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

獨木舟

2012年8月的某一天，我頂著烈日，從京郊去保利劇院，坐了一趟公交車，倒了兩趟地鐵，出發時我還只有十六歲，到達時我已經六十了。

這樣勞頓只是為了去看一場話劇，《戀愛中的犀牛》千場紀念演出，這一次是由郝蕾扮演女主角明明。

演出很成功，孟京輝還在其中客串了一把，謝幕之后，廖一梅也上臺致辭，用的是最煽情的字眼和句式，一大幫懷著浪漫主義的文藝青年坐在臺下熱淚盈眶。

當晚我是坐“黑車”回去的，司機開價有點狠，但我還沒來得及出戲，整個人的情緒還停留在劇場里，帶著一點傻乎乎的豪邁，成交！

我有多遲鈍呢，足足等到十二個鐘頭之后才發現，我的錢包丟在黑車上忘記拿了。

我反復權衡利弊，去找那個司機，運氣好的話也許對方會完璧歸趙，但就我對當下社會現狀的認知，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運氣不好，只怕對方還會先聲奪人說我訛他，況且，人家不一定撿到了我的錢包……

最終我選擇了放棄，散財消災，用老祖宗的話進行自欺欺人的安慰。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先打電話去掛失銀行卡，然后再去銀行辦注銷，最后辦一張新卡。

就在我拿著號碼單，坐到柜臺前，理所應當地認為接下來的一切流程應該都會很順利的時候，負責辦理業務的柜員忽然說，您這張舊卡辦不了注銷呀，小姐。

我有點驚訝，為什么？

他說，您這張卡里還有一萬五的定期存款，已經存了兩年了，您不知道嗎？

我坐在人聲嘈雜的銀行大廳里，目瞪口呆地望著玻璃背后的柜員，那一瞬間，挾裹著北方特有的干燥氣息，往事如同滾滾沙塵，迎面撲來。

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剛出校園，出了一本長篇小說，拿了一筆即使現在看來尚算豐厚的稿酬。

就像是一個從來沒有見過大海的人，第一次站在海邊時的那種心情，震撼超過了驚喜，面對著突如其來的一筆巨款，一時之間我竟然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我媽從老家來長沙看我，住在我租的廉租房里，晚上看見老鼠在廚房里爬來爬去還唧唧叫，便勸我說，把錢存起來，給自己買個房子吧。

當時北上廣的房價已經讓人瞠目結舌，需要耗盡家中幾代人一生的積蓄，而我所在的這個不知道該算在二線還是三線的城市，最好的地段也還沒有過萬。

家宅是安身立命之根本，中國大部分的人都這樣認為，有了房子，就等于人生有了后盾。

我媽陪我一起去了銀行，我從那筆稿酬里分出一萬五千塊來做定期存款，我告訴自己，只要存到十萬，我就去給自己買個房子。

我不記得這個心愿具體是在什么時候被我弄丟的，也不記得自己的轉變是從什么時候悄然開始，又在什么時候默默完成的。

某一段時間里，我突然變得特別清高，對那些節衣縮食，平時連吃頓好的都舍不得，說是要存錢買房的人、那些交男朋友先問對方有沒有房的人、那些胸無大志，一心只想讓父母出錢買房的人充滿了不理解和鄙夷。

我勸導那些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出去玩，就為了買個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你要知道，人死了之后，不過只需要一個三尺骨灰盒。

我拖著箱子獨自遠行，看到外面的廣闊天地，天真爛漫的孩童，成群結隊的動物，群山巍峨，湖泊澄澈……我不是沒有慶幸過自己的選擇，如果我把這些花費都攢下來，或許我已經是一個午夜夢回都被房貸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房奴。

但旅程結束，回歸到世俗生活，我們這一輩人的話題仍然只有那么幾個，你戀愛了嗎？男朋友是做什么的？打算什么時候結婚？對了，你買房了嗎？

世俗嗎，或許是吧，但在談論理想和自我價值之前，生活首先是落在這些事情上。

衣食住行，每一樣都是賴以生存的必需品。

我想過，我不要向現實讓步，帶著這股自以為是的傲慢和銳氣，我經常搬家。

從廉租房搬到單身公寓，從長沙搬去北京，從南二環搬去北四環，從朋友家搬去另一個朋友家，宜家的購物袋把我的肩膀勒出了一道道的血痕，我站在浴室的鏡子面前，伸手抹開鏡面上的霧氣。

我問自己，還是不要妥協嗎？

那是二十四歲的我，孤單，迷茫，站在19樓的陽臺上凝視著初秋傍晚夕陽籠罩的北京城，那是鋼鐵森林一天之中最為溫柔的時刻。

我覺得累了，但我還想再堅持一下。

二十六歲的夏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從北京回到長沙，叫閨蜜陪我去看房子，銷售人員幾乎沒費任何口舌就做成了這單買賣。

被我遺忘了那么久的那筆定期存款，終于有了它的去處。

得到消息的朋友都說，你想通了吧，女孩子自己有套房子還是保險一些。將來結婚了，萬一老公叫你滾，你至少有個地方可以去。

我懶得費神一個個去解釋：其實我只是厭倦每年都在40℃的高溫天氣里，被房東一通電話從北京叫回來搬家。

有些人買房子是為了投資，有些人是為了安全感得到保障，有些人是為了結婚之后仍有屬于自己的自由空間，還有一些人，僅僅是因為不想再搬家了。

我想歲月終究不是白白流逝的，作為一個曾經無比散漫的自由職業者，我如今也能或多或少理解那些在一個城市買房，而在另一個城市努力工作、賺錢供房的同齡人們。

沒有任何一個時代能夠成全所有人的夢想，也沒有任何一個城市能夠滿足所有人的需求。

大城市意味著更多更好的機會和資源，更先進的理念和更新奇的事物，那是每一個渴望出人頭地的年輕人都會愿意去挑戰的地方。

而小城市，它意味著街角一家24小時營業的粥鋪；意味著你深夜突然想吃東西，打幾通電話，半個小時之內朋友就能悉數到齊；意味著你不用省吃儉用，拉低現有的生活水準，也能供得起一套房子。

沒錯，周游世界，尋求精神上的富足，這的確是美好的夢想，但當你拿著一串鑰匙，內心無比篤定地知道，打開這扇門，背后那就是自己的家，這種沾染了人間煙火的感受，亦同樣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