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子茹

韓寒迎到房間門口,他臉上堆起抱歉的笑,又轉身往酒店套間的里屋走。“非常抱歉啊,得麻煩你等我兩分鐘。”他一邊一疊聲地道歉,一邊招呼記者先坐下,顯得熱情而溫和。
韓寒今年32歲了。年歲和經歷讓他逐漸與自己、也與這個世界和解。他在下巴和嘴唇上留起了一圈稀疏的胡須。有一些滄桑,一些成熟,讓人忘記他身著賽車服、抱著頭盔傲視天下的樣子。
對韓寒和他的電影制作團隊來說,這是值得高興的一天。
這天凌晨,《后會無期》終于完成粗剪。0:43,韓寒剛結束工作,就愉快地發了一條朋友圈宣布這個消息。“也是讓投資方和宣發他們知道進展,好接下來做一些其他的事情。”他說。
晚上七點,接下來的兩小時,是韓寒接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采訪的時間。但按照工作安排,中途他要通過微博發布電影主題歌。這首由當下流行“小天后”鄧紫棋演唱的歌曲發布,是《后會無期》營銷的重要環節之一。為了避免采訪中斷,韓寒想提前設置好時光機,準點自動發布。
這天是7月10日,距離電影上映只有整兩周時間。電影5月底剛剛宣布殺青,兩個月不到的時間里,韓寒需要完成后期剪輯工作,又要抽出時間大量接受采訪、參加宣傳活動。《后會無期》首映日選在暑期檔,又恰好是《小時代3》上映一周后,很顯然這是從商業價值最大化角度考慮的檔期,導演新手韓寒的工作也因此顯得異常繁重。
也是在這段時間,韓寒似乎變了,一改往日高調、張揚的路子,開始了微博自降身段的“自黑”過程。去年開始在微博曬女兒照片,偶爾發一些照片自我調侃。一些人以段子的形式留下評論。即便一張最簡單的老照片,也會能引來一場接龍式的調侃比賽。這些調侃多數帶一點揶揄、一點拉近距離的親昵。看韓寒“自黑”和比賽“黑韓寒”,成為一部分網民的消遣。
韓寒通過微博發布電影《后會無期》拍攝進展。在一些現場拍攝的照片中,韓寒和男主角們胡子拉碴、蓬頭垢面的樣子,被網友調侃為在“工地”拍攝。新晉導演韓寒被稱為他們的“工頭”。除此之外,韓寒還有個不那么嚴肅的新身份,“國民岳父”。這都是因為他可愛的女兒韓小野。
有意或者無意,“代筆門”后的韓寒,沉默一段時間后加入了這一全民調笑偶像的狂歡。這樣的主動迎合甚至讓他顯得有些可愛和“不那么端著”。這次狂歡的性質和內容不同于此前韓寒任何一次掀起的話題熱。
“辯論”曾是韓寒的武器,也幫助他完成了從青年異數到言論領袖的轉換。但對于當年的“代筆”之辯,韓寒卻陷入了泥淖。一向思維敏捷、邏輯清晰的韓寒當時并沒想清楚,這場戰爭的對陣點,原本就不在于“代筆”是否真實本身。事情背后的邏輯在于,十幾年來一貫正確的叛逆偶像韓寒,終于在這次事件中離開神壇,以一種怪異但必然的邏輯重新存在。
一些追捧者和懷疑者興奮地鼓噪而來。韓寒陣腳大亂,為了應對網友證明清白,韓寒開通了原本并不屑開通的微博。他曬自己坐在一堆手稿前的樣子,賭咒發誓文章都是自己所寫。韓寒也打破了慣例,頻繁地接受采訪,面對媒體以一種強裝的云淡風輕,證實對方的荒謬。
這個世界曾經給他無限寵愛,但又忽然充滿了惡意。一些朋友勸韓寒干脆不要搭理,但他無法不去想這件事情。
韓寒身邊曾聚集一大票朋友。他性格天生古道熱腸,又有股滿不在乎勁兒,曾經在“韓白之爭”中和他打過筆仗的陸川、高曉松等人,后來都成為韓寒的朋友。但“代筆”事件中,一些曾經的朋友加入對韓寒的口誅筆伐。這是韓寒成名后,第一次真正認識到這個世界的殘酷,他開始思考身邊的一大幫朋友,誰是善意的,而誰又是惡意的。他糾結在其中,同時也為想清楚整個事件的邏輯關系。
《后會無期》剪輯完成一周后,韓寒和出資方在北京舉行了小范圍試映會。那些被邀請的名單中,并不包括“代筆門”中曾經討伐過韓寒的朋友。如果足夠成熟和世故,韓寒應當明白這時候,他需要盡棄前嫌,化敵為友。但他依然對那場事件的落井下石者耿耿于懷。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韓寒仍然愛憎分明。
“當一艘船/沉入海底/當一個人/成了謎”……距離八點還有幾分鐘,他的朋友兼創作團隊伙伴于夢提醒韓寒要發布歌曲了,時光機設置沒有成功。韓寒歉意地起身,走到客廳另一側,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安靜的房間里很快響起鄧紫棋的歌聲。歌詞感傷,出自韓寒筆下。“在每個繁星拋棄銀河的夜里/我會告別/告別我自己。”
《后會無期》是一場關于青春和告別的電影。這是一首關于告別的歌。盡管多次對媒體否認在電影處女作中投射了自己的經歷,但可以肯定的是,眼前是一個更為寬容、更為溫和的韓寒,成為導演的韓寒,在某種程度上說,的確在“告別自己”。
“好聽嗎?”韓寒從電腦前抬起頭,表情有些期待地問記者。聽到肯定的回答,他臉上笑得很開心。
記者問韓寒轉發率多少。他有些遲疑地刷新一下微博:“才幾分鐘,我估計也就幾百條吧。”韓寒的表情變得近乎羞澀,他回答了一個明顯保守的數字,最后掃了一眼屏幕,迅速關上了電腦。
韓寒穿著藏青色T恤和牛仔褲,坐在酒店客廳的沙發上,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聊起他最近忙碌的工作節奏。大概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每天去北京七棵樹創意區剪片子,凌晨結束回到國貿三期的酒店。世界杯激戰正酣,韓寒作為南美球隊的支持者,卻很少能有時間認真看幾場球。
電影導演,這是韓寒繼作家、賽車手后的新身份。對于這個新身份,韓寒很嚴肅。“工業制作精良,質量上肯定首先要過自己這一關。”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顯然,現在的韓寒已經懂得適時與媒體、與大眾和解。“會站在對方的角度去思考,更多地去考慮問題的復雜性。”韓寒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承認事情的復雜性,一方面代表著更高層面的追求,而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終于失去了年少輕狂和某種偏執的可愛。
而那些,曾是韓寒的魅力所在。
現在往回看,發生在龍年春節的這場“倒韓”事件,顯得無比喧囂但又不明所以。鼓噪吶喊的圍觀者們已經迅速散去,“代筆”與否到現在也并無定論。但留給主角韓寒的困惑,也許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慢慢消化殆盡。
那之后半年多,韓寒給電影 《二次曝光》主題歌填寫了歌詞:“愛能成魔能成瘋/此時迷戀彼時恨。”
韓寒坐在八十多層的酒店房間里,對記者回憶當時的一切。以“代筆門”為分水嶺,另一個韓寒更加清晰地展現在人們面前。事件之前,大眾看到更多的是言論場上的韓寒。這個韓寒也許并不真實,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大眾和韓寒合力塑造出來的幻象,借用的是韓寒犀利的文筆、帥氣的外表和敢于直言的叛逆。但當“代筆門”的硝煙漸漸散去,一個相對真實的韓寒逐漸出現在大眾眼前。
“在十七歲的時候,而且你想那時候有多少人連采訪都沒有接觸過,有記者過來我估計嚇得都說不出話,(還是)學生嘛畢竟。”韓寒說,“事實上想來,包括很多反對聲音,包括‘因材施教,在現在看其實是有道理的。因為教育制度這個東西本身你也不能像當時說的那樣死,因為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操作方法。”
他幾乎沒有停頓地繼續反思自己當時的表現:“你在不同資源的情況下做事情的方式肯定是不同的。但是呢,那個時候你能感覺到來自很多人的敵意,或者說想看你笑話呀想要怎么怎么樣,你也表現出很大的反抗,老子非得怎么怎么樣給你們看,證明給你們看。”
失去了某種光環籠罩的韓寒,看上去更加務實,也更加真實。從單打獨斗的上海郊區青年,韓寒成為長長的電影工業鏈條上的一環。和寫書、賽車相比,投身電影意味著他需要協調更多人、更多資源,也要平衡和照顧更多因素。
《后會無期》上映期日近,小范圍內的一場試映取得了還算成功的口碑。電影工作伙伴們對票房的估計普遍樂觀,但韓寒幾乎是其中最冷靜的人。他非常清醒地知道,在中國,影響票房的因素太多,口碑是一回事,但它并不代表購買力。“其實能收回成本就行了。”他對朋友張冠仁說。他已不再是那個習慣性口出狂言、凡事一定會贏的韓寒。
2012年,韓寒三十歲。而在此前,年齡和身份的轉變,已經讓韓寒開始思考問題的復雜性。
他寫了“韓三篇”,試圖以更包容、更成熟的姿態去談論民主、革命和自由。但讓韓寒始料未及的是,這幾篇文章很快就引發強烈的反彈。它們被認為是并不算成熟的政論文章,并讓他深陷幾個派別的口誅筆伐之中。韓寒承認文章的缺陷,也解釋自己轉變的原因。“殺戮政府,也要殺戮群眾。”他曾這樣說。但他所向披靡的地位開始動搖。
而“代筆門”之后,韓寒逐漸在公眾眼前沉寂,也很少再就公共事件發言。
“不想再重復自己。”韓寒這樣《中國新聞周刊》說到,“該寫的之前都已經寫完了。中國所有的事情,也無非就是那幾個方面的原因。況且現在大家都很聰明,需要一個人高高在上去給大家‘普知的時代已經過去。”
韓寒的朋友馬一木認為,這是更加務實的態度。韓寒終于扔掉那個旗手的身份,“韓寒其實在隨著整個中國成長。而到了眼下,這個社會不再需要他做言論上的所謂‘旗手,社會更需要一個個做具體事情的普通青年。”馬一木說。
走下“公知”的神壇后,韓寒成為一個可以被調侃的普通人。以一種主動迎合調侃的方式,韓寒完成了從“韓少”到“岳父”的轉身。“韓少”,代表著人們對這位出身上海郊區、但曾經可以驕傲到目空一切的青年的推崇。而“岳父”這一稱呼的內涵更為復雜,既是玩笑,也是對這位曾經的青年偶像的某種消解。
韓寒的朋友馬一木記得,“代筆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韓寒喜歡聽一首叫《梵高》的英文歌。
這首歌是1970年代美國民謠歌手 Don Mclean為紀念梵高而作。歌詞以大家熟悉的“staring staring night”開頭,他這樣唱道:“現在我終于明白/你當時想對我說什么/你因清醒而痛苦著/你多想將痛苦釋放/人們卻不會聽/也不會懂……”
馬一木覺得,韓寒當時認為《梵高》這首歌“完全符合他當時的心境。”梵高孤寂和不被世人理解,天才韓寒都有。“你聽聽,‘現在我終于明白……”馬一木唱起這句歌詞,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到這個時候我覺得他應該就是,前前后后自己把這事兒完全想明白了。”
韓寒收斂起了之前的高調,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選擇從公眾眼前消失。世界從來都是殘酷的,韓寒風光無限的時候,被一大群人簇擁。曾經,韓寒經過挑選,只接受了少數的品牌代言。但這少數曾經合作的品牌,在他落難時也結束了合約。
原本,青年韓寒憑著他的雜文獲得了最大限度的認可,來自大眾世界的敵意已經少到可以忽略。他被推上了“神壇”。而在當下全民解構和反諷的思維邏輯中,神壇幾乎必然意味著祭壇。“代筆門”注定讓他猝不及防。用馬一木的話說,這次“體位換了”。
作為朋友,馬一木記得他當初勸韓寒“別搭理那些事”,但很長一段時間里,韓寒依然陷在“代筆”帶來的沮喪當中。“他一定需要自己想清楚,他要搞清楚事情背后的邏輯、真相。這就是韓寒,誰勸都沒用。”
一切散去之后,如同什么都沒有發生,但韓寒面臨重塑自己形象的困境,或者說,如何重新為自己贏得信心和力量,再次努力證明自己,或者,順勢而下,甘于平凡。眼下對他來說,兩種選擇都很難。
重回2012年之前的位置幾乎是不可能。這個時代已經迅速轉換,過去的輝煌永遠無法再回來。雜文不會更引人注目。而輿論環境也在發生變化。寫小說,韓寒自己也承認,他的小說并沒有達到非常好的狀態,《1988》是他自己最欣賞的作品。韓寒想認真創作,但一大家子人在身邊,“其實也很難真正靜下來”。
2012年天氣轉涼的時候,馬一木收到韓寒發來的一首歌詞,正是韓寒根據那首《梵高》而作。歌詞寫到“愛能成魔能成瘋/此時迷戀彼時恨/天是灰色海是藍/夏天取火冬天暖……”后來,這首歌定名為《當我想起來》,成為方勵制片、李玉導演的電影《二次曝光》的主題曲。
當韓寒想清楚以后,他決定轉身做電影,或者說,籌劃此前中斷的電影拍攝。
在韓寒朋友們的記憶中,早在2010年,他就將大家召集在一起,告訴他們要拍攝電影。馬一木記得,2010年左右,韓寒曾開車帶著幾個上班的朋友一起去上海松江,看一個叫天坑的奇怪地形。坑凹下去大概十幾米深,旁邊是巖石質地,坑下面是湖。韓寒把車停在路邊,告訴大家,如果他拍電影,“就一定要選擇這個景。”
韓寒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其實,《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最初就是一個電影劇本。但《獨唱團》停了以后,“很多文化傳媒的事情是受到了一定的阻撓吧。也就跟著停了。”
韓寒明白,電影跟寫書不一樣,“寫書你如果寫了不出就不出了嘛,大不了白寫一本書。但電影你不管怎么樣,你也得對這些人負責,你不能說拍了一個收不回成本,你還要怎樣,這肯定是不對的。”
2013年5月,他和制片人方勵、出版商路金波正式決定籌拍電影,并陸續把于夢、張冠仁等朋友召集起來。于夢人在北京,2008年左右和韓寒成為朋友。張冠仁則在2012年8月從澳大利亞留學回來以后,加入韓寒的《one·一個》團隊。他們成為《后會無期》片場的創作核心團隊。
《后會無期》成為韓寒在“代筆門”之后一個新的選項。
電影剪輯完成后,韓寒認真地向記者檢視自己的心態。“后來發現你不需要去向誰證明自己。這些都不重要。你證明給人家看吧,人家早忘了這茬了。”他頓了頓,習慣性開起了玩笑,“人家說你不能橫渡長江,我為了證明能橫渡長江我花了20年的時間真把長江給橫渡了,后來一問人家忘了,這才叫傻呢。變成活在別人嘴里了。”
現在,電影《后會無期》塵埃落定。韓寒終于相對平靜地對記者談起那場“代筆門”事件背后的邏輯。“其實是不是代筆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提供了一個可能,讓一些人都參與進來,為圍觀者們制造一個熱鬧的契機。”
他甚至頗具自嘲意味地聊起“螺旋式沉默”。這是政治學和大眾傳播理論,講的是,人們在表達自己觀點的時候,如果看到自己贊同的觀點廣受歡迎,就會積極參與進來,這類觀點就得到更大膽地發表和擴散。而當人們發覺某一觀點很少有人理會時,即使自己贊同它,也會保持沉默。如此,一方的聲音越來越強大,而另一方越來越沉默。
“就是當你獲得越大的聲望的時候,它其實也隱藏著越大的危機。一定有看你不順眼的一批人,只要有一個契機,無論這個契機是對的錯的、他是清白的冤枉的,那些人一定會在這個契機里面發表他們的聲音。所以這個其實是非常正常的。”
成為父親、又遭遇“代筆門”的韓寒,這兩年的確變了很多。帶著一部分幻象被打破后的無可奈何,一些經歷世態人情的悲歡坎坷,也帶著韓寒本人深刻的自省,他正從一個所向披靡的叛逆者漸漸變成一個妥協者。對曾經的韓寒來說,很難說拍這電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韓寒擅長觸碰邊界,但這次他選擇了最需要向多方妥協的藝術——電影。
《后會無期》已經剪完十來天了。這天早上,韓寒突然跳起來說:“走,去七棵樹。”張冠仁在旁邊哈哈大笑。
韓寒在劇組以精力充沛和敬業著稱。大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每天凌晨四五點回到酒店,早上八九點起床。從電影開始拍攝,他就如此投入了全部精力。
單看劇組拍攝和剪輯時的情況,基本上和此前在《獨唱團》編輯部的情形差不多,幾個人互相打鬧逗樂,“整個拍攝現場和剪片期間,都是韓寒式的幽默逗逼風格。”張冠仁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幾個月前,馬一木惦記韓寒轉身導演后的狀態,特意和幾個朋友一起去片場看他。他吃驚地看到韓寒在現場“非常、非常耐心地在那里給演員講戲,一遍又一遍地講”。馬一木很吃驚,“簡直完全不像我們認識的韓寒。”
馬一木記憶中的韓寒,對人態度雖然溫和,但性格固執,喜歡我行我素。在另一些朋友的描述中,那時候的韓寒,很少會去顧及別人的想法。“亂糟糟的片場,他居然一副井井有條的樣子。”馬一木搖著頭,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他還記得做《獨唱團》時,編輯部幾個人坐在一起正經開會,都是幾個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但韓寒最開始特別不習慣”。他也不習慣每天需要上班、面對大家開會。大多數溝通,都是通過網絡聊天完成。他在那里發布指令,表達自己的想法,說完就消失,等大家自己去處理,或者找上門來就一個問題和他爭論。
韓寒坐在導演監視器前,忙著指揮現場拍攝。馬一木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感受朋友這一年多來的巨大轉變。韓寒自顧自忙碌著,好像忘記了電影之外世界的存在。過了好久,他突然轉過頭問:“馬一木你那個‘短褲做得怎么樣了?”
“短褲”是馬一木幾個月前開始運作的新項目。韓寒給了他幾十萬塊作為啟動資金。當時,馬一木去找韓寒,說,“我想做短視頻。”
韓寒問,多短?
他說,一分鐘。
韓寒問,有什么特點?
他說,酷。
“還有呢?”
“想讓好多有才華的人都來創作這一分鐘。”
韓寒是個仗義的朋友,簡單對話以后,讓馬一木試著去做,并且給他提供了啟動資金。
馬一木夸贊韓寒的仗義,但也不客氣地說,韓寒“本質上并沒有脫離那個亭林鎮少年的氣息”。受1990年代港片影響成長的韓寒,骨子里有港片的情結。“有福同享,朋友有難他也幫忙,相當于香港的洪興幫。”馬一木說,韓寒要罩著很多兄弟們,“一起做點稍微驚天動地點兒的事。”
韓寒17歲就離開了學校,但他仍然和少年時代的那幫朋友混在一起。成名后,他并不像一般意義上的名人,穿戴整潔光鮮,到處參加活動拋頭露面。他的愛好仍然是打游戲、桌球、或者踢足球。他并不會因為身份的轉變而疏遠從前的朋友。
亭林鎮的叛逆少年韓寒,骨子里其實一直有戀舊的情結。他不愿意改變自己迎合這個世界的某些變化。他留著長發,頭發遮住眼睛的樣子曾經是一代同齡人的偶像,但這個世界變得更加光鮮靚麗了,韓寒依然身著藏青色T、牛仔褲和耐克運動鞋,出現在電影發布會和媒體采訪現場。
他甚至會因為一家投射著自己少年記憶的KTV倒閉而傷感。世界以飛快的速度變化著,“代筆門”之后,韓寒自己也在變化,但在某些時候,韓寒依然活得像一個少年。雖然他經歷了高山大海,也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
“我身邊的人都知道,我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很多年其實基本上都沒有什么變化。”韓寒坐在酒店里,更愿意對《中國新聞周刊》強調自己一直未曾改變的一面。
《后會無期》電影的拍攝,讓韓寒得以愉快地展示自己的另外一部分——那個完全不同于此前輿論場中的韓寒。
從意見領域轉身電影后,韓寒變得更加務實。他更看重的是在有限的條件下,盡量做好一件分內的事情。這次身份轉變,是韓寒多方思慮后的成熟選擇,對韓寒來說,這一舉動至關重要。
媒體樂于求證韓寒是從何時開始涉足電影的。就像以前大家不明白少年作家怎么開始玩賽車一樣。結論不一的情況下,韓寒的朋友們對媒體將之描述為“習慣性憋大招”。從這點上看,韓寒仍然是那個韓寒,像一個憋著壞的孩子,“成心看所有人被他嚇一大跳”。
現在,在朋友張冠仁眼中,成為父親后的韓寒,近幾年“柔和了很多,不像以前少年義氣比較多”。一件社會事件發生后,他會和朋友們交流兩句,發表一些感慨和見解,然后繼續低頭拍電影。他不再是那個提筆就寫網絡檄文的韓寒。韓寒自己也會反思,“那個時候就覺得有些問題了,有些文章寫出來你是在不斷重復自己。其實寫出來意義并不大。”
韓寒電影的一些養分來自少年時看過的港片和一些通俗商業片。他不厭其煩地提起《生死時速》《侏羅紀公園》《真實的謊言》對他的影響。在朋友們的記憶里,韓寒每周都會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好的壞的都看”。馬一木記得前些年,一個正在放映的電影“特別爛”,韓寒也去了。馬一木覺得很不可思議,他說:“這么爛的片子你也去看?”韓寒的回答是,“這樣以后假設拍電影的話才能獲得信心。”
韓寒也會向朋友們推薦電影,比如南斯拉夫導演埃米爾·庫斯圖里卡的《地下》。而《后會無期》中鄧紫棋演唱的主題歌,來自一首名為《The End of The World》的歌曲,這首歌也是電影《海盜電臺》里的主題歌。那部電影講述了一個由DJ組成的樂隊和一個不能容忍爵士樂的古板政府對著干的故事。
在一些方面,韓寒表現得依然如故。溫和的外表下,他仍然固執、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韓寒的電影從開拍之日起,就已經炒得沸沸揚揚。但開機時他拒絕開發布會,并因此差點跟出資人方勵發生爭執。“不想在事情還沒做成的時候,就先讓所有人都知道。” 而一旦決定發布,就說明韓寒基本上已對自己宣告成功。
韓寒也拒絕了一些廣告植入。片子的成本是5500萬至6000萬,在資方看來,“壓力當然也是存在的。”一些風格合適或者不合適的廣告商業聞訊而來,韓寒幾乎全都態度禮貌而溫和地拒絕了。“就是不想給人一種印象,說我們在開拍前就已經收回成本。”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發表電影歌曲的先后順序,起初也有一些不同意見。原本想先發表樸樹的《平凡之路》,正趕在世界杯快要結束的時候,大家覺得更能引起共鳴。但韓寒堅持先發另一首,測試一下大家的反應。果然,鄧紫棋的《后會無期》引來一部分贊譽和原本也許不那么關注韓寒的粉絲,但樸樹的《平凡之路》的發布卻幾乎瞬間就引起了全民轉發。在一些音樂網站上,它的點擊率高居榜首。
“韓寒有非常精準的判斷力。”張冠仁充滿佩服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作為一個似乎永遠在風口浪尖的人,韓寒比一般人更清楚地明白輿論的分量。現在,他同樣非常清楚的是,父親的身份、永遠被對比的郭敬明、當年的“代筆門”一起,成為他面對媒體時需要反復回答的問題。
他甚至參加了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主辦的青年導演推介會,這是2000年參加央視《對話》后,韓寒第一次參加央視的活動。就在前兩天,他還飛去長沙,參加了一場《快樂大本營》活動的錄制。這是個用插科打諢的方法推介電影新片的綜藝節目。此前,為了宣傳《小時代3》,郭敬明攜帶他的演出陣容參加了節目錄制。
“我曾經跨過山和大海/也穿過人山人海/我曾經擁有著的一切/轉眼都飄散如煙/我曾經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韓寒最初正是用這首歌詞打動了樸樹,他答應合作為電影《后會無期》唱這首歌,并依據早已編好的曲子對歌詞作了一些微調。
從此,言論場上少了一個旗手,而電影工業里多了一個青年導演韓寒。被動或者主動,現在的韓寒終于決定平凡。但或許,活出每個人自己的平凡就是最大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