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偉
1暗物質,在這里意義是隱晦的,泛指那些被遮蔽的物事。有些暗物質的特質便是這樣的,色澤曾經光鮮亮麗,被時間磨得暗淡后,意義時而明晰,時而隱晦。一些暗物質,暴露了民間的問題,暴露了屬于人的問題。黑暗是荒涼的,冰冷是荒涼的。在黑暗、冰冷與荒漠中,已經生活得太久,突然之間,電閃雷鳴,群體的黑暗被照亮,個體的黑暗同樣被照亮。而在那一瞬間,人間的暗物質,開始從地之下從暗處,沖了出來。灶神開始出現,廟宇開始出現,樹神開始出現,天地人神開始匯合。人們慢慢看清世界,卻看不清自己。在潞江壩的民間,存在著一些特殊的人,專門為廟宇服務,表現出超脫世俗生活的安靜。他們面對廟宇,有了信仰的支撐后,不再惶恐不安。我曾設想過,因為生存的艱難,有多少人在暗夜里無法入睡,那時伴隨他們的應該就是最切實的惶悚。潞江壩,正變得富庶,而過去,百年之前,它還是一個瘴癘之地。大地以人的姿態在不斷發展,出現了許多問題,一些人也出現了許多問題。這些問題,該如何得到消解?是信仰,具體一些是廟宇,是神樹,是古老的祭祀儀式。這便是一些人的信條。“芒棒八隊”,一個很小的寨子,是民族村寨的典型,傣族聚居,信仰小乘佛教。人間的生老病死,以及幸福苦痛,不斷發生。在那個寨子里,我見到了那些佛陀的侍從。無論是什么季節,每到一個月的十五和三十,他們就會放下手中的活,黎明之時,便來到廟宇中,灑掃房間,做齋飯。這一天,寨子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來廟宇中免費吃齋飯。如果沒有了古老信仰的支撐,那些不計得失的侍從會依然這樣堅守嗎?在那個廟宇里,我見到了一個退休的教師,目光純凈(很長一段時間里,總會不自覺地先去關注人的目光,經常會因為自己目光的渾濁而羞愧。純凈的目光,往往意味著內心的純凈,相反我那渾濁的目光,除了醫學上的近視而外,還有一些諸如我被生活的污漬所侵擾之類。我渾濁的眼神里,還處處透露出恐慌與躲閃),身軀壯碩,與同樣是教師的我有著很明顯的區別:我身材瘦削,臉無四兩肉,典型的青雞臉。他退休已經有好幾年了,他從小就是生活在這個有信仰的地域。小時候,信仰更多的是強行植入,不做不行的姿態,深刻在他腦海中。而現在,信了這么多年后,他早已重新認識了廟宇、儀式與信仰,它們在這個地域的存在,并不需要強行的植入。沒有人會去排斥廟宇。這種不排斥,是心有所依附,不虛空。除了那些負責廟宇的人而外,有些人還會皈依廟宇,皈依某種神靈。有一群人,往往是女人,突然間出現在了廟宇前面,又唱又跳。那些女人突然進入了一個暗世界,可能在暗世界中遭遇了一些暗物質,她們遇見了神靈鬼怪,然后以附體的形式,呈現在現實面前。那些唱跳的女子的表達方式,有點怪異,一個文盲竟在唱跳之時,滿嘴的經典。我曾經在我們白族的本主廟前,見到一個文盲用漢語在唱著什么,而在平時她是不會說漢話的。一些人用漢語和她交流,她總是躲躲閃閃,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跟人用漢語交流。流利的漢話,似乎暗示著還有一個神秘的世界。有時,我開始相信有另外一個世界的存在。我在那些村寨里,著迷地欣賞著那個巫師的動作形態,特別是鬼上身時的神情動作。這些神秘里,有著超越迷信的東西。那個女巫師,表達出來的便是這樣。肥碩的身子,遲緩的動作,漏風的牙齒,吃食物時嘴巴整個地蠕動著,這些是作為八十多歲的老人所應有的表現。而在那些村寨里,為人消禳除災時,她成為了另外一種人,做法之時的她,可以如少女般動作輕盈翩翩起舞,她可以大口大口吸煙,大口大口喝酒,大口大口喝著很燙的水,她還可以說一些讓聽眾很吃驚的胡話(在鬼魂附體后的她,滿嘴噴吐出一個逝去的時代與聲音)。這些特殊的人群,生活在雙重生活中。身份的變換,對于他們并不是一件難事,冥冥之中,有某暗物質在掌控著他們。2我們經過遠行后,在這個地域暫居,或久居的人,我們也可以算是一個特殊的群體。我們,依然想通過考試,脫離這個鄉間。在我們潛意識里,與鄉間所對應的,往往是生活的卑瑣,而其實并不是這樣。我們可以算是一群有點神經質的人群,但我們覺得自己是沒有病的。我們認為生活總要有點盼頭,我們幻想那些近乎虛無縹緲的未來,我們準備著一場又一場的考試,而最終有些人通過調動通過考試,離開了鄉間。有些卻倍感生存的荒誕與無奈,像楊姓教師,他考上了公務員,而最終一些瑣碎的原因,導致了他沒能趕上報到的時間,最終考試白考,現在依然教著書。這樣的例子還有好多。生活便是這樣布滿荊棘。我們像極了夜間的酒鬼,晃蕩晃蕩地走著路,一不小心滑倒,或是摔倒,感覺不到疼痛,呼呼睡著,第二天有些醒過來,有些沒能醒來,醒來的人中有些中風半身不遂。而因了這樣那樣的一些原因,我們現實地成了那些酒鬼中的一員。在一些時候,我們這一群體的內部是失衡的,具體到個人,我自己就覺得肉身與精神是失衡的。我們這一群體與上文中提到的佛陀的侍從、巫師之類,有著很明顯的區別。他們安靜,我們躁動不安;他們過的是一種慢生活,而我們在快生活中不斷掏空自己。我們這群人是這樣看世界的:以山岡的形式,以山腰的形式,以山腳谷地的形式,許多的學校坐落在山崗、山腰以及谷地。在那些地理位置上,我看到了綠樹成蔭,我看到了尸骨遍野,我看到了酒精的漫溢,我看到了摩托車的瘋狂,我看到了正在發黃的尋人啟事,我看到了流浪的人在到處奔走,我看到了滿大街里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偶爾會有一兩個精神抑郁失常的人。那天,我沒有用站在高處的角度去看世界,而是用耳朵去捕捉著一些信息。那天,有個精神失常的人,出現在了大街,他無法控制住自己,抽起大街上的一把還未磨過的刀子,朝行人猛砍,行人四處逃竄,幸好沒有磨過,才沒人傷亡。有幾個力氣大些的人,把他手中的刀子奪了過來,再拿一根尼龍繩捆綁起來,交給派出所。派出所直接就把他送往精神病院,直到現在還在精神病院住著。而有一些精神病人,已出院,但給別人的感覺,病情依然與入院治療前一樣。那天,我站在公路邊等車,那個傳說中的精神病人,開始出現了。他出現在那條被雜物堵起的涵洞邊,我以為他是在挖那些雜物,穿過細密的雨絲,我發現他正從路邊搬來一些石頭雜物去堵那個涵洞。渾濁的雨水在柏油路上蔓延,渾濁的路面,車子一過,水花四濺,但并不美麗。我承認自己瞧著瞧著便迷惑了,便發呆了。我甚至還沒有發現他已翻上摩托,就聽見了尖利的咒罵聲,“看什么看,看你媽X”。這時我看清了他眼神里的憤怒,我沒有接腔,如果我接腔了,會出現什么?我不敢猜測。我膽小,面對著這些話語的暴力,我往往只是懦弱地承受,畢竟我這個外來者,根本就沒有看清眼前的這些話語暴力。這個地域還有好些精神病人。我聽別人這樣說,講述者的語氣很自然。我初聽時,感覺有點瞠目結舌,而現在我已經習慣了。有一個精神病患者,年紀很輕,遠望近觀,看不出任何異樣。要看目光。是別人的提醒。我果然發現那間斷的渙散與不安。她的孩子,在一歲那年發燒,家人喂給了孩子一包頭痛粉。是那包頭痛粉的作用,反作用,讓那個孩子失去了對于疼痛的感知能力,同時也讓那個孩子失去了擁有一個正常孩子生存的權利。孩子沒能正常成長,下半身失去感覺,直到離世不會走路,個子也不見長,三歲了還不會說話。孩子活到七歲。六年的時間,對于這樣一個母親而言,痛苦已經無法言說。痛苦在孩子去世的時候突然膨脹,她撕裂心肺地嚎叫,像玻璃被砸破時的聲音,尖利刺耳。而現在,我眼前的她,早已不尖叫,很少說話,經常在那些莊稼地里急急地走著,說是去找自己的孩子。而那個用臟話罵我的那個男人,我不清楚他是怎么發瘋的。他在發瘋那段時間,經常暴打妻子,妻子的嚎叫(與上文那個年輕媽媽的嚎叫不同),孩子的哭聲和他的怒吼交雜,在半個寨子里闖蕩。有一次,他暴打妻子的同時,還把妻子的頭發用剪刀剪掉。一個頭發凌亂的女人。他的那個外出打工的大女兒,實在無法忍受,便報警,這樣他也被五花大綁地送到了精神病院。我們是怎樣成為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會不會也是生活中的某些暗物質,在起著作用?慢慢的,我開始發現對“暗物質”的定義,是不準確的。暗物質的含義,正被我不斷擴展。3這里有著一條大河的存在,但究竟有多少人會有意識地關注它?這是一個問題,很現實的一個問題,沒有任何荒謬突兀的意味。人群更多的是關注自身內部,被某個域所施加的壓力所折磨著。荒誕,精神恍惚,咳嗽咳濃痰咳血痰,目光眩暈迷離模糊,舉手投足無力,生活無所依的感覺,隨之出現。這幾乎是一種常態。許多人深陷于這些感覺,并最終被這些感覺所迷惑。社會施加給人的陌生感、孤獨感以及恐懼感,許多人深受其害。許多人都在說,我懷疑自己有病,許多人對此的感覺異常強烈。該如何定義自由?我們的世界是否出現了一些問題?這是我在教書之余所經常被困擾的。甚至有那么一段時間,在見多了許多的生老病死之后,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也有病。當這樣的思想出現后,幾乎夢魘一般,有一些白日和夜晚,我無法入眠,我是在思考一些問題,或者我只是在杞人憂天,制造了許多怪誕的想法。我們需要世界的包容,同時也需要世界的一次又一次毫無道理的吞噬。我們一直進行著的是去蔽的過程,我們的心靈以及肉身,都在遭受世界的遮蔽。我的目光不再那么清澈了,我的肉身開始感覺到了無法驅除的疲憊了,我的生活開始在一些細微而瑣碎無聊中重復著。我感覺到了無聊,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這同時也讓我倍感恐慌,這里面有著對于世界的抵牾所產生的斥力。河流兩岸生活著的人群,更貼切一些是那些要直面河流的人群,河流的存在是具象化的,河流往往只起到地理坐標的概念。而對于更多的人,河流是抽象的,河流在這個季節里的形態同樣是抽象的。我以為河流的流量已經減少了,真實的情況卻并不如此,河流在這幾天又溢滿了岸堤。我以為河流兩岸的人群生活質量提升了,真實的情況卻并不如此,還有許多的村寨靠天吃飯,像“白巖”一樣的寨子還有很多很多。這主要與沒有去關注這條河流有關。我們開始注意到了那條小河,那條大江的一條支流,在某些季節這條小河甚至會消失,只剩下干涸裸露的河床,而我們注意它的時候,它的流量開始增大。無法輕易消解的暑熱,似乎是我們注意河流的唯一原因。我們攜帶著啤酒,有時甚至是白酒,還帶上撲克、酒杯,赤裸著肉身,赤裸著腸胃。我們在由那條河流制造的幽靜清涼中,開始了屬于我們的豪飲。這時,我們一伙人暫時不去關注自己的精神狀態,孤獨、迷茫以及恐懼相繼在酒杯里沉淪。我同樣把自己敞開,先躺在冰涼的河流里,感受著河流觸及肌膚的美妙。把自己放空,暫時不去關注生活對人的困擾,只關注河流的環繞。然后,我也參與到那些紙牌游戲中,紙牌的游戲不斷變化著,許多曾經在某些時間很受歡迎的玩法已經淘汰。一些人不斷地在掏空腦汁,去制造新的玩法。那些不斷變化的玩法背后支撐著的是酒量,就看你運氣好不好,玩輸了的話,酒半杯,酒一杯,酒兩杯,酒一瓶。我的胃早已無法承受酒精的浸透,我的口里呼出來的是濃烈的酒氣,在胃部經過重新發酵后的酒氣里,已經很難尋覓酒的香氣,那些糧食的氣息,那些大地的氣息,已經變異。隨著酒量的大減,許多人開始懷疑身體的一些器官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經不是健康的。但在喝酒的過程中,沒有人會去關注這一點,只有在酒場散盡,曲終人散,只有面對自己時,這些恐慌感才會猛烈地襲來。4一棵攀枝花樹,花落盡,綠葉抽出,樹下便是一片陰涼。攀枝花樹旁是一片莊稼地,還有那條叫“山心河”的小河,河岸的周圍雜草叢生。我不止一次出現在了那些地方。那時,與我交流的便是那些植物,便是那些藏于植物叢中的小動物,或是那些在大地表面的小動物和在水中的浮游物。一只螞蟻正在左顧右盼,它不斷徘徊于那一小塊已經發臭的骨頭周圍,它意識到了單靠自己是無法拖動那個骨頭的。當一群螞蟻到來后,它意識到了靠群體的力量,同樣是無法拖動那個骨頭,群體瞬間被瓦解。個體在大地之上垂頭喪氣,它是否嗅到了人的氣味,它是否會在腦海里突然閃出這樣的想法:求眼前團坐的人幫忙?我是無法幫助它們的。它們的巢在大地深處,我根本無法找尋到它們的巢穴,更何況,那些螞蟻遠行的路線是步入那些植物的深處,茂密的植物,茂密的不安,茂密的謎題。一群魚,很小的魚,在我們赤身裸體地躺于水中時,不停地噬咬著我們,有一點點疼痛,有一點點癢,看著那些近乎挑逗我們的小魚,我并無責怪它們的意思,相反竟有了隱約的依賴。我的同事,與我年紀相仿,我們早已過了用瓶子捕小魚的年紀,而那天,我們突然來了興致,拿著兩個礦泉水瓶,沿著小河捕了好長時間,我們在嬉玩中忘記了時間與年齡。在我們看待世界的眼光中,早已沒有這樣的感覺,我們總是覺得要作為生活的人活著,而被世俗生活所壓迫的我們,竟沒有意識到有時也可以依賴一條小魚活著,而且還能活得很童真。當然,最終我們把花了一個多小時捕獲的小魚,又重新放回小河中。沒有大一點的魚的存在,或者它們隱身于河流的某個暗角,以隱居的形式,以逃避的形式,以人的形式。一條又一條小河中,很難見到大一點的魚,這困擾著那些捕魚的人。許多的捕魚人,背著電瓶奔走于眾多的河流之間,而魚很少。捕魚人在河岸上困惑了,“前幾年不是還有那么多的魚么!”捕魚的人群,在那些大地中央相遇了,無法掩飾的失落之情,撒滿一地,滴落在了一棵茅草間,風一吹,一晃,不見了。魚的消失?這于那群人而言,幾乎是一件詭異的事件。詭異到與那些發生于民間的靈異事件一樣的程度。是否是河神的悄然遁去?是否是得罪了魚神?是否是違背了千百年來規定的狩獵捕魚規則?那些樸素的意識,那些已經成為人們潛意識中的一部分的約束,是否在時間的面前,竟不堪一擊?我出現在一個又一個村寨。好些民族正在用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腔調自己的思維,討論著一群魚的隱遁。我沒有參與其中。或者那些民族,并不是在討論魚群的消失。如果真不是,那會是什么呢?5我們也患有了輕度的精神病。辛波斯卡的詩歌《云朵》“讓想存活的人存活/然后死去,一個接一個/云朵對這事/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我又想篡改這首詩,“讓患有精神病的人存活/然后死去,一個接一個/云朵對這事/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我們存在于天地之間,而有了“我”這個存在者的介入,云朵才有可能攜帶著人的思想,反過來感染存在者。萬物靜默如謎,面對著靜默的大地,神經質患者這個群體對于沉默的感知能力極其麻木。精神病患者,性格里面有著狂暴的傾向,他們更多時候,是需要喧鬧。我所見到的那些精神病患者,往往表現出來的就是對于喧鬧的沉迷與無法自拔。辛波斯卡很安靜,她看到了一個世界的真實:人的真實以及大地的真實。而我們往往是不安靜的。現在的我就感覺有點不安靜。如果在潞江壩,現在的我可能又想吃點小酒了,而在這里我試圖掩飾自己的不安與躁動。原來以為時間能解決生活中的一切謎題,而有時,我們在濫用著時間的暴力,漠視有些暗物質的存在,把一些真正作用于內心世界的東西丟掉了。不斷深入再深入一個世界之后,才真正意識到用心靈的力量,映照一個地方的重要性。我是一面鏡子,眼前的暗物質將被我以特殊的方式映照出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