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為松
剛進上海教育出版社的時候,我就經常聽老編輯說起,單是一個文科編輯室,就有徐興業、周炳侯、陸萼庭、莊崴、鄭萬澤、曹余章、胡邦彥等一批學富五車的老編輯。這些老編輯有不少的逸聞掌故。徐興業先生的《金甌缺》原名《板蕩》,一家文學雜志刊出時誤作《報蕩》,據沈蘅仲先生回憶說,徐先生由此反思,“板蕩”一詞過于古雅,年輕讀者不易理解,故而改為現名。周炳侯先生倒是給我們當時新進社的青年編輯上過課,講“阿拉伯的勞倫斯”,講“字林西報”,他英文極好,講課中穿插不少中英互譯的案例。后來聽說他和張愛玲有過不少交往,有人想要采訪他,周先生一笑卻之。
我進社也晚,沒有太多的機會向他們請教,只是在社內偶爾遇到,點頭打個招呼,并無交往。莊崴先生則因為我責編的一本書請他三審,這才有了接觸。記得我去他所在的編輯部拿書稿,他一邊翻著密密麻麻的浮簽,一邊笑瞇瞇地跟我逐一討論審稿中發現的問題,真是讓我膽戰心驚而又欽佩不已。莊先生在我們的眼里,早已是問不倒的“百科全書”了。
莊崴先生學識淵博卻又為人謙和,這樣的故事在當時出版社里,似乎并不稀奇。我后來看到倪墨炎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回憶陸萼庭先生是如何做編輯的,今天重讀,更是感慨萬分。倪先生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魯迅舊詩淺說》里引了不少古代詩文,寫作的時候手頭沒有相關古籍,便在書稿中寫上“出處待補”,打算在校樣中補上。不想,半年后他收到校樣,凡“出處待補”的地方,責任編輯陸萼庭先生都替他補好了,有的地方還夾了浮簽,寫道:“原稿以為此詩句是杜牧的,其實是錢起的,現已改,并注明出處。請核。”或者寫道,“原稿此處引用杜甫詩句,并不貼切,如引王維詩句更合適。已改。請酌。”有的地方分明作者理解錯了,陸先生就把相關段落的文字自己改寫好,再附上浮簽:“原稿此處理解似有誤。已改。如有不同說法,可改在校樣上。”
我在想,這樣的編輯今天大約的確已經“多乎哉,不多也”。今天我們如何做編輯?
今天做編輯是應該講究復合型,除了案頭功夫,還要走出編輯室,懂經營、懂市場、會包裝、會營銷,酒香也怕巷子深,責任編輯恰到好處的策劃與營銷,能使一本原本默默無聞的好書更加貼近讀者、貼近社會。這樣的例子很多,甚至,好書名勝過好編輯的案例也有。我知道這種策劃與營銷的本事,仍然是今天不少傳統出版社的編輯所缺乏的一種現代編輯素養與技能,我們今天做編輯仍需在這方面下功夫,要有點石成金的獨門武功。但是,責任編輯首要的工作,應該還是在案頭功夫上,在選題與書稿的審核加工上,如果沒有一部作者與編輯合力打磨的內容過硬的書稿,再多再好的營銷,也只能是裝點門面,甚至欺騙讀者。
我想,所謂出版,其實就是內容提供,出版社就是內容提供方,出版人就是內容提供者。近些年,看過一些文章,有些還在微信微博上被當成警世通言而轉發,大談傳統出版已經走到盡頭,現在進入渠道為王、營銷為王、技術為王、讀者為王、終端為王的時代。之所以有這樣的言論,我想其實根本的問題就在于這幾位作者并不明白“出版”的含義,把編輯工作僅僅理解為政治把關和語法把關。他們眼里只看見錢鐘書,沒看到周振甫,只看見曲波,沒看到龍世輝,忘記了是葉圣陶發現了巴金,忘記了是巴金發現了曹禺。
當然,我們今天缺的也正是像葉圣陶、巴金、周振甫、龍世輝這樣的編輯,他們通過一代一代編輯共同努力建立起來的行業基本規范也出現松懈甚至喪失的趨向,這是尤其值得我們警醒的。當更多的年輕人進入我們的出版隊伍的時候,重新梳理傳統出版的那些優良傳統,尤其是一些大社名社的好社風,應該成為我們今天思考如何做編輯的坐標。如果說,好的家風家規,是整個社會文明和諧的基礎,那么出版業好的社風行規,不僅能夠切實提高一個國家的學術文化水平,而且必將對整個民族的文化素養起到促進作用。如果說,讀書可以讓人保持思想活力,讓人得到智慧啟發,讓人滋養浩然之氣,那么,編輯出版工作就是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的思想智慧與浩然之氣的孵化器與助推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