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凌燕
我們生活在一個由媒介塑造的世界里,“話語”作為最重要的傳播工具和載體,是連接人類心靈與媒介世界的橋梁:它不僅是解讀媒介世界的密碼,還幾乎是構成媒介世界的全部。正如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言,“語言是存在的家”,人類居住在語言這一“寓所”里,只能以語言的方式擁有世界,離開了語言,人類自身以及由人類建構的傳媒世界都將居無所依。新媒體的出現使人類“處在一場有史以來最大的語言革命的邊緣”①。,由語言變革引導的社會文化的發展與轉型成為當下頗值深究的一個課題。
語言是人類認知世界的產物,是認知主體與認知客體相互作用的結果。在這一認知過程中,人作為認知活動的主導者和參與者,不僅能獲取有關事物屬性、特征及相互關系的經驗,還會對事物產生喜愛/不喜愛、滿意/不滿意等主觀體驗,與此對應的,話語有兩類表達式,一類表達客觀世界投射到話語主體腦海中的鏡像,我們稱之為“命題表達”;一類表達話語主體由鏡像而產生的情感及所持的態度,我們稱之為“主體表達”。如下例:

上述A1、B1是對客觀世界所發生的事件的陳述,我們稱之為“命題表達” (Proposition)。而A2中加入情態詞“應該”之后,“他去了上海”就不再是一個客觀事實,而是話語主體 (說話者)對事件的一種主觀推測。B2加上“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這一分句之后,整句話也不再是客觀陳述,而是表達話語主體因為“你來了”而產生的喜悅情感。我們將這類表達式稱之為主體表達即語言的主觀性 (Subjectivity)部分。
話語的雙重功能決定了媒體的事件傳播、情感傳播及思想傳播角色。“事件傳播”是由話語的命題表達功能決定的,指的是對生活中一切活動及所遇到的一切社會現象的傳播,它是媒體的基本角色,通過使用可以判斷真假的陳述句來實現。主體表達功能中的視角功能也常融入事件傳播中,通過聚焦不同的事件或事件參與者來表示。情感傳播是由主體表達功能中的情感功能決定的,指的是對由外界刺激而產生的肯定或否定心理反應的傳播,常使用感嘆句或包含感情色彩意義的詞語來表示。思想傳播是由主體表達功能中的認識功能決定的,指的是對關于客觀事件態度和意見的傳播,常通過祈使句、情態詞等來表示。
在新媒體語境下,大眾既是傳者亦是受者,碎片化的事件、私語化的情感及敢于交鋒的思想在不受規制的話語空間里肆意狂歡,形成了新媒體不同于傳統媒體的三層文化角色含義。
傳播事件是傳統媒體的核心功能之一。在新媒體語境下,事件傳播的角色含義發生了改變,具體來說,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從事件本身來看:由宏大敘事向碎片堆積的轉向
對事件的選擇是傳統媒體表達價值取向的重要手段。受話語權集中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主宰,傳統媒體傾向于選擇有利于塑造社會共識的事件,以焦點報道或集中傳播等權威話語模式,引領輿論導向。日常生活中生動的人間景象在長期的政治化、泛革命化的語境中被壓縮被忽略,成為了“烘托革命理想的底座”②。改革開放以來,市井人生、鄰里長短等世俗瑣事雖然有了一定的話語空間,但“權威化的主流價值觀主導的話語模式”未能從根本上改變。楊劍鋒指出,即使是在與政治干系甚少的體育新聞敘事中,宏大敘事仍然具有相當的普遍性。在中國,體育新聞包含了民族復興的話語,成為民族想象的主要手段,并且往往被視為城市與國家形象的塑造者。③
新媒體敘事則表現出完全不同的走向,小眾的百味人生搶占了話語空間,神化的使命被世俗化的吐槽所替代,權威化的大事要聞被市井化的街巷瑣事吞噬,破神化、去權威成為其鮮明的特色,新聞夾雜著資訊和八卦,混入嬉笑怒罵與搞笑的段子中,單身青年的高調約會,倒地老人的敲詐,外圍女的海天盛宴……與各類政治、經濟事件爭奇斗艷,形成了信息龐大、內容蕪雜的新媒體眾生碎片百景圖。未經篩選過濾的元信息堂而皇之地登上傳播平臺,顛覆了傳統媒體宏大敘事的傳統,在給受眾帶來海量信息的同時也帶來了選擇的困惑和無奈。
2.從發布情況來看:由有序監控向無序開放的轉向
在傳統媒體語境下,話語權掌握在國家機關和媒介集團的手中,它與行政權、經濟權彼此融合,共同決定著社會輿論的走向。由于傳播內容、節奏、范圍得到了有效控制,傳播機制可以及時進行調整,傳播效力也可以進行事前評估及事后修正,所以不良信息難以大規模大面積擴散,突發公共事件中的謠言傳播容易遏制,傳播話語具有決定性的輿論控制力。而新媒體語境下說話的權力則被分解被重構,個人空間、手機短信、微博、播客等層出不窮的新媒體形式為普通民眾提供了日益便利的話語平臺,人們不僅擁有了自由發布信息的權利,還擁有了隨處抓捕信息的便捷渠道和先進工具,每個人都可以在虛擬空間里完全按自己的意志建立一個傳媒世界。極度的開放帶來了極度的無序,導致事件的隨意傳播成為常態,謠言的惡意傳播難以控制,造成信息的混亂和真假莫辨。
3.從事件獲取來看:由被動接收向主動采擷的轉向
在傳統媒體語境下,受眾獲取信息的媒介相對固定 (限于電視、廣播、報紙、雜志),獲取信息的時間嚴格受控 (電視廣播節目有固定播出時間,報刊雜志有固定的出版發行時間),獲取的信息內容也是既定的 (由媒介集團統一把關)。受眾只能在傳播渠道、時間、內容允許的范圍內選擇信息,很大程度上,他們是在被動地接受媒體展示的世界,而不能主動構建能滿足自身需要的信息世界。
新媒體的出現使這一狀況徹底轉變。首先,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變得無限豐富,除各大網站外,手機報、手機電視、播客、微博、微信等都可以成為人們即時隨地獲取信息的平臺。其二,人們獲取信息的時間不再受控,24小時在線已成常態。其三,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喜愛,定制所需要的信息內容。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網絡的搜索引擎功能及其所構建的龐大社交網使通過提交關鍵詞獲取信息成為可能。人們不僅可以獲取已經發布的信息,還可以借助網民力量獲取尚未發布的信息。網絡在拉大人與人之間的現實距離的同時,正在使虛擬空間的距離逐步縮小。
大眾傳播是塑造情感文化、激發情感能量的重要手段。在傳統媒體語境下,情感傳播的方式是單向灌輸式的,其全部意義在于構建符合主流價值觀的情感文化,個體情緒缺乏宣泄的空間,小我微弱的吶喊和隱秘的情思被崇高壯麗的人類社會的理想遠景與精神價值體系所吞噬。筆者曾對《人民日報》 《解放日報》《新民晚報》 《南方都市報》100萬字消息進行過數據統計,統計數據表明:與小說敘事相比,新聞敘事多使用表達政府意志、反映社會公共秩序及倫理道德規范的形容詞,而較少使用描摹人物品貌特征及反映大眾內心深處隱秘情思的詞語。④部分媒體雖然也設置了諸如“讀者來信”“傾訴”等個性化的欄目或節目,由于覆蓋范圍小、節目持續性差、節目議題因時而變等原因,因而未能從根本上改變傳統媒體情感傳播的態勢。
新媒體語境下,情感傳播的角色含義發生了改變,具體表現在:
1.從傳播方式來說:由單向灌輸式向多邊互動式的轉變
情感學家諾爾曼·丹森認為:“情感互動是一個互相作用的過程,它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結合在一個共同和共享的情感體驗領域之中。”⑤。新媒體使情感互動得以實現,尤其是社交網站、網絡論壇、微博、QQ群、微信等新媒體形式,雙向及多邊互動正是其不同于傳統媒體的顯著特征,即使是網頁等相對傳統的形式,也可以通過添加評論實現互動。個體的情感在新媒體語境中不僅找到了宣泄的場域、共鳴的對象,還滲透到群體的情感中,成為影響及構成群體情感的重要要素。同時,個體也會因受群體情感的驅動而與群體的情感逐漸歸于同一。
情感驅動正是部分網絡語言流行的重要原因。有學者指出⑥,強烈的群體情緒促使群體成員更加快速和高頻地使用某個特定的語言,促成了流行語的產生甚至是爆發。比如,群體成員會通過使用表達憤怒情感的話語來釋放自己,以期在群體中找到共鳴,2011年7月發生的溫州動車追尾事件中,鐵道部發言人用“至于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來搪塞公眾,立刻引來一片質疑,此后,“我反正信了”被廣泛使用,人們除了用這一流行語表達強烈不滿之外 (如“房價是百姓可以接受的,我反正信了”),還用之表達對人物事件的嘲笑與諷刺。恐懼也是促發流行語形成的一種重要的群體情緒。近年來有關食品安全的詞語像“毒饅頭”“瘦肉精”“塑化劑”等一出現便被廣泛使用,主要是由于食品安全是社會中個體健康生存的保障,當食品安全出現問題時,很容易引發民眾的恐懼心理。受恐懼情緒的驅動,民眾會更加關注這些問題,在日常交流中更多提及這些問題,從而使得這些詞語成為了當下的流行語。
2.從傳播功能來說:由塑造社會道德感和價值感向情感分享與宣泄轉變
共同的情感體驗、相互之間的情感感染以及情感的即時分享是網絡群體得以形成的重要原因。傳者將憤怒、同情、愛慕、喜悅等情感體驗在群體里分享,一方面是證明自己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獲得群體歸屬感、信任感的需要。而從受者的角度來說,從群體情感的分享中獲取的不僅是歸屬感及信任感,更是不絕的快樂源泉。新媒體因情感分享更具娛樂性特征,億萬網民的悲歡離合成就了新媒體話語的狂歡,王炎龍表示,“話語的狂歡從來沒有達到今天這種廣度和深度。互聯網在中間扮演了重要角色,它為話語的狂歡提供了廣闊而自由的平臺。在無窮的造語運動中,網絡語言是否充當了‘自然之鏡’,是否真實客觀地反映了它所指稱的對象,已經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網絡語言的粉飾與夸張,權力話語的建構與結構,使我們的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語言狂歡的盛宴把人類自由創造的精神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⑦綜觀近年來《咬文嚼字》編輯部評選出來的流行語,我們發現很多詞語,2009年的“糾結”,2010年的“給力”,2011年的“悲催”“忐忑”“傷不起”等,都具有強烈的情感表達功能,其流行正是網民情感共享的結果。
情緒宣泄則建立在情感分享的基礎之上,特指對負面情緒的排解和釋放。新媒體是網民情緒宣泄的重要空間,面對病痛的折磨、追求的失落、奮斗的挫折、情感的傷害、生存的壓力等困擾,網民通過或傷感或憤怒或解嘲的話語表達內心深處最本真的感受,很容易在群體中引起共鳴。像“蝸居 (2009年)”“神馬都是浮云 (2010年)”“坑爹 (2011)”“躺著也中槍 (2012年)”“壓力山大 (2012年)”等詞語就屬這一情況,這些話語表面看來是傳播事件,實質上其蘊含的情感含義遠大于事件含義。值得注意的是,情緒宣泄一方面助推了大眾情緒集結,另一方面,不良情緒的持續擴散與傳播容易引發社會群體性事件。
公共事務指的是統治階級為控制社會秩序、推動社會發展而進行的滿足社會成員共同需要的一系列社會活動,它可以分為政治性公共事務和社會性公共事務兩大類。政治性公共事務指涉及國家政權穩定和政治發展,需要依靠國家強制力加以解決的公共事務,如軍事、外交、司法等。社會性公共事務指與社會成員的切身利益密切相關,不需依靠國家強制力來解決的公共事務,如教育、科技、公共交通、醫藥衛生等。在我國,政府是公共事務的管理主體和權力中心,在其長期的管理過程中,難免滋生機構膨脹、效率低下、腐敗不公等問題。在這種情況下,報紙、廣播、電視等大眾傳媒理應代表民意行使社會公權力,以公眾輿論為利器,通過對相關部門施加影響,促使其向良性健康的道路發展。但是,我國大眾傳媒的主導權掌握在黨政機關手中,受主管部門干預,媒體常對某些公共危機事件采取封堵消息等消極應對策略,因而在公共危機事件中常常出現集體失聲和缺位的現象,導致大眾的知情權被剝奪,參與權和監督權無實施途徑。新媒體語境下這一狀況有所轉變,具體表現在:
1.平民化的公共空間取代了精英化的社會空間
傳統媒體塑造的輿論空間是一種精英化的社會空間,社會精英們所處的政治經濟地位決定了他們可以利用手中掌握的公共資源,實施輿論引導,控制輿論走向。而新媒體則是一個向所有人開放的空間,由于其準入門檻低、個人意見表達自由,因而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傳統媒體精英主導言論的格局,而成為一個“人人都可發言”的平民化的公共空間。
當然,我們也應該看到,新媒體的出現并沒有使普通百姓獲得與社會精英完全平等的話語權,因為話語權不僅包括說話的權利,也包括一定話語機制產生的傳播效力。新媒體雖然賦予了個體平等的說話權利,但說話者自身社會地位及學識修養等方面的差異,導致每個個體的話語效力并不相同。社會精英們掌握豐富的社會資源、廣闊的信息渠道,加上對問題常有真知灼見,因而更具輿論主導力,在新媒體中也更容易成為眾人追捧的“意見領袖”。與傳統媒體語境不同的是,被大眾捧出來的“領袖”必須代表大眾說話,否則,他們將遭到大眾的抵制并最終被大眾拋棄。
2.公眾輿論的力量成為參與監督公共事務的力量
在新媒體語境下,個體意見集結成為公眾輿論,在與百姓生活密切相關的教育、科技、公共交通、醫藥衛生等領域形成不容忽視的文化力量,影響政府的決策;在百姓反映強烈的官員腐敗、社會不公等問題上,個體意見更是借助網絡的信息放大器功能,營造強勢意見氣候場,推動政府懲治腐敗、維護公民的合法權益。
首先,網絡申訴成為新的平民維權方式。網絡申訴指的是在社會工作、生活中遭遇不平等待遇或司法判決不公時,通過網絡輿論引起社會大眾和新聞媒體的關注,從而影響事件的過程。近年來,網絡申訴事件不斷,永州媽媽唐慧不滿對女兒被強奸案的判決而上訪,被當地政府罰勞教一年半,終因微博的介入勞教得以取消。復旦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陳云認為自己在多次職稱評審中遭遇不公,在叫屈無果的情況下,于2012年8月借微博的力量狀告母校,為自己維權。這些申訴事件雖然不一定取得了圓滿結果,但在事件反復傳播過程中累積的文化力量正日益沖擊著主流文化在社會文化中的主導地位,值得引起高度重視。
其次,網絡反腐成為反腐事業新形式。網絡反腐一方面能匯聚民眾智慧力量;另一方面,也因其“陽光下的操作”而使腐敗無可遁形,加上方便快捷、低成本、低風險的技術優勢,近年來已逐漸成為反腐事業的新形式,成為行政監督和司法監督的有力補充。網上掀起的巨大反腐風暴不僅將雷政富、單增德、李亞力等官員拉下馬,同時催生出“官二代”“我爸是李剛”“表叔”“房姐”等影響深遠的流行語。如何合理利用這些話語積攢的力量,實現網絡反腐與制度反腐的對接;如何防止這些話語標簽化傾向,使無辜者免受傷害,是當下需要思考與解決的問題。
綜上所述,傳統媒體話語構建的單一傳媒世界已被新媒體話語構建的多元開放的傳媒世界所代替,新媒體話語在促進草根文化繁榮、社會文化多元、民主意識覺醒的同時,也一定程度上加劇了大眾文化的雜蕪、社會文化的低俗化傾向,由此帶來的群體間文化鴻溝的加劇、政府與大眾對立情緒的擴張正日益沖擊著主流文化在社會文化中的主導地位。在當前新媒體語境下,政府及媒介集團應共同著力,通過改變權威話語模式、實施話語引導策略、建立不健康用語控制機制等舉措,改善媒介語言環境,引導社會文化健康發展。
注釋:
① [英]戴維·克里斯特爾著:《語言與英特網》,郭貴春、劉全明譯,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241頁。
② 王宏圖:《上海都市形象建構與日常生活、身體神化中的欲望書寫》,《交流與互動——上海、漢城 (首爾)都市文化比較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5年10月。
③ 楊劍鋒:《體育新聞與宏大敘事》,《廣州體育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
④ 李凌燕:《敘述者的主體表達與新聞的意義建構》,《江西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
⑤ [美]諾爾曼·丹森著:《情感論》,遼寧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212頁。
⑥ 石晶、崔麗娟:《群體行為驅動:流行語的社會心理分析》,《當代修辭學》,2011年第6期。
⑦ 王炎龍:《網絡語言的傳播與控制研究:兼論未成年人網絡素質教育》,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