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暉
(作者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暨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
所謂“權力家族化”,我認為有兩個重要方面:一是與家人親友共享權力,二是與家人親友共享財富。二者密不可分,但各有所重:前者是利用手中權力將家人親友提拔,形成權力場中的近親繁殖;后者是利用自身特權為家人親友謀利,形成權力與財富的循環互動。“權力家族化”催生出以血緣和姻緣為紐帶的“官員家族”,內部彼此勾連、互相庇護、共生共榮,衍生出畸形的官場生態。
為什么中國古代數千年間政治制度滄海桑田,而權力家族化卻綿延不絕?從三代到戰國,從秦漢到隋唐,從兩宋到明清,官員制度幾多變遷,可權力家族化卻花樣繁多、不斷以新的形式復活,根源究竟在哪里呢?
應當充分認識到,權力的家族化雖受制度影響,其根源卻在文化習性,即中國人的文化心理結構。具體說來,權力家族化的深厚土壤是中國文化的關系本位。費孝通先生曾在上世紀40年代末將中國文化稱為“差序格局”的文化,意指每一個中國人都生活在一個由近及遠、由親及疏的關系網絡中;按照心理學家許烺光(Francis L. K. Hsu)、理查德·E·尼斯貝特(Richard·E· Nisbett)等人的看法,西方人的心理安全感建立在自立和超越中,中國人的心理安全感建立在關系和團體中。
中國文化的上述心理結構決定了親情至上,因為親人是一切關系中最近的關系;親人之間不僅分享權力和財富,更重要的是共享幸福和安樂。另外,關系本位的文化心理還導致關系超過公義,人情大于法理,小團體高于國家。這些,可以說是中國權力家族化的文化根源。
正因為上述文化心理根深蒂固,才導致權力家族化無法根除。只要這一心理結構持續存在,無論你變換什么樣的制度,它總能見縫插針,變相再生。也正因為這個原因,一個多世紀以來,不少人提出改造國民性、鏟除中國文化心理本身,以求治本之策。例如,早在20世紀初,梁啟超就曾提出“新民說”,認為中國文化的習性是有臣民而無國民,有私德而無公德,將中國的積貧積弱歸咎于缺乏獨立、自治的人格。后來從魯迅到柏楊的國民性說,延續了這一思路。
然而,這一思路的最大錯誤不僅是低估了文化心理結構的力量,也錯估了它的價值。今天看來,各國文化心理結構皆有優劣,不能因部分而否定全體。文化心理結構代表的是一個民族的生活方式、情感歸依和心靈狀態,對它不能持一種洗澡水和嬰兒一起倒掉的心態。中國人的關系本位和親情至上,雖有很多缺陷,也有巨大價值:畢竟它是我們幸福安樂的源頭、安身立命的根基和生生死死的道路。為什么我們不能好好地經營它、完善它,非要徹底鏟除它呢?千百年來儒家的態度就是要積極地經營和完善它,而不是鏟除它。現代人自視甚高,動輒疑古非古;以為能徹底鏟除,結果傷害反而更大,“文革”就是典型一例。所以,我認為文化心理結構可以改造,但不能鏟除;可以利用,但不能拋棄。
權力家族化
概念:“權力家族化”是指官員家族成員中有多人在政府任職,他們相互勾結,把崗位所賦予的權力用于侵吞國家、社會財富,謀取家族私利。
表現:一是與家人親友共享權力,二是與家人親友共享財富。二者密不可分,但各有所重:前者是利用手中權力將家人親友提拔,形成權力場中的近親繁殖;后者是利用自身特權為家人親友謀利,形成權力與財富的循環互動。
典型案例:谷俊山案。2014年3月31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總后勤部前副部長谷俊山涉嫌貪污、受賄、挪用公款、濫用職權犯罪案,被提起公訴。其二弟谷獻軍被指多次侵占私吞村民集體財產,做軍需生意,在濮陽搞房地產開發等。
山西運城“房媳”案。“房媳”張彥因兩個戶口和多套房產被停職調查,她的背后是以運城市原財政局局長孫太平為核心的“官員家族”——“房媳”丈夫孫宏軍是原夏縣公安局局長,孫家成員及親屬至少15人在運城市擔任官員、公務員或國企領導。
還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認為權力家族化可以通過民主政治來根治。應該承認,在現代民主政治條件下,新聞自由、輿論監督、議會質詢等制度對于避免權力家族化有著前所未有的巨大作用,但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民主政治也容易使權力家族化更盛行。這是因為在民主政治下,家族化可以打著個人自由的旗號公開進行,家族、親友、人脈可以形成龐大的利益集團,綁架選民、操縱輿論,收買議員、控制司法。“二戰”以后各國的經驗表明,個人主義傳統越強的文化,其民主實踐越容易成功;團體主義傳統越強的文化,其民主實踐越容易走樣。在幫派林立、小團體主義盛行、私人關系吃香的文化中,民主實踐更容易造成族群的撕裂、社會的動蕩。這是因為當每個人都是關系團體的一員時,競選就不再是個人的自由選擇,而成了若干勢力集團間的對決。今天日本、韓國、臺灣、新加坡、菲律賓、印度等地,裙帶關系非但沒有因民主而削弱,反而更加盛行,并由于可采取公開、合法的方式,成為民主政治無法鏟除的毒瘤,極大地妨礙著民主制度的完善和公平正義的實施。
民主無效、鏟除文化心理無效,究竟怎樣才有效?只要我們正視歷史,不難得到啟發。早在春秋戰國時期人們就提出了如何規范官員選拔、以避免權力家族化的問題。《左傳》中所謂“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孟子提出的“尊賢使能、俊杰在位”,顯然有針對“權力家族化”的含義。
但是,要把“任人惟賢”(或“尊賢使能”)的原則落實為制度絕非易事。直到漢代人們才真正有意識地建立一套尊賢使能的制度,并在此后兩千多年里不斷完善和發展它。從漢代的察舉、辟舉到魏晉的九品中正,再到隋唐以來的科舉,實際上是試圖通過社會推薦加公開考核的方式把權力社會化、公開化、透明化。由于當時社會上受教育人數稀少,普遍民眾根本沒條件受教育,加上魏晉以來門閥士族興盛,直到宋代,科舉制度才得到了比較徹底的落實。
這里需要強調,雖然權力家族化在中國歷史上從未中斷,但是從總體上看確實存在著一個不斷削弱的趨勢。
因此,我們不能因為權力家族化未能根除,而輕易詆毀古人。事實上,正因為文化心理結構根深蒂固,不可能根除,才導致制度的完善是一個漫長曲折的過程。指望找到一種可以迅速、徹底鏟除權力家族化的制度,只是現代人浪漫、不切實際的幻想。現代人正因為長期受這種幻想支配,才無視古人的成功經驗,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
古代官員選拔制度(包括察舉辟舉制、九品中正制和科舉制等)的特點之一是通過把權力社會化、公開化、透明化,來避免權力的私人化和家族化,是把“尊賢使能”(也稱“任賢使能”)制度化的偉大努力。而它之所以經過一千多年、到宋代才達到比較完善的境地,說明任何制度的建立都不是思想家個人的美好設想,而是取決于一系列復雜的文化及社會因素。我認為,中國古代的科舉制等官員選拔制度至少在三方面給我們以深刻啟發:
第一,科舉制度等告訴人們,一個人不需要搞關系、找后臺,只要有真才實學,即可能通過正常制度一舉成名,成為國家重要官員。這當然沉重地打擊了裙帶關系,可以說科舉制在官員選拔過程的公開化程度上遠遠超越了今天,極大地帶動了全社會共同參與國家事務的積極性。
第二,官員培養過程社會化。即由于國家官員的選拔標準之一是學術和人品,特別是后來以“四書五經”為取士教材,這使得官員的培養過程可以社會化。政府不需要親自主導教育過程,社會自發形成了一個長期、持續的人才成長的學習過程。
第三,官員選拔標準非政治化。古人認為衡量一個人是否合格,不看他是否與現政權保持一致,不看他是否聽話、服從,而看他是否孝親,是否正直,以及是否精通“四書五經”,等等。這些標準嚴格說來是非政治化的,更有利于發現人品端正的人。
今天要想找到比較有效地解決權力家族化的途徑,一方面要學習西方人的經驗,另一方面更要學習祖先的經驗。要知道古人的經驗針對中國文化的心理結構設計,因而針對性更強,有時效果也更好。本文試提出若干思路如下:
首先,官員的培養。長期以來,我們把官員的培養過程政治化,以對一系列大政方針的貫徹、執行程度,以與黨中央是否保持高度一致為考核干部的重要標準。結果導致形式主義盛行,往往把一些人品不端、巧言令色之徒提拔上來。我認為今后國家干部的選拔應該淡化“政治性”,回歸人性,真正發現人品端正、信仰堅定、不阿諛奉承、敢直言進諫的人,不應以是否黨員、是否聽話、是否與上面保持一致等為標準。
其次,官員的選拔。應加大官員選拔過程的社會化、公開化和透明化過程。借鑒古人經驗,我認為今天可以采取社會推薦、公開招標、組織考察等相結合的方式,使得國家官員的選拔成為一個全社會可以共同參與的過程,徹底粉碎人脈、關系、家庭等因素的作用,讓人們真正體會到,一個人即使沒有任何后臺、背景,照樣可以成為國家高級官員,掌握重要權力。
其三,官員的監督。除了現有監察制度外,我認為根據今天的社會現實,可以學習西方民主國家的一些經驗,有計劃、有步驟地全面實行國家官員家庭財產公示、家庭關系公開、主動接受媒體監督、定期接受人大質詢等制度。無論在現實中這樣做面臨多大困難,它所代表的方向無疑是正確的。
總之,向全社會開放權力,淡化政治性、回歸人性,最大限度地實行官員培養、選拔、監督的公開化和透明化,應是未來中國政治改革的重要方向,也是避免權力家族化的最重要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