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童


1980年,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中國人民的老朋友、新西蘭著名社會活動家路易·艾黎(RewiAlley)將他在華50多年收集的3600多件珍貴文物無償捐贈給了他的第二故鄉甘肅山丹。為了紀念這位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保護和展示他捐贈的珍貴文物,甘肅省人民政府于1982年在山丹縣修建了艾黎捐贈文物陳列館,館內珍藏和展示路易·艾黎的生平圖片、實物、事跡以及他捐贈的數千件珍貴文物。這些文物種類繁多,品位較高,幾乎涵蓋了自新石器時代以來的各個歷史時期,品種主要有陶器、瓷器、青銅器、兵器、錢幣、帶鉤、玉器、樂器、雕塑、古字畫、建筑材料等20多個大類,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品,乃至國寶級文物。建筑材料中的“成山”瓦當是路易·艾黎捐贈的數千件珍貴文物中的一件稀世之寶(見圖1),1984年史樹青先生鑒定認為是秦代之瓦,1996年8月被國家文物局專家組確定為一級文物。
瓦當,屬于建筑物上的附件,是一種具有實用和裝飾功能的建筑材料。它經過我國勞動人民獨具匠心的創造,被列入藝術之林,成為中國古代建筑物上的必不可少的裝飾物,是構成中國建筑獨特風格的重要組成部分。據考古發掘證明,我國使用瓦當始于西周,由于此時正值瓦當使用初期,瓦當樣式、紋飾相對比較簡單。從西周至明、清各代,瓦當在樣式、花紋上都有所不同,明顯地表現出各時代的風格。秦漢之際,國家走向統一,政治形勢相對安定,統治者便大興土木,營造宮殿廟宇,具有實用和裝飾功能的瓦當便有了大展其華彩的藝術空間,瓦當藝術也迎來了它的鼎盛時期。秦漢瓦當數量較多,內容豐富,種類繁多,有畫像瓦當、圖案瓦當、文字瓦當等。尤其是文字瓦當的大量出現,不僅完善了瓦當藝術,也開辟了一個全新的藝術領域和研究范圍,而且為研究古代建筑藝術、文物考古、文字嬗變、金石書法、雕刻繪畫、工藝美術等提供了可靠實物資料。
一、路易·艾黎捐贈的“成山”瓦當藝術特色及題記考釋
(一)“成山”瓦當文字與紋飾藝術特色
路易·艾黎捐贈的“成山”瓦當為泥質灰陶,圓形,直徑15.4厘米,邊輪寬1.2厘米,當厚2.7厘米,當面紋飾模壓而成。瓦當當面由單線弦紋將瓦當分成內外圓兩部分,外圓再用雙線分成四個扇面,扇面內以陽線繪成四個對稱卷云紋,中心單線圓以陽文篆書繪寫“成山”二字,“成”字約占空間的三分之二,“山”字約占三分之一,比例協調,疏密得當。尤其是“山”字很有特點,中間之峰呈一厚實長方臺,臺上凸出短豎,整體以寬平之勢穩重地承托住如天而墜的“成”字。從視覺效果看文字的設計充滿了美感,字體以線條化手法繪寫,灑脫奔放、靈動飄逸。瓦當以圓形為底襯,以中軸線或中心點為支撐,運用輪邊、界格和云紋等把瓦當分成等量等形的幾何圖形,上下左右配置相同形狀和大小等同的卷云紋飾,把字分置于呈圓形的空間內,瓦當文字在圓形這一特定而有限的空間內,依圓就勢,促長行短,互為辟就,字法上講求和諧勻稱,手法上務求互為聯通,盡可能在有限的空間內,通過章法使瓦與字、字與字、字與紋飾之間達到血脈貫通的聯系。
“成山”瓦當造型為圓形結構,紋飾以卷云紋為主。圓形作為紋飾造型的背景和映襯,是一種富有動感和韻律的造型。瓦當文字與紋飾相互搭配,文字與圓形結構呈現出圓方配置、氣勢貫通的結構美,更加突出了整個文字與瓦形方圓結合的呼應和統一,增強了整個瓦當藝術形象的整體性美感,使整個瓦當既莊重大方,又富有節奏和韻律。瓦當云紋為對稱結構,以當心為中心點,用十字雙線欄格將瓦當上下左右分作四界格,每一界格為一單元重復一個四方連續卷云紋圖案,主次、疏密安排精致,形成曲線和直線的對比,其線條的平滑流暢又給這種對稱結構一種飛揚流動節奏感,生動地體現出“卿云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的韻律美感。
(二)“成山”瓦當題記內容考釋
“成山”瓦當原物在一木盒內,盒面正中開圓孔,露出當面,圓孔之外有民國時期著名書法家邵章鑒賞后的墨書行楷題記:
“《史記·封禪書》秦始皇東游海上,祠名山大川及八神,八神之七為日主,祠成山。成山斗入海,冣尻齊東北隅,以迎日出云。韋昭注:成山,在東萊不夜。不夜城古有日夜出,故名。是瓦出福山王氏,正直其域,且金石家悉未著錄,殆可與羽陽、蘭池同為秦瓦之炳煌者。丙寅冬日,古杭邵章伯裝記于六通館南軒。”
其末又有兩方印文,其一為白文“邵章”,其二為朱文“伯裘”(見圖2)。這段文字題記表明,該“成山”瓦當在路易·艾黎收藏之前,曾經是福山王氏收藏,后經邵章收藏。
邵章(1872~1953年),近現代藏書家、版本目錄學家、書法家,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官至奉天提學使。富收藏,精研碑帖,精鑒金石,工書法,擅長行楷書、榜書、行草。“成山”瓦當盒面上的題記書法既古雅雋邁,又雄渾莊重,這自然增加了“成山”瓦當的藝術研究價值。
邵章在“成山”瓦當的題記中引用了太史公司馬遷的《史記·封禪書》中秦始皇東游海上時,“……祠成山,成山斗入海”的記述史料及韋昭的注,推斷瓦當的出土地“正直其域”,意即瓦當出土于成山。“成山”之名屢見史載,《史記·封禪書》記齊地有八神:“……七日日主,祠成山,成山斗人海,最居齊東北陽,以迎日出云。八日四時主,祠瑯邪。瑯邪在齊東方,蓋歲之所始。”《史記·秦始皇本紀第六》載:“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并渤海以東,過黃、(月+垂),窮成山,登之罘,立石頌秦德焉而去。”“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自瑯邪北至榮成山。”清道光版《榮成縣志·古跡》記載:“秦皇宮,在成山上,始皇東游時筑。后人即其遺址為始皇廟。明正德七年毀于火。士人為立小廟—楹。國朝道光元年道人徐復昌改筑大殿三楹。”大量史籍表明,“成山”是一個山名,位置在齊地(今山東榮成縣)境內,也說明了秦始皇曾兩次東游海上,禮祠成山,在此地修建了行宮,后毀被建為始皇廟。而邵章先生也就根據典籍記載推斷出“成山”瓦當是出土于成山的秦始皇行宮(成山祠遺址)的秦代瓦當。但時至今日成山祠遺址從沒出土過有“成山”字樣文字瓦當。因此,邵章先生僅憑“成山”二字對“成山”瓦當的出土地和年代定論有點牽強,是不確切的。
二、“成山”瓦當的出土地及斷代的商榷
“成山”瓦當初見錄于羅振玉《秦漢瓦當文字》卷一,但對其出土地和年代俱未著錄。關于“成山”,歷史上有兩個“成山”遺址,即山東成山祠遺址和秦漢成山宮遺址。成山宮雖然失載,但有關成山宮的遺物卻屢有出土,發現于山西平朔漢墓的“成山宮行燈”和陜西寶雞戴家灣的“第五陳倉成山共(宮)金鏖甗”有“成山宮”和“成山”字樣的文字,說明成山宮在西漢時就已存在。另外,經1981年和1983年考古調查發現,位于陜西眉縣第五村的秦漢遺址上發現了有“成山”字樣云紋瓦當,而“成山”瓦當的出土,有力地證明了成山宮的存在,也十分明確地肯定了陜西眉縣遺址就是秦漢時期的成山宮之所在。這里出土的“成山”云紋瓦當均為泥質灰陶,圓形,有兩種:
第一種直徑15.4厘米,邊輪寬1.1厘米,當厚2.8厘米。當面中部單線圈內有篆體的“成山”二字,上下所占空間相等,“山”字的外輪廓呈半圓,形如寶船,與其上疊的“成”字弧形相對。外圈與中心圓圈間用四組雙棱直線等分成四區,每區內各有一組單線卷云紋,卷云紋間飾乳釘紋(見圖3)。
第二種直徑15.4厘米,邊輪寬1.2厘米,當厚2.7厘米。當面壓印繩紋后抹光,內壁飾布紋,中心單線圓圈內有篆體“成山”二字,“成”字約占三分之二,“山”字約為“成”字的二分之一,中間之峰呈方臺,上出短豎,外形方折明顯。外圈與中心圓圈間用四組雙棱直線等分成四區,每區內各有一組單線卷云紋,卷云紋間無飾乳釘紋(見圖4)。
對比這幾件“成山”瓦當,路易·艾黎捐贈的“成山”瓦當(見圖1)與陜西眉縣成山宮遺址出土的第二種“成山”瓦當(見圖4)在大小、字體、形狀、紋飾及質地上是完全相同的,表明它應該也是出自陜西眉縣成山宮遺址,并非山東榮成成山祠遺址。
另外,邵章先生題記里面提到“是瓦出福山王氏,正直其域,且金石家悉未著錄”,說明該瓦當最早由福山(今山東煙臺市福山區)的金石學家王氏收藏。在此,筆者認為,福山最為著名且影響力較大的金石學家“王氏”非清代甲骨文之父、金石學家王懿榮莫屬。王懿榮作為一代金石名家,酷愛金石文物,其涉獵的范圍有碑刻、造像、青銅器、璽印、貨泉、瓦當、書畫、古版書籍等,遇有精品,“無不珍藏而秘玩之”。他所著的《天壤閣雜記》中說:“天下之地,齊青一帶,河陜至漢中一路,皆古董坑也。余過輒流連不忍去。東坡說‘岐山風物慚,此語乃皮相耳,東坡未解好古也。然安得腰纏十萬哉?若有之,決不上揚州。”說明王懿榮親自到過陜西收集文物,由此推斷,很有可能屢轉于收藏家的這件“成山”云紋瓦當最早應是清代金石學家王懿榮在陜西收集的,只是陜西成山宮遺址于1981年才被發現,所以王氏收集此瓦當時沒有確切資料記載,正如邵章所言“且金石家悉未著錄”。“成山”瓦當收集地與類似瓦當出土地均在陜西,由此也有力佐證了歷經王懿榮、邵章、艾黎收藏的“成山”瓦當出土地應為陜西眉縣成山宮遺址。
關于“成山”瓦當的斷代,邵章先生認為“殆可與羽陽、蘭池同為秦瓦之炳煌者”,確定為秦代之瓦當,1984年史樹青先生也確定為秦瓦。宋代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記載:“秦武公作羽陽宮,在鳳翔寶雞縣界。歲久,不可究知其處。元祐六年正月,直縣門之東百步,居民權氏浚池,得古銅瓦,五皆破,獨一瓦完。面徑四寸四分。瓦面隱起四字,日羽陽千歲,篆字隨勢為之,不取方正。始知即羽陽舊址也。”元代李好文著《長安志圖》記載:“昔人有于陳倉得秦瓦,文日羽陽千歲。羽陽秦武王宮也,以是知古人制作之不茍,雖一瓦甓,必有銘識,不特鼎彝為然耳。”王辟之、李好文認為羽陽瓦當為戰國秦武公或秦武王所造羽陽宮用瓦。但根據考古發掘和出土文物來看,在戰國和秦代重要的建筑遺址,如陜西雍城、臨淄齊故城、邯鄲趙故城、洛陽東周王城、江陵楚紀南城及秦咸陽城、秦始皇陵等戰國秦代文化層中,均未發現過文字瓦當,即使在秦宮遺址的發掘中也未發現。所謂秦代文字瓦當,并不是根據考古發掘得來的,沒有科學的地層關系作為依據。羅振玉《秦漢瓦當文字》序中認為羽陽宮建于秦孝公時,僅從瓦的形制和字體看應為漢瓦,蓋秦宮漢葺之制品。陳直先生根據瓦當文字的書體造法,提出了“秦宮漢葺”的說法,曾一度被斷為秦瓦的“羽陽千歲”“蘭池宮當”等瓦當,均為漢初之物。所以邵章先生和史樹青先生將“成山”瓦當確定為秦代的定論是不確切的,值得商榷。另外,從紋飾、字體及制作方法上看,“成山”瓦當也應屬漢代。秦漢瓦當既有相同之處,又有明顯區別:
第一,秦代瓦當多以動物紋、禽鳥紋、植物紋、昆蟲紋圖案為主,題材注重寫實圖案。縱觀秦漢瓦當的整體風格,秦代瓦當注重紋樣的變化,而漢代瓦當注重文字的變化。漢代沿襲秦制,推行休養生息,多次對秦代宮殿修葺使用,而漢代除部分沿用秦瓦當的紋飾外,大量出現了文字瓦當,并且成為當時瓦當圖案紋飾的主流,文字瓦當達到了“飾文字以觀美”的鼎盛時代。并且經考古發現,在大量漢代遺址發現的文字瓦當以宮殿、官署、陵墓、祠堂、記事、吉語命名的較多,如“長陵西當”“齊園宮當”“長樂未央”“羽陽千秋”“延年益壽”等,所以“成山”瓦當也應屬于漢代文字瓦當的一種。
第二,“成山”瓦當以卷云紋為主,云紋初見于戰國中期,盛行于秦漢。秦漢云紋豐富多樣,有對稱外卷、對稱內卷、s型反卷及左旋或右旋排列的單卷云紋。但秦代和漢代云紋瓦有明顯區別,秦代云紋瓦當面分布不同形狀的卷云紋,云紋中心裝飾比較豐富,有方格、菱形格以及渦紋、葵紋、葉瓣等(見圖5);漢代云紋瓦繼承了秦代特點,比起秦代云紋瓦當,圖案紋飾更加充實、豐滿,動感更加強烈。漢代在秦的基礎上出現了新的結構形式,漢代云紋瓦大都用十字雙線欄格把當面分成四個部分,中心柱狀帶乳釘裝飾成為云紋和文字瓦當的主要裝飾手法,當面云紋之間與邊輪間裝飾有一圈齒輪或網格紋(見圖6),這是漢代云紋瓦與秦代云紋瓦的明顯區別。當然秦漢時期云紋特點在時代上有重疊,“成山”瓦當云紋變化不大,但大致可以看出其發展演變的輪廓。
第三,從“成山”瓦當上的字體來看,當面上“成山”二字為篆體,但又略帶隸書意味。秦代中央集權高度集中,“車同軌、書同文”,將小篆作為標準書體全國通用,所以有學者以小篆在秦代通用作為對瓦當斷代的依據之一。但是秦篆與漢篆又有明顯區別,秦篆以圓轉細勁而被稱之為“玉筋篆”,其線條均勻一致,婉轉而通暢,圓轉纏繞特點非常明顯。漢初,隸書通行,篆書卻未殆亡,故這時的字體是篆與隸的雜糅,由于篆隸的相互融合,漢篆在線條上要比秦篆厚重一些,方折明顯,字體扁平方正,轉折處有方有圓,有些筆畫甚至帶有隸書筆畫的波挑。“成山”瓦當文字字體用筆細瘦方硬,體格近方,結構方正規則,曲折明顯,已經完全沒有秦篆書體線條圓轉纏繞的明顯特點,其字體風格又略帶隸書意味,符合漢代書體風格。
第四,秦代瓦當手工捏制而成,邊輪狹窄,寬窄不均,邊輪不規則,瓦當背面不夠平整。漢代瓦當開始使用輪制,模壓而成,邊輪整齊,當面規整而勻稱,紋飾較為規則。1983年陜西眉縣出土的“成山”瓦當(見圖3、圖4)和路易·艾黎捐贈的“成山”瓦當(見圖1)字體工整,紋飾均勻,線條規則,紋飾有模壓痕跡,與漢代瓦當特征相符。
綜上所述,路易·艾黎捐贈的“成山”瓦當應為出土于陜西眉縣成山宮遺址的漢代瓦當。
三、結語
秦漢時期,建筑藝術成就鮮明地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及思想意識形態,也開辟了我國建筑藝術的鼎盛時期。秦漢時代瓦當以其數量之多、種類之豐富、圖案紋飾之精美、時代特征之鮮明、文化內涵之豐富把中國古代瓦當藝術推向了最高峰。尤其是漢代文字瓦當的大量出現,不僅完善了瓦當藝術,同時也開辟了一個全新的藝術領域和研究范圍。因此,對秦漢文字瓦當的探析,對了解秦漢建筑藝術成就,研究秦漢歷史文化具有重要意義。
因筆者學識有限,對秦漢文字“瓦當”實物資料收集、查閱、觀摩存在局限,本文見解難免有疏漏處,敬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