私任性的堅持,其實是打從一開始她就因為唯倫沒有考上大學,所以反對康苒和唯倫交往吧。
重新有了唯倫的消息。康苒實在說不出口。像是“我已經有男朋友了”這類的話,還好唯倫在外島,反正沒法來看她。兩個人不過寫寫信,康苒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腳踏兩只船,她連舫晴都沒說。她告訴自己,唯倫是她高中同學,她只是不愿意當他孤單在外島守著碉堡服兵役時受到刺激,她寫給他的信是一種朋友的陪伴。但在康苒心里明白,并不只是這樣,只是她故意忽略不去想。唯倫的兵役還有一年半。有什么必須決定的。將來再說吧。
但,這所謂的將來比康苒預想得更快到來。大二的寒假,康苒在臺中老家,同一天里接到唯倫和土木系學長的電話,唯倫有三天休假,約她第二天一早見面,他們已經一年半沒有見過面,前邊的半年兩人的誤會還沒有消除;后邊的一年,移防到馬祖的唯倫一直沒機會到臺北看康苒。土木系學長則說,學期中兩個人天天都能見面,現在寒假分隔兩地,很想她,明天要從臺南過來看她。康苒心下一盤算。唯倫放假難。從臺南到臺中卻很容易。于是她騙學長明天說好了和媽媽去看外婆。如果因為他變卦。怕媽媽留下不好的印象,學長說:“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去,我還沒去過你家。”康苒急忙拒絕,說家里希望她滿了二十歲再交男朋友。學長只好回答:“好吧,明年你就二十歲了,到時再去你家,那我后天去臺中。”
康苒說:“大后天吧。”唯倫的休假是三天。后天可能還在臺中,但大后天應該要去基隆港乘船回馬祖,康苒以為這樣的安排應該妥當。
第二天一早,康苒準時來到唯倫說的冰激凌店,她以為自己只是不想任何人受到傷害,唯倫不過回來三天,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和他說太多,再有半年他就退役了,更何況他現在還在準備重考大學,應該盡量避免分心。康苒給自己理由不去拆穿謊言。但是,當她和唯倫坐在冰激凌店里吃圣代時,舫晴居然出現了,她后來和家教男友分手,聽說阻力來自男友的媽媽,其實舫晴的爸爸也反對,但舫晴并不在乎爸爸的意見,可是家教男友很孝順,媽媽的話很自然得聽。分手后,她交了一個同班同學,這會兒同班同學從嘉義來看她,剛剛下火車,他們也約在車站附近的冰激凌店碰面。康苒希望舫晴打完招呼就走,舫晴卻拉著男友坐了下來,康苒無措地用勺子挖起草莓圣代里粉紅色的冰激凌,舫晴說:“裝清純啊,吃草莓圣代,你不是愛吃香蕉船嗎?”對于舫晴語氣中暗藏的挑釁康苒有些訝異,尤其是盡管康苒選擇草莓圣代是因為粉紅色顯得俏皮可愛,但她并不愛吃香蕉船,要也是巧克力蘇打。但確實比較不美麗。康苒沒有搭腔,舫晴繼續說:“學長男友沒有來看你啊,唯倫,康苒有沒有告訴你,她有男朋友了。是土木系高材生喔。”康苒臉色變了,但她不知道,她只看到唯倫的臉色變了,她很快地吃完冰激凌,吃得太急。胃都痛了,肚子冰冰涼涼也顧不得,她轉頭和舫晴說:“你們慢用,我們要趕早場電影,先走了。”
多年后,康苒經過臺中火車站,看到車站附近日據時期的宮原眼科改裝成了日出餐廳,一樓的冰激凌店生意紅火得很,買冰激凌的人排著長長的隊伍,原本衰老陳舊破敗的紅磚房,如今看來古典優雅。買到冰淇淋的人在廊下就吃起來了,香脆餅干杯里裝著各色口味冰淇淋,除了傳統的巧克力和草莓。還有薰衣草錫蘭紅茶玫瑰薄荷柚子白巧克力可以挑選,搭配的除了過去圣代里常見的新鮮水果、堅果仁、果干。還有乳酪蛋糕和鳳梨酥。一切都不一樣了,冰淇淋的配料不同了。老建筑不同了,街道風景不同了,當初她和唯倫約會的冰淇淋店已經改裝賣起化妝品,但是她依然記得那一天。舫晴讓她錯愕的態度,還有離開冰淇淋店以后,唯倫良久的沉默。他們并沒有打算看電影,唯倫說。看電影是一個人無事可做時做的,好不容易和康苒在一起,他可舍不得兩個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間里,盯著前方的大銀幕。但這一會兒康苒心里猜想,唯倫會不會寧愿選擇看電影,兩個人坐在黑漆漆的房里。眼前有五顏六色的變化可看,耳邊有音樂對話和各種人工聲效,假裝聽和看也好,至少沒這么尷尬。他們一直走,走到中山公園,以前唯倫送她回家總要經過的,那一天陽光很好。雖然是冬季,臺中的白日卻有二十四五度。微風輕拂,游人湖上泛舟,公園里木槿花開得燦爛,唯倫停住了腳步,低著頭說:“他對你好嗎?”
康苒不知道怎么回答。
唯倫抬起頭,注視著康苒的眼睛,說:“我希望他對你好,但是如果他對你不好,你來找我。答應我,好嗎?我是舍不得讓你受委屈的。”
唯倫對康苒有著許多舍不得,舍不得她獨自回家。舍不得她受委屈,舍不得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看電影……后來,回想起初戀。康苒總覺得是這一段。至于土木系,半年后他們還是分手了,當然和唯倫無關,土木系大四下開始補托福和GRE,說服完兵役就要到美國留學,那時,正好康苒也畢業了,兩個人可以一起去。什么叫“正好”?怎么以前沒聽他說過要去美國?康苒雖然不是個對未來有計劃的人,但她不想去美國,自己還是確定的。于是他們有了爭執。美國只是整個故事里的導火線,重要的是交往了一年半。到此時他們才發現彼此想要的未來并不一樣。許多校園里開始的愛情后來落得這樣的結局,面臨畢業時,才看見了雙方的差異。土木系學長也傷心,但是沒有舍不得,繼續以優異的托福和GRE成績申請學校。
而唯倫此時也有女朋友了。
康苒大學的后兩年,沒有再談過戀愛,有過幾次火花,但最后都無疾而終。畢業后。康苒先是陷入一段不倫之戀,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斬斷情絲,認真說起來。其實是借助了外力,和有婦之夫談戀愛。有說不出的辛苦,一顆心老是酸澀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又狠不下心抽身。直到儒弘出現,也許當時康苒的心情就像落水者抓到了一塊浮木,她很快接受了儒弘的追求。并且有了力氣勇敢離開不打算離婚的男朋友。和儒弘談了半年戀愛,二十八歲的儒弘向康苒求婚。臺灣傳統習俗男子結婚要避開二十九歲,所以二十八歲不結,就要等三十。康苒答應了,基于怎樣的心情,她也說不清。儒弘的家境不算富裕,但是他長得倒是帥氣挺拔,康苒的女同事紛紛表示羨慕,已婚前男友聽說她即將訂婚。還送了她一條金項鏈,墜子是蝶戀花,明著說是為她添嫁妝,暗里卻有著蝴蝶依戀花朵,他依戀著她,此生不能相守。就當是前世記憶吧。不是有這么一個傳說嗎?蝴蝶前世的情人變成了一朵花,花只能停留在枝葉上等待翩翩起舞的蝴蝶前來一親芳澤。
康苒答應儒弘的求婚之后。生活立刻忙碌起來,要趕在年前結婚。他們先在中秋舉行了訂婚,選喜餅挑婚紗照結婚照拍攝公司婚宴舉行場地喜酒菜單,康苒無一不親力親為,她忙得沒空留心儒弘的狀態,直到別的女人找上門來。儒弘喜歡拈花惹草,招惹不夠,還處處留情,來找康苒的女人說,儒弘的女朋友不只她一個,她們和康苒的區別是,儒弘沒打算和她們結婚。
康苒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女人誤以為她不相信,她說:“我沒騙你,等你親眼看見就由不得你不信。”
難道她希望自己和她一起去抓奸?這個念頭一起,康苒自己也嚇一跳,她從沒想過這樣的情節會和自己扯上關系,女人見她不言語,以為康苒還在猶豫,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我的車就停在外面,我帶你去,你難道愿意嫁給一個你根本不了解的人。”
康苒半推半就被拉上車。女人開車來到郊區一座汽車旅館,她說:“再等一會兒,他們就會出來。”
果然。才等了二十幾分鐘。就看到儒弘的車開了出來,而昨天儒弘分明告訴康苒今天要到高雄出差。女人開車尾隨其后,康苒清楚看到副駕駛座有一個長發女人。儒弘用左手握著方向盤,空出的右手握著女人的手拉近自己唇邊輕吻了一下,就這么一個小動作,康苒仿佛已經親眼看到他們方才的激情繾綣。血液一下沖上腦子,她完全忘了如果前面車上坐的是搶她老公的情敵,那么,現在坐在她身邊的同樣也是啊,此刻她們卻如盟友一般在后面追逐。多么荒唐的情節。康苒卻沒有意識到。她拿出手機撥給儒弘,從后方的車里,她看見儒弘為了接電話不得不暫時放開輕吻著的手。康苒問:“你在哪里?
“高雄啊,昨天不是和你說了要出差。”
“什么時候回來?”。
“吃過晚飯,我現在正忙……”儒弘話還沒說完,康苒身邊的女人已經超了儒弘的車,將車頭向外側車道一歪。攔下了儒弘的車,儒弘先還沒看清開車的人,開門下車時不滿地說:“你怎么開車的?”話才出口,他已經看清了,他滿腦子搜索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說法,只要沒被抓奸在床。就什么都不承認。因為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說法,于是儒弘匆忙丟下一句:“我現在真有事,有話晚點再說。”再和誰說?他這句話似乎并不針對特定某個人。三個女人都適用。儒弘坐回車上搶黃燈穿過路口,等康苒她們反應過來已經追不上。
康苒氣得全身發抖,撥儒弘的手機,他自然是不會接。康苒一遍一遍撥,她過去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一面,歇斯底里的,恨不得撒潑耍賴撕破臉,完全不想風度氣質那些無用的玩意兒,只是儒弘躲開了,康苒滿腔情緒沒有發泄的出口。
“我想我們兩人都需要好好想想。”女人把康苒送回公司。扔下了這么一句話。
康苒明知道儒弘不會接電話,她卻不肯放棄地繼續打,直到隔天儒弘才出現,聲稱車上的女人是客戶,帶著康苒找來的女人是瘋子,因為求愛不成,故意栽贓。挑起他們的誤會。而康苒之所以這么容易中計完全是因為婚前焦慮,這是很正常的。康苒一夜沒睡,對于儒弘這些狡辯,已經沒力氣也沒心思和他爭論,她只問:“你為什么騙我在高雄?”
“我那時候的確正趕著去高雄,所以沒空和你解釋,我本來車都開到新竹了,公司又打電話要我回去接人,那個女的是韓國人,一句中文不會說。”
“那你為什么不接電話。”
“你們突然攔住我的車,我一踩剎車,電話掉了,摔壞了。”
面對儒弘的信口雌黃,康苒反倒比較平靜了,她嘲笑起自己。昨天煞有介事的追逐,當時真以為自己去抓奸?他們還沒結婚,她有什么資格去抓奸,那一場熱血澎湃,全是給人煽動的,腦子太熱。她這會兒明白了,為什么儒弘車里輕吻長發女人的畫面強烈觸動了她,那氛圍太熟悉,就在不久前,自己扮演的就是同樣角色,前后才幾個月,竟然角色就調換了。還不能這么說,心情是接近的,但身份還沒有法律的支撐,這實在讓康苒有些啼笑皆非,原來自己的愛情和婚姻都如此傖俗。她倒是明白了當初自己以為深深愛著的男人為什么不肯離婚,這樣見不得光的戀情到處都是,因為見不得光,方才以為自己擁有的和別人的都不一樣。
康苒決定解除婚約,她同時意外的發現。儒弘和那些女人都上過床,惟一沒有發生肌膚之親的反而是即將和他踏上紅地毯的未婚妻,康苒不禁質疑儒弘的心態,是不是自己既要在外面獵艷,私下里又擺脫不了沙豬的貞操情結,暗自在意妻子的貞操道德?更讓康苒意外的是。當她心中浮現解除婚約的念頭時,最先伴隨的情緒不是被背叛的傷心,而是怎么和家人朋友同事等諸多或相干或不相干的人解釋,婚紗拍照的訂金勢必損失了,婚宴還可能可以找到急匆匆趕著結婚,沒來得及預定場地的新人承接,當這些瑣碎爭先擠入紛雜的腦子里,康苒反倒清醒了,她根本不愛儒弘,她只是需要助力拉扯她一把。好讓自己離開不打算離婚的男朋友,對前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的失望。使她賭氣選擇了另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而也就是因為她不愛儒弘。不像其他的女人迷戀儒弘英俊挺拔的外貌,反而讓儒弘有了一種錯覺以為這才是賢淑端莊,妻子畢竟和情人不同,他更在意人前的大方得體。
康苒告訴舫晴,儒弘外面有女朋友,這婚她不結了。舫晴既沒有勸她先別沖動,再考慮一下,也沒有幫她指責儒弘。她只是淡淡地說:“解除婚約,總好過離婚,還好你不是婚后才發現。”
婚約沒了,不倫之戀也結束了,為了徹底告別,也或許是為了讓自己更容易面對,康苒換了一份工作,重獲自由的她并沒有特別覺得單身的可貴,反而因為訂過一次婚,親戚朋友都吃過她的喜餅,婚事即又告吹。引來母親迭聲抱怨,讓為康苒大大折損了她的面子,再加上幾經蹉跎。康苒畢竟二十七歲了,她比以前更希望遇到適合的對象,可以心甘情愿嫁給他的對象,這一次,不是為了擺脫舊情人,只是為了自己的幸福。
遇到沈盟的那一天,舫晴也在。那是一個跨年派對,沈盟安靜地坐在一邊,派對的主人看見康苒來了,便介紹他們兩人認識,說:“我覺得你們應該談得來。”果然沒錯,他們聊電影文學聊旅行,兩個人之間共同感興趣的話題出奇得多,康苒最怕男人聊政治聊體育聊股票,還有一點令人不解的是,男人服兵役時幾乎無一例外地全都痛恨當兵,但是退伍之后,一聊起當兵的往事,卻又都閉不上嘴。康苒離開前,沈盟和她要了電話,舫晴全看在眼里,以舫晴對康苒的了解,絕對看得出康苒對沈盟有好感,而且這好感不只一點點。兩天之后,沈盟第一次約康苒,上一次聊天時,康苒曾經說,到越南旅行時愛上了酸酸甜甜辣辣的越南菜,清爽不油膩卻又有滋有味,電話里沈盟說喜來登飯店自助餐廳正舉辦越南美食節。康苒愿不愿意周末和他一起去吃。康苒答應了,周末,她去發型屋吹了頭發,特意穿上新買的連身裙,猶豫了許久要不要修指甲涂蔻丹,后來為了避免顯得太刻意。她只涂了一層淺粉色半透明指甲油。周末晚餐約會非常愉快,沈盟送康苒回家時,立刻提出了二次邀約,明天周日下午一起看電影,康苒欣然應允。
翌日午后四點,兩個人看完電影,在忠孝東路散步,路邊有人擺著一圈圍欄,里面十幾只小狗,黃的黑的黑白花的,一只咬另一只耳朵。一只追著自己的尾巴,有的打哈欠,有的立起身子,前腳扒著圍欄,稚嫩的吠聲企圖引人注意。好不活潑熱鬧。
康苒停下腳步,伸手撫摩一只黃色毛茸茸的小狗,由衷地說:“真可愛。”說時不自覺地流露出童音。
沈盟微笑,愛憐地說:“是啊,我都沒法分清是小狗比較可愛,還是你比較可愛?”
康苒故意說:“這么簡單的問題,我還是能分辨的,自然是我比小狗可愛些,”
沈盟問:“想養一只嗎?”圍欄里的小狗是流浪動物協會供人認養的。
康苒的手依然沒有離開小狗,這回換了一只黑白花的小狗正用前腳撥著康苒的右手,康苒說:“想啊,但我住的套房是租的,租約里注明了不能養寵物。”
“將來有自己的家,自己的房子,就可以養了。”沈盟說。
康苒收回了手,咀嚼沈盟的話里是否還有別的含義,他在暗示什么?希望兩個人的關系能有進一步發展嗎?
忠孝東路的相偕逛街后,接下來一個星期沈盟都沒有給康苒打電話。康苒覺得上次約會的氣氛很好。這一段還沒有正式萌芽的戀情不應該在此時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啊。康苒做了許多設想,為沈盟找了各種理由,但,即使工作再忙,整整一個星期,連打通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似乎也說不過去。又過了一個星期,沈盟還是沒有消息,前一個星期康苒不曾主動打電話給沈盟還是出于女性的矜持,等到過了兩個星期沈盟依然沒有一通電話,康苒已經懷疑那個周末的愉快約會,只是她自己的錯覺,沈盟根本只是敷衍她。
勉強按捺滿心的胡思亂想。又等了兩天,康苒忍不住了,她打電話給介紹她和沈盟認識的那位朋友,故意聊了些其實并不重要的事,一邊尋思怎么不著痕跡的把話題引向沈盟,不想。對方倒不等康苒問,自己先就說起了沈盟。
“我那天是特意介紹你們認識的,我覺得你們挺相配的,怎么你不喜歡他?沈盟不錯的。”
康苒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總不會搶著說自己喜歡,只能說:“沈盟告訴你我不喜歡他?”
“是啊。”
“他都沒有問過我。答案怎么來的?”
“你的好姐妹舫晴說的。”
“她真的這么說?她也沒有問過我啊。”
“有些事不必直接問。有一天我有東西拿給沈盟。就約在他們公司樓下喝咖啡。正好遇到舫晴。聊起了你,我知道沈盟對你印象很好,也想幫他從你姐妹淘那里多探得一點訊息。舫晴說,你如果基于禮貌不好意思拒絕和心里其實不喜歡的對象約會時。就會選擇吃自助餐,因為可以不斷起來拿菜,不必和對方多說話,不然就看電影,專心盯著銀幕,連交談都省了。當時我看沈盟臉色不對,舫晴走了以后,我問沈盟。他說前一個周末你們剛去吃了自助餐。還看了電影。沈盟是個驕傲的人,他覺得你不欣賞他不要緊,但你這樣和舫晴說,再由她來傳話,太傷人自尊。”
康苒怔住了,她是和舫晴說過沈盟約了她,也許有一點炫耀的成分。但是舫晴和她一起長大,不可能不知道康苒對沈盟有好感,為什么要故意破壞她呢?
康苒雖然心里不滿且懷抱疑問。但她沒有問舫晴,只是猶豫著是不是應該打個電話給沈盟,約他喝杯咖啡或吃頓飯,好和他解釋一下,因為矜持,康苒故意說服自己。和沈盟解釋不是為了挽回沈盟對自己的好感。而是不想惹得人心里不舒服。更何況她根本沒這意思。康苒想起舫晴大三和同班同學分手之后,心里有些著急,她不希望太晚結婚,而她偏偏因為晚入學的緣故,比別人大了一歲。這時候,她認識了一個建筑系的學長,建筑系讀五年,所以他比舫晴大一歲。符合她的希望,但是學長對她究竟有沒有意思呢?舫晴很想知道。年輕的她先是在他面前裝賢惠,康苒理當是那個襯托她溫柔賢惠的對照組,幾個同學一起出去玩,舫晴做壽司帶去給大家吃,還體貼地搭配削好皮的哈密瓜;期末考試前,大家一起熬夜K書,舫晴煮面給大家消夜。每個人碗里都有一枚漂亮的溏心荷包蛋。但是,一個學期過去了,建筑系學長還是沒有行動,舫晴越來越沒信心,她決心試探。而她想出來試探的方法竟然是提議給學長介紹女朋友,康苒說:“這辦法不好。他會以為你對他沒意思,才會把他推給別人。”
“我不這么想,如果他喜歡我,就應該趁機表白。不然。也應該拒絕我給他介紹女友。”
于是,舫晴找了一天,約了班上一個長得挺秀氣的女同學,和建筑系學長一起去看相機,她半開玩笑地說他們兩人相配。結果,學長不知道是對舫晴的心思一點沒猜到,還是順水推舟,真就約起了舫晴的同學,舫晴為此失落了好一陣。但是,他們的交往也只持續了四個月,學長剛畢業。兩人就分手了。
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之后,康苒鼓起勇氣打電話給沈盟,那天寒流來襲,突然降溫,康苒本來想提議去吃酸菜白肉火鍋。沒想到沈盟在電話里有些冷淡。康苒立刻退卻了,或許對方根本沒那么喜歡自己,才會聽信舫晴的話,連自己從康苒這里找答案的嘗試都沒試過。可是接下來一整年的情感空窗,康苒不免還是反復想起沈盟,如果不是舫晴,他們會有機會嗎?
舫晴倒是在這時宣布要結婚了,并且堅持康苒擔任伴娘。試婚紗的那一天,在禮服公司的試衣間里,舫晴告訴康苒:“你記得嗎?那時候你叫我別給建筑系學長介紹女朋友,我卻還是做了。那是因為我發現他喜歡上了你。他根本不在意女孩會不會做家務,他反而覺得你笨手笨腳的好可愛。”
康苒幫舫晴拉上背后的拉鏈,這是一款合身剪裁的魚尾裙婚紗,顯得舫晴瘦小了些。康苒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舫晴也沒問她穿這件禮服好不好看。反而問康苒:“如果那時候學長對你表白。你會接受嗎?”
“不會。”康苒想都沒想就說。
“我相信你不會,但你不會,不是因為你不喜歡他,而是因為你知道我喜歡他,所以我說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不僅是為了試探他,也是因為害怕失去你。”舫晴說完,看了一眼鏡子,作出結論:“這款式不適合我。”
“你說什么?為什么你會因此失去我。”
“我從來不曾擁有學長。你卻是我最親近的姐妹,他如果追求你,不論結果怎樣。都會造成我們之間的嫌隙,因為你對他也有好感。”
康苒不語,琢磨著舫晴的話,盡管她不愿意承認。卻是可能的,為了顧及舫晴的感受。她只能勉強自己拒絕,但是心里卻可能感到壓抑與委屈,就像多年前錯過的唯倫,后來被舫晴破壞了的沈盟。舫晴又換上了一件公主袖蓬蓬裙設計的婚紗,她看著鏡子,撇了撇嘴,說:“會不會讓人覺得我在裝可愛,不適合我的個性。”
“好吧,就算學長的事你說得對,但是。沈盟呢?你為什么要在他面前說那些話。”
“他不適合你,你光看他這別扭的個性就知道不適合,一個大男人自己喜歡就應該去爭取。至少要弄清楚。”
“也許他需要多一點機會,或者鼓勵。”康苒說,并不氣壯,她自己也想過,沈盟大概是沒那么喜歡她,不然不會如此輕易放棄。
“更何況,那時候你剛解除婚約,你覺得自己真的已經走出之前的陰影,適合開始新戀情嗎?你多少有尋找填補的心態吧,我不想你再錯一次。”
康苒不語,自己當初的確是為了擺脫不倫之戀,才走人了錯誤的婚約,急于結束一段錯誤,一不留神,反而讓自己陷入另一場錯誤。
禮服店的造型師送進來一款削肩款,領口環繞頸項。雙肩完全裸露,剪裁合身的上衣繡滿白色玫瑰圖案,緞面裙擺從里頭以圈架撐起漂亮的弧度,華麗高雅,卻也含蓄低調,舫晴很滿意,決定就是這一件。然后轉向店員說:“幫她選一件伴娘禮服,要突顯她的優點。但是絕對不能比我漂亮,那天我才是主角。”
舫晴的簡訊來了,她已經化好妝,要康苒到造型店和她會合。
更衣室里,穿著美麗白紗裙的舫晴,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和穿了同樣白紗裙伴娘禮服的康苒說:
“我一直在追求愛情,但是,我知道愛情其實只是人生的一部分,你看過我為了博得好感。裝賢惠裝氣質,但我知道自己只是假裝。你雖然不愿意裝,但你卻因為希望被愛,以為自己真是別人眼中錯看的你。康苒,不論遇到什么樣的人,你依然是真正的你才最重要。”
婚禮秘書在更衣室外提醒。新郎來了,禮車在外面等。
康苒細心地整理舫晴的裙子,將捧花遞給舫晴時,舫晴握著她手說:“比起任何一個我愛過的男人,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更久,盡管現在我結婚了,不論我慶祝結婚幾周年。你和我在一起的時間都超過我的婚姻十六年,我們從十三歲就認識,誰都沒有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長。”
舫晴已經準備好,她明艷動人,神采奕奕,挽著新郎的臂彎大方甜蜜地走了出去,錄影機尾隨拍攝,康苒尾隨其后,突然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出現在康苒身旁,他說:“你好,我是今天的伴郎,是新郎的大學同學。”康苒笑了,她明白這是舫晴的安排,不論接下來的發展如何,這是姐妹淘的誠意推薦。
在一件件潔白綴滿水鉆珍珠和蕾絲花邊的婚紗圍起的帷幕里,這些在孩提時和公主夢畫上等號的婚紗。曾經是每一個小女孩夢想穿上的,但是在真正穿上之前,沒人知道要經過多少蛻變。今晚,康苒將陪伴舫晴走上紅毯,從初中起,她們不知道陪伴對方一起做了多少事,也許每個女人身邊也都有這樣一個閨蜜,她陪伴你,也騷擾你;她支持你,也打擊你;她欣賞你,也嫉妒你;她在意你,也離不開你。其實你也是,不論你是否意識到了。你們或許曾經以為愛情更重要,卻會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發現,她,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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