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鑫 全 森
案件資源是新聞報道的“富礦”,但在開采“富礦”的過程中,少數媒體的不審慎報道,不僅侵犯當事人權益,也損害媒體公信力。案件如何報道,不僅是新聞話題,也是事關法治精神能否弘揚的公共議題。
2013年,一批備受矚目的大案要案接連曝光。從“李某某強奸案”到“濟南中院的世紀審判”,從“死刑保證書案”到“首都機場爆炸案”,媒體對此類案件的關注度之高,近年罕見。
媒體報道在推動司法公開的同時,也出現了一些有損公信力的不當行為。這背后,既有體制等方面的深層原因,也有隨媒體發展相伴而來的行業“亂象”。案件報道防止“跑偏”,準則與尺度在哪?
“表叔”、“ 房姐”,“李某某強奸案”,“ 首都機場爆炸案”,近年來,媒體對案件報道傾注了很高的熱情。
“一個好故事需要的所有元素,如人物之間的沖突、故事情節的展開、懸念、心理斗爭以及結局等,在一些案件中都具備,而且它是真實的。”中國政法大學傳播法研究中心執行主任徐迅教授認為,“案件報道絕對是媒體報道的一個好題材”。
案件資源是新聞報道的“富礦”。但在開采“富礦”的過程中,卻“事故”頻發,媒體侵權、“媒體審判”不斷蠶食著新聞行業的公信力。
2013年8月28日,北京市海淀區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了李某某等人涉嫌強奸案。在此之前,已有多家媒體不斷披露此案“內幕”或“細節”。庭審當天,“李雙江之子”、“夢鴿”等詞,出現在眾多媒體的報道中。
根據未成年人保護法規定,對未成年人犯罪案件,新聞報道、影視節目、公開出版物、網絡等不得披露該未成年人的姓名、住所、照片、圖像以及可能推斷出該未成年人的資料。上述信息顯然屬于“可能推斷出該未成年人的資料”。
2013年6月,李某某的一位代理律師因故退出對李某某案的代理。隨后,有媒體便以“李某某他媽的要求高,律師不干了”、“他媽的輿論戰”等為題進行報道,后被有關部門通報批評并勒令整改。
對于案件報道“失范”問題,徐迅認為,許多國家都將案件報道視為一個非常專業的領域,記者的專業化程度應該跟得上。“如果一個記者僅僅會講故事,他可能會忽視更為重要的問題。因為他報道的是一個法律事件,這個報道與法律的規定、法治的基本精神,是不是會產生沖突?”
“有一項科研課題,論證案件報道的底線是什么,結論是要真實。新聞報道,真實肯定是重要標準。但對于案件報道來講,底線僅是真實就可以嗎?我不這么認為,恐怕它還得合法,這是最低標準或者底線,也是案件報道的獨特性所在。”徐迅說。
如何把握這條底線?徐迅注意到,在一些發達國家,從事案件報道或者叫法庭新聞報道的記者,大都具有律師資格,以確保報道符合法治的基本精神。
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郭鎮之教授表示,未經專門法律知識培訓的媒體從業者,進入跟法律相關的新聞報道領域,常會引發一些麻煩。
她舉例說,某年12月26日,某地發生一家3口夜里煤氣中毒死亡事件。但一家網站的微博管理員陳某發微博稱,該地圣誕節晚發生命案。“很顯然,26日已不是圣誕節。他突出了一個節日,又說發生命案,3條生命沒了,顯然是為吸引眼球。到27日凌晨,警方以‘經查與事實不符,擾亂公共秩序’對他作出處理。陳某覺得很冤枉,他認為只要有人死亡,就是命案。但按照司法部門解釋,‘命案’是指殺人案件等非正常死亡類,意外事故不歸于此類。”
在郭鎮之看來,此事的發生,跟陳某法律素養的缺失分不開。

案件報道歷來是新聞報道的“富礦”。
案件報道,不可避免會涉及當事人。“對于涉未成年人和涉當事人隱私的案件報道,我們會在稿件中采用化名、圖片采取遮住眼睛等方式處理,這是最起碼的原則。但在普通民事案件和一些小的刑事案件報道中,是否一定要用當事人真實姓名?”《人民法院報》案件報道部主任劉嵐說。
她提出,案件報道應堅持傷害最小化原則。“一開始,我覺得用李某、張某等,不符合新聞報道真實性原則,要求稿件中用真名。但通訊員很為難,說當事人以后還要在本地生活,不能使其生活受太大影響,給人一條‘活路’。對案件作紀實報道、深度報道,是為了說清這件事、說明問題,沒必要非把名字說得那么清楚。”
案情披露與嫌疑人合法權利保護之間的關系,是案件報道繞不開的話題。中央電視臺《今日說法》副制片人王寶卿認為,若偵查機關過多或不當地披露信息,媒體又不作獨立判斷便引用刊載,可能會引發對報道對象的傷害。
在2014年初新浪傳媒召開的“2013年媒體案件報道的是非之辯”論壇上,參與探討的一線記者劉剛,分享了他遇到的一個真實案例:一個剛當媽媽的年輕女士,在重獲自由后,看到媒體刊發她的照片,她“幾乎沒有勇氣出門”。
有學者指出,隨著互聯網的發展,人們的行為越來越難以被“遺忘”。對于那些報道中被披露了真實姓名的當事人,生活會受到嚴重影響,是否應給其“網絡遺忘權”?
早在2009年11月,《人民日報》刊發題為《網絡時代的“遺忘權”》文章,稱法國有兩名議員向議會提出了一個新的法律概念:“數字遺忘權”。簡而言之,它是一個人應該擁有的被網絡和數字媒介遺忘的權利。具體來說,即個人可以依法要求從網絡上刪除有關本人的某些行為和言論記錄,而不應該事無巨細地被永遠“網”住。
郭鎮之認為,“網絡遺忘權”主要指,針對自己發布到網上的東西,特別是未成年人,待其心智成熟后、后悔時,可以要求刪除。“但貪官的情況不同,后者是歷史,屬于公眾知情權。”
真實是新聞的生命,時效是新聞的價值。與傳統媒體相比,新媒體具備先天的速度優勢,但充斥網絡的虛假、片面信息和負面情緒,卻給新媒體蒙上一層陰影。
中央電視臺《今日說法》制片人朱海峰認為,許多媒體都面對發行量、點擊率壓力。“網站為什么會做‘標題黨’?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點擊率。但需謹防由此引發的惡性循環,拼底線增強吸引力,只是飲鴆止渴。”朱海峰說。
中國記協國內工作部主任孫兆華認為,網絡媒體也要嚴守傳統媒體長期以來形成的行業規范。因為這些規范,是經過多年實踐經驗總結出來的。
隨著自媒體的發展,尤其是政法機關紛紛開通官方微博、微信,媒體“倒逼”司法公開現象,正逐漸轉為政法自媒體“倒逼”傳統媒體跟進態勢。
2013年8月22日,備受關注的薄熙來案一審開庭,山東省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在其官方微博,直播了薄熙來案庭審記錄,獲得眾多媒體的轉發和報道引用,這極大地滿足了公眾的知情權和監督權,贏得輿論廣泛好評。
“隨著微博、微信等新媒體的興起,現在的新聞傳播和報道順序發生了一些變化。”郭鎮之教授說。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管理規定》第16條規定:轉載新聞信息或者向公眾發送時政類通訊信息,應當轉載、發送中央新聞單位或者省、自治區、直轄市直屬新聞單位發布的新聞信息,并應當注明新聞信息來源,不得歪曲原新聞信息的內容。
“濟南中院關于薄案審理的微博報道,得到社會的廣泛認可。但濟南中院屬于哪一個新聞媒體,又屬于哪一個級別的?”郭鎮之說,按照傳統模式,新聞報道的順序應該是,從主流媒體到網站、再到微博,但現在的順序正好倒過來了。“如‘李某某’案,先是個人微博曝出一些信息,然后傳到網站,再是主流媒體跟進報道。”
“我覺得,這確實是2013年的一個特別集中的傳播現象。”郭鎮之建議,既然現有的一些規定,在實踐中已有所突破,相關的政策、法規應作出相應調整。
“案件報道雖是媒體報道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其專業性較強,又具有新聞性和故事性,受眾特別感興趣。同時,案件報道整體還存在一些不規范、不真實、不準確等問題,所以案件報道是新聞界、司法界以及社會較為關注,且爭議較大的一類新聞報道。”
在上述新浪傳媒召開的論壇上,孫兆華說,關于“媒體報道和司法公正”這個話題,中國記協從10年前就開始關注,“因為這涉及媒體的自律和保護新聞從業人員合法權益的雙重問題。”
孫兆華介紹,關于媒體報道對司法公正的正負面影響、媒體與司法的矛盾和沖突、如何加強兩界自律與推進媒體司法良性互動,都曾在那次會議中進行過探討。
而今,10年過去了。“司法越來越公開是一個大趨勢,最高法院已開通了官方微博,并要求全國法院裁判文書上網公開。”
在郭鎮之看來,媒介與司法的關系,不一定能完全和諧,“因為新聞界是站在一定距離之外的監督,如果關系過于和諧,就可能失去監督制約的作用。但雙方能有一個健康的關系,這是我們期望的。司法界、新聞界能相互諒解,都能恪守各自的職業規范。”
孫兆華提出,信息大爆炸時代,特別是互聯網時代,人人都有“麥克風”,這對媒體的自律和規范形成很大沖擊。“2013年,對網絡謠言的治理和對違法違規記者的追責,促使全行業開始反思。中國記協長期一直致力于推動隊伍建設、加強行業自律,治理有償新聞、虛假報道等新聞界存在的突出問題,加大查處力度,進行通報批評。”
“但治標更要治本,這個‘本’就是加強行業規范和自律,越規范的媒體公信力越高,越自律的媒體越自由。”孫兆華說,在2009年,中國記協組織了“記者手冊”的課題研究,目前已經結項。這將是繼《中國新聞工作者職業道德準則》后的第一部全國性新聞行業規范性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