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信忠：以大陸視角寫臺灣

曹智曄

幾年前，一本臺灣青年寫臺灣的書，不經意間在大陸書市上異軍突起，引發熱烈討論。作者廖信忠以自己的人生軌跡為脈絡，記錄下他成長過程中發生在臺灣的一個個或嚴肅或輕松、或美麗或丑陋的事件。這些事件不分大小，娓娓道來，看起來像是一個出門在外的人寫給親戚朋友的信中隨意談及的日常見聞，讓人讀來頗感輕松，也無怪乎大陸出版社為這本書的書名擬上這么一個副標題——“一個臺灣青年寫給13億大陸同胞的一封家書”。然而這封質樸的“家書”，卻被讀者評價為能讓人了解真實的臺灣的一本書，也讓廖信忠這個臺灣青年作家迅速為人們所熟知。

五年后，廖信忠攜新書《臺灣這些年所知道的祖國》，再次成為圖書市場關注的焦點之一。雖然同樣立足于臺灣，但與前一本書不同的是，新書從1944年開始，講述了60多年來臺灣百姓眼中的大陸。廖信忠說，“臺灣人到底是怎么看大陸的？這是大陸朋友常常問我的問題。”看完這本書，或許很多人都會在心中恍然大悟地一嘆：“喔，原來是這樣子啊！”

一個愛故事的人

《我們臺灣這些年》最初是廖信忠發表在博客上的小段子，由于受到網友的熱烈追捧而引起了出版社的注意。因為有了“臺灣”元素，這本書自然多了一層不言自明的特殊含義，在出版過程中也歷經多層審查，被刪五萬多字。廖信忠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當初把網絡上的那些帖子做成書，“不管對出版社還是我來說，都是一場賭博”，這個題材，“要么被封殺，要么會熱銷”。所幸的是，在逐漸開放的大陸出版市場，這本書最終得以順利與讀者見面。

第一本書的成功問世，對廖信忠是一個極大的鼓勵，也從側面喚起了他成為專職作家的念頭。其實從小時候開始，廖信忠就很喜歡看故事、寫故事，“那時候看的閑書比較多，想的事情也多”。學生時代的廖信忠獲得過多次校內外征文比賽的獎項，現在說起來是平淡無奇，“征文比賽都是命題作文，還是蠻好寫的，跟現在我這種自由寫作是完全不一樣的”，但從小的閱讀習慣和寫作訓練也為他培養起了一定的寫作基礎和能力，現在幽默樸實的文風也許是從那時候就逐漸形成了。

廖信忠已經在上海生活了近十年，寫第一本書時，他還有其他工作，寫作只能算是業余愛好；現在，廖信忠已經辭去了工作，成為一名專職作家。因為從小喜歡故事，廖信忠對“故事”兩個字特別敏感，尤其是近兩年。“自己平時也寫了蠻多小說，都發布在我的博客上，不過目前把它們出版成書還不太適合，”不過新書《臺灣這些年所知道的祖國》，廖信忠把它定義為“有點偏小說性質的作品”，“算是一種嘗試”。于是，我們便有機會看到書里那些緊扣歷史背景，但又比純粹的史料更加生動有趣的臺灣百姓故事。

呈現普通人的柴米油鹽

坊間不少體現海峽兩岸一脈相承的作品，往往都是與歷史上的大事件、大人物掛鉤，可以說是“帝王將相的歷史”。但廖信忠更關注普通百姓在歷史背景中的生存狀態，“我對在大的政治背景和歷史環境下的個體挺感興趣的。中國傳統歷史都習慣寫帝王將相的歷史，在某個很恢弘的歷史背景下，普通百姓好像跟這些大環境沒什么關聯，但其實每個人的生活都被這個大環境影響到了。”百姓被動地生活在這樣或那樣的大環境中，雖然很無奈，但柴米油鹽的生活依然得繼續下去，“不管在什么時代，或是什么國家、什么地區，越底層的故事，越能引起共鳴，”所以在《臺灣這些年所知道的祖國》中，廖信忠講的就是臺灣的那些小小個體的生活是怎樣被不斷變遷的兩岸局勢所影響的。

實際上，每個人的生活都和當時的大背景息息相關，但千萬人的經歷中，廖信忠希望能夠找到最有代表性的“故事”。于是，他在報紙雜志上的字里行間，或是友人閑談的只言片語中，搜尋一切可能的線索，“也許在別人眼里是很平凡的事，但我會嗅到背后的故事，會覺得故事背后有很多可以探討的東西，比如我會想，為什么他的人生軌跡會行走到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有被時代背景所影響到？”廖信忠說，在兩岸特殊的歷史背景下，臺灣不乏具有傳奇人生經歷的人，但要采訪到這些人，并把他們的故事寫下來，卻遠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

在采寫之初，廖信忠想當然地以為只需要把采訪內容照搬記錄就可以了，但真正實踐起來才發現困難重重，“有些人的故事很好，但不太愿意接受采訪；有些人前期采訪得很順利，故事也很精彩，但第二次再去采訪時他已經過世了，寫了一半的故事只能放棄；有的采訪對象，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但對核心部分卻一直避而不談，最終也沒能記錄下來……”此外，由于平時工作生活在上海，而采訪對象都在臺灣，所以需要不時從上海回臺灣采訪，在兩地來回跑。

廖信忠先后采訪了20多個臺灣人，經過他的編輯刪改，組成了最終的13個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原型，我都是依照原型人物的人生脈絡寫出來的。但如果遇到相似經歷的人，我會在不違背他們人生軌跡的前提下，把兩個人的故事合并，或是進行一些修改，所以故事里也免不了我的‘添油加醋，把它寫得更吸引人一點。”所以其實廖信忠更希望大家把他的新書當作小說來看。

“越來越不了解大陸”

從新書的書名就能看出，這本書在講述一個個故事的同時，也從側面展現了不同時代背景下的大陸。實際上，臺灣和大陸的直接聯系并沒有幾年，就像廖信忠自己在書封內頁上所寫的，“1945年以前臺灣人很難到大陸，1949年之后又根本去不了大陸，這60多年來，臺灣跟大陸真正產生聯系的也只有短短4年。短短幾年，根本還不夠臺灣人去認識。”但事實上，大陸的每次重大事件，都會對臺灣產生一定的影響，比如早期國共內戰，國民黨在臺灣“高薪”征兵；朝鮮戰爭期間，部分志愿軍戰俘被遣返臺灣定居；1958年開始的金門炮戰（即8·23炮戰），讓金門百姓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生活在炮火中；文革期間，有些臺灣的“外省人”在報紙上看到了在大陸遭到批斗的親人的照片……直至近來，海峽兩岸交往日益正常化，又涌現了大批赴大陸經商的臺商，到對岸交流學習的大學生，或是跨海峽的婚姻……所以不管時局或政策如何變化，百姓的生活始終與大陸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就像廖信忠所說，“分開不代表不關心，不聯系不等于不知道”。

但廖信忠也說，在1949年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臺灣人對大陸的印象多半是來自當局的教育和政治宣傳，“事實上沒有人去過大陸，所以都是通過比較形而上的宣傳來想象大陸是什么樣子，慢慢這種想象就變成了一種刻板的印象，似乎大陸理所當然就是那個樣子。”這其中不乏一些趣聞，比如廖信忠回憶自己小時候畫的有關大陸的海報，“畫上的大陸百姓，不管男女老幼，不管來自什么階層，都是留著毛主席的那種發型，而且很多同學都是這么畫的。”這就是特殊的時代背景留給臺灣民眾的刻板印象。

后來隨著兩岸交流逐漸開放，在越來越多的臺灣人到過大陸，真正看到大陸是什么樣子之后，臺灣民眾對大陸的印象才逐漸有了改變。“尤其是九十年代末之后來到大陸的臺灣人，就像我這樣的，在踏上大陸之后往往會有一個心理落差，因為之前從宣傳中所知道的大陸常常是‘水深火熱的，而等到自己真正看到的時候，會很驚訝，‘天哪大陸居然有高樓大廈‘大陸居然這么發達，心理上一時接受不了。”但習慣了大陸的發展之后，有越來越多像廖信忠一樣的臺灣青年，選擇來大陸工作生活，追求自己的事業。在定居上海之前，廖信忠就來過幾次大陸，但都是走馬燈式的旅游，“那時候還自認為挺了解大陸的”，可是在上海住了七年之后，廖信忠感覺自己反而越來越不了解大陸了，“畢竟大陸太大了，每個地方都不一樣”。但這種“大”正是大陸吸引人之初，也讓更多的臺灣民眾愿意親自踏上這片土地，印證自己對大陸的想象。

隨心所欲地寫，其他交給別人

看過《我們臺灣這些年》和《臺灣這些年所知道的祖國》的讀者，都會發現廖信忠作品中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他是從一個“大陸人”的視角出發來介紹臺灣，因此他寫的往往就是大陸讀者最想要知道的部分。廖信忠說，自己的這種寫作角度得益于長期居住在大陸的經歷，這也成為自己相比于其他臺灣作家的一大優勢，“現在很多臺灣的作家作品被大量引進大陸出版，當然很多人都寫得比我好，但是他們純粹是被引進來的，他們寫的臺灣是從自己的出發點來寫。而我長期住在大陸，熟悉大陸的社會熱點、網絡用語等，比較能利用這些熱點或流行語去解釋臺灣的一些社會現象或概念，比如用大陸的相應事件去解釋臺灣的某個事件，所以大家對我的文章的接受度會更高一些。”

與朋友的交流也給了廖信忠不少靈感。由于生活在大陸，廖信忠認識不少大陸朋友，他們經常會問廖信忠各種臺灣的問題，廖信忠會思考，“他們為什么會對臺灣發想這些問題？”針對這些問題，他會尋找大陸市面上所有寫臺灣的書，發現多數是從政治、經濟、歷史等方面來講，每本都差不多，“我就想找些不一樣的角度，我發現從一些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寫起，大家看起來會比較容易接受一點。”所以，廖信忠已出版的兩本書，講的其實都是普通百姓的尋常生活。

不過，由于是臺灣人，寫的又是臺灣，所以在審查上難免更加嚴格。廖信忠的第一本書在審查過程中被刪了五萬多字，新書也經歷了頗多坎坷，審查時間花了兩年多，“書中有幾個挺精彩的故事，都沒有通過審查，被刪了兩萬多字。”雖然對于大陸的審查制度，廖信忠也覺得有點無奈，但自己的創作并不會受這種制度的影響。“我來大陸這些年，發現有些作家、藝術家在創作的時候經常會思考，這個能不能寫、能不能做？有的人會想，反正做出來了也會被刪掉，那不如不做了。這種想法可能符合時間成本或金錢成本的考慮，但在無形之中很多想法、創意也在實施之前就早早地在腦子里被扼殺掉了。我覺得這是個蠻可悲的事情。所以，我的想法是，我自己愛怎么寫就怎么寫，其他的交給相關部門幫我把關就行了。”

成為專職作家之后，閱讀也成了廖信忠工作的一部分。“我會為了寫作而特地去看那方面的書。我覺得寫作和閱讀是互相幫助的，作家必須看很多很多的書，作為一種知識儲備。”接下去廖信忠還將有一本新書面世，是關于臺灣旅游的深度導覽，跟絕大多數臺灣旅游書不同的是，這本書“比較偏向從臺灣的景點或是旅游途中隨處可見的物品出發，討論這個景點或物品對臺灣社會、對臺灣人有什么意義，從這些小地方中可以找到跟當地人的談資。”在寫這本書之前，廖信忠也照例買來了五十幾本市面上所能找到的臺灣旅游類書籍，仔細翻閱，“才覺得從這個點切入會比較特別”。

也許從某種程度上，廖信忠算是寫臺灣的“另辟蹊徑者”，他選取的角度看似平淡無奇，卻總能戳中大陸讀者想要關注的重點，而通過他的作品，我們也有機會認識更真實、更“接地氣”的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