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1
其實,在父親下決心要見秦小賢之前,我與妹妹李晴偷偷去見過一次。若干年前,母親在離開之后,我們在她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個秘密,這令我們兄妹大吃一驚。這種吃驚無異于晴天霹靂,我和妹妹頓時驚呆在那里,宛若木雞。
“我就是想去你表姨家看看,去一次?!蹦赣H氣若游絲,喃喃哀求。
“去表姨家?”妹妹問。我和妹妹一臉疑惑。母親在娘家做閨女時,據說和這個遠房表姨親若姊妹,但后來聰明伶俐的表姨學習刻苦,一路扶搖,考上了中專,留在了省城一家醫院做護士,畢業后嫁得金龜婿,安家在省城,和母親早就沒了來往了。
但這些年來,從我小時候起,我們就知道母親常常念叨起她來,時間久了,也會主動打一兩個電話過去問候。表姨對這種關系似乎表現得不冷不熱,好像從來沒有主動打來過電話,只是在過年的時候會常給母親捎來一些小禮品,給我和妹妹捎來幾件新舊衣服。妹妹的衣服大都是新的,我的則大都是舊的。因為我們知道表姨家有一個表弟叫秦小賢,和我年齡相仿,身材也差不多。表姨給我的衣服大都是這個表弟穿舊的。說是穿舊的,其實還大都有六七成新,我仍然喜歡得不得了,因為那些舊茄克、舊牛仔褲,拿到我們鄉下依然是流行新款,同學們常羨慕我的衣服時髦,羨慕我有一個城里的表姨,每到這個時候,我心里就美滋滋的。雖然,我從來沒有去過這個表姨家。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表弟。表姨和表姨夫回老家時,倒是也來過我家幾次,但每次都來去匆匆,常常是放下一點禮品或者給我和妹妹一點壓歲錢就匆匆離開。表姨夫是個大人物,好像是省城某個廳的副廳長,據說可以在省長面前走動,所以也必定是個忙人,從來沒來得及在我家吃一頓飯、喝一次酒,這個時候,母親總是很失落,她急急火火炒菜做飯換來的都是表姨和表姨夫“有急事,要趕回去”。父親則很尷尬,不停地搓著手,他們走時也不使勁挽留,倒是走了之后常聽到他長出一口氣的輕松。
“走了也好,”父親每次都揶揄道,“一看這個人,我就和他合不來,也和他喝不成酒?!?/p>
是啊,父親只是一個鄉村民辦教師,怎么夠得上和一個可以在省長面前走動的大人物平起平坐地喝酒呢?一輩子清高孤傲要強的父親,從來都是見官“高三分”,生怕自己低了人家似的,這是不是父親一輩子骨子里的自卑?
其實母親那時候讀書也很好,比表姨還好,只可惜家道不好。兄妹多,一大群孩子嗷嗷待哺,姥娘身體孱弱,全家靠老實巴交的姥爺種田謀生,哪里還有條件讓母親上學讀書?母親是七個兄妹中的老二,能讀完小學已經不易,不用姥爺多說,懂事的她自動輟學,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承擔起她不該承擔的勞務。母親下面還有個弟弟,她和我姨們不替父母勞動,我那嬌慣的小舅舅就更沒有成家立業、蓋房娶妻的希望了。母親當仁不讓,任勞任怨,賢良淑德,在這個事上,一輩子從來沒有抱怨過。
母親是個好勞力,姥爺姥娘不舍得放,于是留成了老閨女,都二十三歲了才嫁給了我的父親李大先生,算是女大當婚。父親一家貧農,兄妹八人,餓死兩人,成活六人。祖父游手好閑,好賭成性,半點家業全輸成了人家的,三個兒子一個個差點打了光棍,父親三十歲的年紀,好歹遇上了不嫌貧愛富的母親。兩個大齡青年第一天見面相親,第二天花十塊錢訂婚,第六天,父親用借來的一輛自行車把母親娶回了家。母親看上的是父親能識幾個字,在村上教書。
其實,父親小學也沒有畢業,要說識字算賬他還跟不上聰慧的母親,但是就他這個文化,加上村大隊書記與我祖父兩家關系密切,可憐我祖父家一群光棍不忍心讓他們坐以待斃,才特招讓我父親去村上做了民辦教師,好以此為職業騙個媳婦上鉤。我母親沒有擦亮眼睛,果然被我父親騙上,等結了婚才發現父親不僅學問極差而且脾氣暴躁性格執拗,已經悔之晚矣。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奔蘖死畲笙壬?,就不能反悔。母親只好白天出工干活,晚上回家輔導父親,父親現學現賣,第二天去教室里教那十幾個鳥孩子,幸虧那時候村人不重視教育,幾個鳥孩子也是調皮搗蛋不思進取,所以父親不僅沒被辭退,反而越來越像個“先生”了。他一月八塊錢的工資,并不覺得羞愧,除了教課批作業之外,在家里橫草不拿,豎草不扶,儼然一個牛逼校長派頭。母親雖然知道他的底細,但是也極為好面子,并不對他喝來喚去嘲笑譏諷,還處處在人前人后維護他的尊嚴身份,捧他架他,父親越發成了個人物。直到后來,上世紀九十年代,父親趕上好政策,民辦教師可以轉正了,父親才轉成了公家人,并因為教齡長,成了我們村小學校長,自此也不再教課,身兼校長、門衛、教務員于一身,手底下還管理著三個大專生教師,工資也漲上來了,告別了幾十塊錢的水平,到如今已經漲到四千多元了。
父親這一輩子,真是交了狗屎好運,反正好事一件也沒落下。
好日子來了,進了新世紀,父親工作正式落實,我大學畢業有了工作,妹妹也考上了研究生,一家人該享福了,可母親卻沒有那命。這個叫劉桂花的女人,一輩
子吃苦耐勞,為父親為家庭操持一生,最后早早地離開了我們。
人啊,命吶。父親每次喝了酒常常發出這樣的感嘆。
我有時候回了老家也陪他喝兩杯,他不多語,我也寡言,父子二人就那樣坐著喝酒,默默地,喝高了,他就那樣感嘆幾句,倒頭醉倒睡去。
我知道,他感嘆的是母親。我這時候就常想起母親來,想起小時候的那些艱苦歲月,想起那時候的幸福和快樂,默默流一會兒眼淚。母親是個要強的人,也是個活得明白的人,一輩子心里利落,直到最后一點也不糊涂,但最后她有一樁心愿,我們卻沒能幫她完成。
不僅如此,我覺得這一輩我們愧疚于她的,再也無法彌補了。
母親最后那段日子,躺在省城醫院病房里,身體虛弱得下不來床。這個醫院并不是表姨所在的那個醫院,但是離表姨家不遠。所以,母親住院之后,表姨常過來看看,每次來,坐在床頭,拉著母親的手,說一會兒話,也不多待,就走。她那時候已經是另一家醫院的護士長,工作也忙;而表姨夫,聽說官做大了,已經調到省政府,做了什么副秘書長,更是忙得腳不沾地。母親住院的一個多月,他只在一個晚上匆匆露過一面,和表姨還有他的司機一塊兒來,來了塞給母親五千元錢,然后就是不停地接打電話,電話打完了,他過來握了一下父親的手,然后對母親說,他還有一個緊急會議,讓母親不要著急,好好住院,醫院里他已經打過招呼了。說完后,他就走了,自此再沒露面。其實,一個遠房表姨夫,這么大一個大人物,也沒必要讓他常來醫院露面,何況他那時候氣焰很盛、派頭很大,似乎還處于上升階段。
母親是清楚她的病的,她那時已行動不便,但為什么還非要去表姨家走走親戚呢?省城她這是第一次來,表姨家她從來沒有去過,難道是為此倍感遺憾?
不對。母親不是那種虛榮的人,那她去表姨家是什么原因呢?
她拉著表姨的手,請求過這個事情。表姨怔了一下,很快回答說,“等你病好了,我們接你去我家住一陣子去?!?/p>
母親看著她,眼睛里露出欣慰的笑,但那笑,看起來竟十分可憐。
我們兄妹自然不可能冒母親生命危險把她背到表姨家去看看,走走親戚,我們也順著表姨說,“就是,就是,等你病好了,我們和你一起去表姨家住幾天去?!?/p>
母親輕輕搖搖頭,閉上了眼睛,有淚花悄悄溢出來。
表姨也背過臉去,抹眼淚。
停了一會兒,母親又問,“小賢也長得不小了吧?和鋼鋼差不多大的?!?/p>
母親問的應該是我的表弟,我從來沒見過他,雖然我也很想見見他。自小我就沒少穿他的衣服,我家里有一張他的照片,是他和表姨還有表姨夫在海邊度假的時候拍的,是表姨有一年春節帶給母親的。一家三口都穿著泳裝,三個人摟抱在一起,笑得開心,幸福甜蜜。母親看著照片也露出幸福的笑意。
母親住院期間,表弟一次也沒有來。小姨解釋說,小賢面臨高考,學習很緊張,學校實行的是封閉式管理,這個時候不好讓他分心。
母親就點點頭,露出很欣慰的笑。
那時候,我也在讀高三。在我們縣一中讀書。母親病了之后,我每個周末坐班車趕來,替父親照顧兩天母親,母親怕耽誤我功課,不讓我來,可是我怎么能不來呢?我們都知道母親的病。
聽表姨說,秦小賢讀的是省重點中學,教外語的老師是美國人,由此,我很崇拜他,也很羨慕他。表姨每次來,一說到秦小賢,我就常常自慚形穢。
我很想見一見這個表弟,但從來沒有機會。
一直到母親出院,回家,離開我們,母親的這個夙愿也沒有完成。她終究沒能去表姨家看一看。
我們都沒當回事,去表姨家一次有什么重要的呢?表姨又不是親姨。那個時候,我們都在為即將失去母親而傷心欲絕,誰還管得上一個遠房表姨呢?
2
小時候,奶奶常拉著我的手掉眼淚。她不相信我能活下來。出生時早產近一個月的我,蜷縮在母親懷里,像一只小貓。不,像一只小猴子。瘦弱,皮包骨頭,渾身的毛發裹著我,像一個丑陋的小老頭。爺爺看了看我,轉身出去掉眼淚。他的李家長孫,看上去比他還蒼老,還瘦弱。
母親說,主要是那時候營養跟不上。那個年代,家里人口多,曾祖和曾祖母還都活著,幾個姑姑叔叔也小,家里勞動力少,只有父親一個人掙錢,吃了上頓沒有下頓,都吃不飽。餓得厲害了,就半夜里起來喝涼水,母親說。坐月子的時候,一共吃了沒有十個雞蛋,懷胎八個月,只吃過一次肉,還有……母親說不下去了,哭起來。
奶奶找人請了一尊觀音像,每天率領著母親磕頭禮拜,祈禱我能活下來。后來,病貓一般的我,終于還是勉勉強強地活下來了。這讓全家歡天喜地,爺爺把我視為掌上明珠,縱情嬌慣,父親教起學生來也更加賣力,他知道惟一改變家庭狀況的是賣力工作,爭取轉正。一個民辦教師,一個月幾十塊錢,全家少不了要喝西北風。
爺爺給我起名叫李鋼。全家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我的身體能像鋼鐵一樣,強壯起來,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老天助我,是奶奶喂養的一只母羊救我,它飽滿的羊奶代替了母親干癟的乳房,讓我活了下來。謝天謝地,謝謝奶羊。
奶奶拉著我的手掉眼淚,其實不僅僅因為我小時候的病弱,后來我明白了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這件事如果聽者細心,就會發現其實奶奶有意無意地透露過一點蛛絲馬跡,但那時候我馬馬虎虎,誰知道會有那樣的事。直到后來,我和妹妹在母親離開之后,翻看了母親的遺物。在一個破舊的小本子里,找到了一張發黃了的契約,那上面寫著的是一份合同——
契約
今收養李富貴家孩子李鐵,價格一千元人民幣。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今日之后,李鐵改為秦小賢,再與李家無任何關系,今生今世,李家人不得私自與李鐵(秦小賢)相認,否則,視為違約,除退回一千元外,還要賠償秦家撫養費、精神損失費十萬元整。
合同人:李富貴秦康業(手?。?/p>
一九七三年六月十二日
李富貴是我父親的名字。秦康業是我表姨夫的名字。
但李鐵是誰?
我的名字叫李鋼。難道,我還有一個哥哥或弟弟?
我們知道,后來母親信了基督,每天都要禱告,懺悔,求主原諒。那時候,我不理解,開始只覺得好玩,后來覺得厭煩——她哪來那么多罪孽要主原諒?
原來如此。
我真不明白父親和母親對那件事能守口如瓶的話,爺爺和奶奶為什么也能如此執著地守口如瓶?直到他們相繼去世,爺爺和奶奶也從來沒有明確告訴我那個秘密。
多少年來,他們如觸蛇蝎,不愿意揭開那個秘密。
后來,我和妹妹追問父親。父親開始不承認,還想抵賴,我和妹妹把母親遺留的契約拿給他看,他才低下頭來,極不情愿地承認了。
唉。他嘆口氣。低下頭去。頭低得要插進褲襠里。
那天,他喝醉了,喝醉了的父親斷斷續續還原了一切,說完之后,他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胸膛,我和妹妹看著他,像看著一個可憐的猴子。也像看一個小丑。
原來,我還有一個弟弟。孿生弟弟。我可憐的弟弟,在他不滿月的時候,就送給了別人。不,說是送太好聽了,應該是被他們賣給了別人。
我和弟弟是雙胞胎,弟弟比我小十幾分鐘。我們出生之后,由于早產,像是兩只死老鼠一樣。父親就是這么說的。小可憐的,拳頭大小,眼睛也睜不開。
誰也沒想到你們能活下來。父親說。
我看來能活到今天,應該已經滿足了。
母親身體虛弱,是在割麥子的時候突感肚子疼痛,在地里生的我們。生我們的時候沒來得及去醫院,接生婆就是奶奶。那時候,連去前村請一個赤腳大夫也請不起。等我和弟弟一出世,全家人險些死了過去。
兩個小老鼠。父親又這樣比喻。這個比喻讓我萬分羞愧,他還不如奶奶,奶奶說我像一只病貓,像一只小猴子,像一個小老頭,可奶奶沒敢說我像一個小老鼠。我在心里默默想象,小老鼠是什么樣子的。
活不下去。肯定活不了。大家都這樣說。甚至我的曾祖母看了之后,就讓爺爺去拿一只糞筐,說趕快趁天黑扔出去,就埋在屋后的葫蘆架下,到時候還可以結兩個大葫蘆吃。
曾祖母已經八十多歲,她牙齒已經沒有一個了,可她還想著吃葫蘆。那時候,我的曾祖正躺在堂屋的板床上,病入膏肓,進入彌留之際。他幾乎也是餓死的。全身浮腫,剛剛八十歲。
爺爺抹了兩把淚,但一輩子只這一件事沒有聽他娘的。他偷偷溜出去,沒有拿糞筐,卻跑到代銷點上,賒了一斤紅糖,二斤掛面。我的父親是大齡青年結婚,爺爺想當爺爺已經很久了,他還想做最后一搏。
我應該感謝爺爺,我們活下來了。
母親缺少營養,本沒有奶水。兩個小老鼠這樣下去,非餓死不可。怎么辦?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那只有送出去一個了。這句話像一道閃電,給大家帶來了希望,同時也像一把尖刀,刺痛了母親的心。曾祖母聽到了,吧咂吧咂嘴說,送出去?還是打聽著賣了吧。她努努嘴,朝向快死的曾祖父,說,這個還等著錢發喪呢。
后來,表姨和表姨夫就匆匆地趕來了。
表姨和表姨夫結婚之后,表姨懷過一次孕,后來,流產了。流產之后,發現子宮里長了一個瘤子。動手術的時候,子宮大半被切除了。這就給表姨判了刑,做護士的表姨心里明白,那就是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有她自己的孩子了。
那時候表姨和表姨夫結婚兩年。表姨夫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后,一度想和表姨離婚。表姨死不離婚。后來,不知怎么,她就聽說了我母親生了雙胞胎男嬰的事,也聽說了我家因為家境貧窮和孩子早產,想送掉一個孩子的事情。
表姨絕處逢生,急匆匆趕來。
她要抓住這個孩子,因為她早晚要面對這個事實,抓住了這個男嬰,說不定還可以挽救她的婚姻。表姨就帶著表姨夫急匆匆趕來了。
那個時候,禍不單行。在我和弟弟差五天滿月的時候,我的曾祖一命嗚呼了。死者為大,那個年月,生幾個孩子也趕不上一個老太爺的喪事兒大,事兒重。太爺要發喪,家里沒有一分錢,此時,省城吃國糧的表姨和表姨夫匆匆趕來,給這個破陋的家庭帶來了希望。
其實,表姨夫,沒有看中我們倆。
他只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去,不想要了。
表姨開始也吃了一驚,但很快她就鎮定下來,做護
士多年的她經見過的事兒多,她撓撓我和弟弟的腳心,摸摸我和弟弟的頭,檢查了一遍后說,沒問題,回去打幾針,在暖箱里養上半個月就和正常的一樣了。
這時奶奶過來告訴她,這孩子不是白送給她的。
表姨顯然有備而來,說,咱們兩家這么熟,你們就是白送給我們,我們也不敢要。咱們丑話說在前頭,我們今天把孩子抱走,我們今天就立字據,我們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今天之后,絕不許反悔。無論以后何年何月,你們任何人也不能再見這個孩子,更不允許告訴他這一切真相。
母親哭起來,先是抽抽搭搭,等寫了合同,表姨夫從包里掏出一千塊錢來交給母親,母親扭過臉去,不要,就嚎啕大哭起來。表姨夫遞給父親,父親也不接,轉身出門。爺爺伸手接過來,蘸著唾沫數了兩遍。
一千塊錢,誰見過一千塊錢呀?這一輩子,誰見過這么多錢?
爺爺數錢的時候,奶奶和太奶奶的眼都直了。
表姨選中的是弟弟李鐵。他看上去比我還壯實一點兒。他們可不想白糟蹋錢,買回去就死掉了。
賣掉弟弟之后,太爺爺風風光光地發了一個喪。按照曾祖母的安排,請了兩班子響器,吹吹打打,把曾祖父風風光光地埋了。這是多少年來我們李家最風光最要面的一件大事,也是我們李莊近年來最風光的葬禮。
太奶奶為此立下遺囑,她死以后,也要照此規格辦喪事。而且為了保險起見,在太爺爺發喪出了頭七之后,太奶奶就逼著爺爺給她提前去買了一個和太爺爺一樣的松木棺材,三百多元的漆黑的棺材散發著油松的香味,被抬進太奶奶的房間里,她甚至每天都穿戴整齊進去躺一會兒,等不及似的想提前風光一回。
賣弟弟的錢,辦了一個喪事,又買了一口棺材,基本上正好花銷完畢。父親偷偷從賬里克扣下四十元錢,去縣城給我批了十袋奶粉,給母親買了兩只豬蹄燉了,我就那樣慢慢慢慢地長大了。
今天,聽完父親的講述,我突然多出來個弟弟,妹妹多出來個哥哥,我和妹妹頓感悲喜交集。
老天,這種人生的況味,一般人體味不到。我們先是吃驚,詫異,慢慢地,又高興起來。哦,怪不得表姨從來不帶表弟秦小賢來我家一次,怪不得母親住院的時候一直想去表姨家看看,怪不得表姨拒絕了母親的請求……
想到這些,我和妹妹又哭起來,這次是為母親哭,失去孩子一生不得相見的痛我們也可以體味得到了。接著,我們開始痛恨表姨,痛恨那看上去美麗溫柔的表姨原來如此狠心,不能滿足母親最后的請求……恨完了,我們又開始恨父親,恨祖父祖母,恨那個說一不二的老太君曾祖母……到了最后,所有的恨又都一筆勾銷,煙消云散,我們只剩下最后的一個念頭,慢慢填滿了我們的心。
那就是,我們很想特別想特別特別想見一見表弟秦小賢,不,是我們的親兄弟李鐵。
是的,李鐵,我的弟弟。你在哪里?
3
李鐵真是一塊鐵,自從未滿月被表姨抱走,母親和父親的心里就空了一大塊兒。這一個空隙兒一空就是三十多年,這三十多年里,這空隙兒卻越來越沉,越來越沉,真的像一塊鐵一樣壓得父親和母親喘不過氣來。
我無法想象母親這么些年是怎么度過來的,怪不得她信了基督,每天禱告,請主原諒。但主真能給她心安嗎?父親表面上是個堅強的人,其實,那不是堅強,那只是倔。他有著一顆和母親一樣脆弱的心。
母親亡故之后,他的飯量明顯減少,身體日漸消瘦,常常一個人低頭不語,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也更愛喝酒。有一段時間,安家生活在省城的我和妹妹把他接過來小住一段,但每次過不了一星期,他就要回去,攔也攔不住。
我們問他為什么?
他半天不語,后來幽幽說出一句“想家?!?/p>
想家?家里就剩你一個人了,你還想誰?
我們伺候得不好?妹妹說。
你可以到處走走,逛逛公園,下下棋,散散步什么的,像其他老人一樣。我說。
唉。父親嘆口氣,你們不懂。
他總是拿這句話來搪塞我們。說我們不懂。
我和妹妹都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我們真的不懂么?也許,我們真的不懂。
其實,有一塊傷疤,誰也不敢揭,父親不說,我和妹妹也不說。
那塊傷疤叫做李鐵,或者,秦小賢。
父親住得不自在,有好幾次,我看見他看著母親的照片默默流淚,不知這淚水里,是遺憾是后悔是傷心還是其他什么滋味。
其實,我們也懂一點點。
那個傷疤,是我們一家人的傷疤。
“我從來沒見過他……”父親喝了酒,哭起來。
“你母親也從來沒見過他……”父親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
那,那,我們去見見他?妹妹試探著說。
不。那怎么行。父親抬起頭,滿眼淚花。
要不,要不,我們把他叫來您看看?我試探著說。
我們不能做對不起你表姨的事。父親不哭了。
第二天,把父親送到長途汽車站返鄉之后,我和妹妹決定去表姨家見一見這個表弟。表弟秦小賢其實并不像表姨說的那樣學習出眾,相反,不僅不出眾,而且還吊兒郎當,高考的時候連個重點大學也沒考上。幸虧表姨夫那時候已經是全省的重要人物,表弟才勉強在本省上了一個二流大學。在大學里混了四年,表弟勉強畢業,畢業后在表姨夫的安排下,到當年表姨夫曾經主政的單位上班,做一個小科長??崎L雖然不大,但是屬于重要科室,在全省振臂一揮,也可以呼者云集。大家都知道,有表姨夫這個后臺,用不了多久,表弟秦小賢就會很快由科長到副處,由副處到正處,由正處到副廳……至于以后能走多遠的路呢,這也不好說。這要看他有沒有這個天分,要看表姨夫能干到什么時候,還要看表姨夫退休之后人脈關系如何??偨Y起來一句話,秦小賢如初升的太陽,正冉冉升起。
雖然他上學不怎么樣,但是混機關倒也算機靈。關鍵是,人家有靠山。
那時候,我大學畢業,在省城一所中學里教書。妹妹研究生畢業,在一家高職院校教書。我和妹妹算是子承父業,教育世家,父親在家鄉小學教書,我在中學,妹妹在大學。父親現在退休了,腰椎間盤突出,腿腳不好,正在安度晚年。我和妹妹算是人到中年,正在努力攀登,我的孩子剛剛讀一年級,我算上有老下有小。妹妹則去年剛剛結婚,還未要孩子,算是正在為孩子儲備第一桶金的階段。
去表姨家看看去。
我和妹妹決定瞞著父親完成母親的遺愿。
我們決定事前不打招呼,我們怕表姨拒絕我們前去。我們就裝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去了就說來串串門。能遇上秦小賢最好,遇不上,我們再謀劃去他單位找他。最差,我們也可以看看弟弟李鐵從小生活的環境,看看李鐵小時候的照片,這樣我們也就滿足了。我們沒有別的意思。
表姨家的地址妹妹已經探聽來了,原來的老地址倒是有的,表姨給母親寫信的信封上就有,但是我們聽說她早就搬了家。搬進了高檔小區,小區的名字妹妹已經知道了,關鍵是幾樓幾戶還不清楚。這不要緊,這由我來,一盒煙就可以賄賂門口的保安,不信他不告訴我們。
正好將近中秋,我們決定去拜訪表姨。我和妹妹去超市買了兩盒月餅,還有兩瓶紅酒,當然都是普通價位的禮品,我們沒必要買太貴的,我們也買不起。我們打的去表姨家的時候,在出租車上,我和妹妹都一言不發,我屏住呼吸,可以聽到我的心跳和妹妹的心跳。
我們都很緊張。
這讓我想起我第一次相親,還有第一次去岳父岳母家的情形。
這一段路雖然不很長,但是母親走了一生沒有走到,父親至今尚未起步,我和妹妹都用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我們設想了很多種場景,受到表姨的熱烈歡迎?不太可能。被表姨轟出家門,也不至于吧?表姨和表姨夫大吃一驚?這個肯定是的。只是不知道秦小賢或者李鐵在不在家。
順利地通過了保安,保安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和我們鄉下的莊稼一樣純樸,我連一盒煙也沒有費,一句套近乎的老鄉話,兩個一樣的口音一接頭,就匹配上了。
摁響門鈴的時候,妹妹下意識地向我身后退了退。先是貓眼里一暗,接著是一句嗔怪:
賢賢回來了?毛手毛腳又忘帶鑰匙?
表姨,是我。
???你,你……李鋼?你怎么來了?這是……
我是李晴,李鋼的妹妹。
哦,這,這……請進。
我和妹妹拉著手進去,偌大的客廳富麗堂皇。表姨夫正坐在沙發上和一個人談話,表姨“噓”一聲,領著我們進了書房。我和妹妹躡手躡腳的,生怕弄出一點聲音,渾身覺得極不自在。書房足有三十多平,滿滿當當兩柜子書籍,一個大大的老板桌對著書房當口,儼然像一個大辦公室。
表姨上下打量著我們,等我們說話。
我和妹妹坐著,攥著手,不知道說什么好。
是不是有什么困難?表姨開門見山。
沒有,沒有。妹妹搖著頭。
有什么困難,就給表姨說,不要客氣。表姨說。
真沒什么困難,我們都挺好的。我說。爸爸也好。妹妹突然加了一句,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
哦,那就好。表姨輕出一口氣,但立刻似乎更緊張起來,你們怎么找到這里的?
這,我們……我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幸好,這時候表姨夫進來了。
姨夫好!我和妹妹站起來,向表姨夫問好。
他揮揮手,說,坐下。又轉身喊保姆阿姨給我們倒水。然后站在那里看著我們,臉上似乎帶著微笑,雙手疊放在肚子上,像一個大領導。
我下意識地把帶來的禮品向前推了推,解釋說,快過節了,我們過來看看您和表姨。
是你爸爸讓你們來的嗎?表姨夫慈祥地問。
哦,是的。說完了,我突然覺得不妥,急忙更正,哦,不是,其實,他不知道。我說。
表姨夫沒說話,轉身對表姨說,一會兒帶兩盒月餅給賢賢姨夫。
表姨說,好。起身就去隔壁的小房間里找東西。
我想起身阻攔,但發現阻攔也是徒勞,又坐下了。我看看妹妹,妹妹正對著書房書桌上的一張照片發呆,照片上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正一手托著籃球,沖鏡頭笑得開心。那照片上的人很像是我,但看上去要比我胖一些,也比我更陽光,更年輕。
哦,那一定就是秦小賢,不,是李鐵。
表姨把大包小包幾個高檔的禮品盒拿過來,說一會兒走時讓我們拿著。給我的父親,或者帶回各家給孩子吃。我知道,她這是在下逐客令了。對于我們兩個不速之客,表姨表現得比我們慌張,我們不是因為困難來求他們,那么,在她看來,一定有更深層次的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們不離開,她不會安心。
她肯定不希望我們久待。
表姨夫告訴我們,有什么困難就告訴他,他會安排的。
我們彎腰道謝,表姨夫說,他要處理幾份文件,就不陪我們了。
我拽拽妹妹的手,和妹妹站起來,準備起身告辭。
表姨也站起來,拉著妹妹的手,夸妹妹長得漂亮。她大概這是第二次見妹妹,之前那一次,妹妹還在讀小學。
表姨唏噓著,好像抱怨我們不提前打個電話,不早來吃晚飯。我們道著歉,一邊迅速打量了一下這個家。哦,這就是我們的弟弟李鐵的家。不,是表弟秦小賢的家。它不屬于我們,也不屬于李鐵,它只屬于秦小賢。
我們告辭,下樓。表姨在門口揮手給我們再見。但我們聽得清楚,她沒有說任何歡迎我們再來玩的話。是的,她說的是,“再見。再見?!?/p>
下電梯的時候,電梯門敞開,我們還沒有出來,從外面沖進來一個渾身酒氣的年輕人,一下子撞到我身上,他罵罵咧咧的,看了我們一眼,好像我們礙著他似的,他罵了一句“操。鄉巴佬,滾!”
在這個最最高檔的社區里,我和妹妹雖然都盡量穿得大方整潔,但顯然我們并沒有資格屬于這個地方。我們遲疑的行為和謹慎的眼光暴露了我們草根的出身,是啊,也許,這一輩子我們都不屬于城市,我們的衣著、眼神、動作,都只屬于那個純樸的幾近落后的鄉下。
但就那一眼,我和妹妹突然驚呆了。
他就是秦小賢!是的,他一定就是我們的表弟秦小賢。
我們還想喊住他的時候,電梯門已經關上,迅速地升了上去。
妹妹還想追上去,我把妹妹拉住,搖了搖頭。我和妹妹癱瘓一般,倚在墻上,大口喘著氣。這樣過了一會兒,妹妹趴在我肩上,我們抱在一起,哭了起來。
我們小聲地哭了一會兒,擦干了眼淚,然后,我們慢慢離開了這個地方。
我們沒有打的,就那樣步行著走回來,我突然覺得這個地方是如此陌生,陌生得那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它不屬于我們,也不屬于我們的家,更不屬于我們的父親和母親。
一路上,妹妹一句話也不說。
我知道,我們都想起了我們的母親。
4
表姨夫剛退下來不久,就出事了。雙規之后,聽說表姨也受到了牽連,罪名是收受賄賂。傾巢之下,安有完卵?表姨夫和表姨家就傾家蕩產了。但表姨身體不好,再加上表弟秦小賢四處奔波撈救,表姨被取保候審,監外執行。表姨夫被判了十五年,但進去還未過年,就突發心梗死在了里面。表姨在外面也好不到哪里去,受打擊的不僅是這些,更主要的是表姨夫供出了兩個狐貍精,每一個狐貍精還都有一個正在成長的表姨夫的親骨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已經在讀初中,成了一個半大少年;女兒也已經亭亭玉立,小學都快畢業了。當然,更讓人可氣的是每個狐貍精都有一處高檔房產,都有一部好車,而表姨這一輩子除了騎自行車,就只有一輛電動自行車,你說虧不虧?
“我這些年是被豬油糊了心了,我咋就這么傻?”表姨喃喃道。
“我真是瞎了眼了。我該死。”表姨果真快哭瞎了眼了。
在單位如日中天的秦小賢,也好過不到哪兒去。原來,他讀大學到分配工作到提拔為科長,都是表姨夫一手操辦的,除了表姨夫,他可能什么學也上不了,還是街頭一個小混混呢。
既然都是假的,既然都招了,單位也沒有辦法,只好停了秦小賢的職。秦小賢從天上掉到地上,一氣之下回到家里,破罐子破摔,閉門不出了。秦小賢的女朋友識大體顧大局,一看秦家大勢已去,馬上與他分道揚鑣,大難臨頭各自飛,她一揮翅膀飛走,表姨最后的稻草就斷了,一擊倒地,癱倒在家里,虛弱得生活也不能自理了。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呀。父親嘆氣。
父親熬得一夜一夜地不睡覺,他雖然也為這個家庭的覆滅感到難過,但他最難過的不是表姨夫,也不是表姨,而是我的表弟秦小賢,不,我的親弟弟李鐵。
表姨夫剛進去的時候,父親還有些幸災樂禍的。
后來,表姨夫供出兩個狐貍精和兩個小狐貍,父親突然仰天長嘯,默默流下兩行熱淚。這兩行淚,不僅是為表姨,為秦小賢,還為母親。
表姨老家屬于寡門獨戶,除了與我姥爺家交情比較好之外,再無其他可以依靠的親屬。這可怎么辦?這孤兒寡母,倆人可怎么辦?
父親為他們發愁,我和妹妹也為他們發愁。我和妹妹除了周末過去看看表姨,給表姨和表弟帶點兒吃的喝的外,我們也無力回天。我和妹妹第二次去的時候,表姨拉著我倆的手放聲大哭,表弟則關了門躲在自己的房子里不出來。
父親決定要見一見秦小賢。
秦小賢,不,李鐵,這一塊鐵,成為了我父母一輩子的心病,母親到老也沒有釋然,父親同樣也感到壓得喘不過氣來。他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想為他找條后路。父親和我們商量,要我們想想辦法。
“實在不行,就把他們接到鄉下來?!备赣H說。
“到鄉下來能干什么?種地嗎?”我說。
“那表姨呢?表姨也跟著一塊兒來嗎?”妹妹說。
父親沉默半天,把那張母親藏了半輩子的契約又拿了出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了半天,最后,幽幽地說,“我想把李鐵贖回來?!?/p>
我們被父親這句話嚇了一大跳。
天啊,原來我們的父親竟然有這么一個瘋狂的想法。贖回來?
我們還以為父親就是想見一見他,可是他竟然想把他贖回來。他以為這是典當行???我們都明白表姨夫和表姨當初立這張契約是為了斷了父親和母親認親的念頭,恐怕并不是為了終有一天要收回成本,將兒子再贖回去的。
“那可是個活生生的人啊。這,這不合適吧?”我說。
“我們哪里有十萬元錢啊?”妹妹驚叫道。
父親不說話,默默地掏出一個存折來。我和妹妹接過來,湊上去看了看,那不是父親的工資本,是另一個專門的存折。我們不知道父親是什么時候辦理的,存折上面一行數字,我數了一下,正好是十萬零一千元整。
啊,原來父親這些年省吃儉用,不喝不穿的,竟然偷偷攢了這么一大筆錢。他這是早有預謀??!
“我們都欠他的。”父親說。
他說的都,應該包括他、母親、我和妹妹。是啊,我們都欠他的。是我們這個家庭拋棄了他,一直拋棄了三十多年,如今,是到了該償還的時候了。
“這也是你母親的心愿?!备赣H又說。
說到母親,我們又想起她來,妹妹哭了起來。
“不管你們同意不同意,我都要這么做?!备赣H的話斬釘截鐵。
我們有什么不同意呢?不就是十萬元錢嗎,再說了,這是父親和母親一輩子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他們用他們自己攢下來的錢試圖補償他們自己的孩子,這有什么不對呢?
只是,不知道當我的表弟秦小賢知道他自己的身世的時候,對他來說,會不會是一種特別的殘忍?他會不會在這個時候回到我們這個曾經出賣了他的家庭里來呢?回到這個他從未來過一次的鄉巴佬的家里來呢?
我的表姨呢,會不會就此傷心而死?
我們勸父親要三思而后行。但父親好像不為所動,他說,我們不能再錯下去了。我們也不能再讓你們的母親死不瞑目。
這是在救他們娘倆。父親輕嘆一口氣,說。
最后,父親央求我們帶著他去表姨家,他要當面和表姨談一談。
這真讓我們為難。
后來,我和妹妹認為,也只能這樣了。這或許是表姨和李鐵最后的生命轉機,不,也許是新的生命開始。既然,父母給了他第一次生命,那么,我們就有責任再給他一次生命,讓他重新開始,從頭再來。
而對于表姨,這些年來,也許心里并不比我們輕松。她每天惴惴地維持這個秘密,她一定也很累。再說了,我們和父親、妹妹都認為,我們去認親,并不是要把秦小賢或者李鐵奪回我們這個家庭來,并不是讓他與表姨從此之后老死不相往來,我們只是想和他們共同承擔。我們想好了,如果表姨愿意,她可以住到我們鄉下老家來,那樣也許她會重新好起來。而秦小賢,如果愿意,則可以重新來過,東山再起,用這些錢開始新的生活。
最重要的是,我們要贖罪。父親說。
母親走了之后,父親也開始信了基督。雖然他并不像母親那樣每天念念有詞地乞求上帝贖罪,但他深深感到他是有罪的。是的,他是有罪的。他的罪過不是生下了弟弟,甚至也不是把弟弟送給了表姨,他的罪過是,那一張契約和那一千元賣弟弟的鈔票。
我和妹妹慢慢理解了父親。
我們決定帶著父親去一趟表姨家,不管是什么結局,不管表弟能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們決定去和表姨談一談。
對,談一談,然后,把這張契約還給她。
不管弟弟恨不恨我們,我們知道,我們和母親和表姨一樣,我們都愛他。
夏夜的空氣濕漉漉的,我和妹妹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妹妹在前面引路,我和父親并排坐在后座上。父親一只手緊緊地護著懷里的那一張紙和那個硬硬的存折,另一只手則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路上也沒有松開。
他的手濕漉漉的,滿是汗水。
我好像記得,他的手好多年沒有出過這么多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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