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在一個私人聚會場合,一位醫院院長談到,作為最容易發生醫療事故的科室,產科是他的心頭之患,因而接收產婦住院需要格外小心。他解釋說,在產科,一次醫療事故可能就意味著兩條人命,“一賠動不動就是幾十萬,一年出兩三次事故,整個科室就白干了。”
院長算的這筆賬,引起在場很多醫生的共鳴,而那個時候我想到的是,這些冰冷的賠償數字是經過醫患雙方怎樣激烈的爭斗而得出的,它們背后又有一個個怎樣悲傷的家庭故事。
山東省醫科院做的一份《醫療事故與糾紛易發科室調查分析》,印證了那位院長的經驗。通過對2002年至2006年期間已經鑒定的1992例醫療事故進行分析得出結論:婦產科是醫療事故發生率最高的科室。
不幸的是,就在那次聚會的幾天之后,湖南湘潭就發生了產婦在剖腹產過程中死在手術臺上的事件。在無數網絡傳播渠道中,“羊水栓塞”這個醫學名詞在數小時之內就被幾乎所有人所熟知,而實際上,患者的病情和死因還遠遠未經鑒定。
有報道稱,醫患雙方甚至談到了賠償的價碼,而正常情況下,此類事件的處理需要經過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一個可資參照的例子是:1996年,美國弗吉尼亞州法院判決了一起因羊水栓塞而致產婦和胎兒死亡的案例,死者的丈夫克萊頓先生獲賠210萬美元的時候,已經是他的妻子去世四年以后。
借助隨時可以進行影像記錄的通訊設備,網民們目睹了死者家屬在遲遲等不到結果的情況下,破門進入湘潭婦幼保健院手術室的情景:“產婦在手術臺上死亡,醫生護士全體失蹤”。醫院對此的解釋是:為避免醫患沖突,醫務人員被安排在手術室旁的值班室等待。
在中國,每天都有醫療事故和糾紛發生,因此而失去的生命和造成的家庭悲劇難以計數,湘潭產婦死亡事件作為其中之一,借助什么偶然或人為的力量在半天之內就能聚焦極其強烈的社會關注(并且也很有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消失在公眾視野),對此我們尚不得而知,然而,醫患沖突的話題在社會輿論場中就像一堆一點就著的干柴,使這一事件迅即引爆公眾注意力的燃點。
家屬破門沖進掛有“閑人免進”告示的手術室,整個手術室不見“白大褂”的蹤影,一群人涌進一間手術間,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體躺在手術臺上,家屬瞬間情緒失控……
這段僅有幾分鐘的視頻傳遞了極為豐富的信息,是對中國醫患關系現狀的強烈隱喻:家屬為什么無法從正面得到產婦病情的進展情況?他們為什么敢于暴力闖入手術重地?一個在醫院里最為緊張和嚴格的工作場所為何因為一個患者之死而空無一人?
所有這一切,在一個講信用和守規則的社會里都是完全不可想象的。然而,對湘潭婦幼保健院手術室里這堪稱荒誕的一幕,當事者都有自己的解釋——家屬因為“情急之下”、醫護人員為了“避免沖突”——對這樣的理由,很多人都表示“理解”。
一切都在以非理性對待非理性中進行,雙方都在以不講規則對付不講規則。此次事件在公共輿論平臺上的擴散,無非是這間手術室里的情景在整個社會的延伸:一方宣泄由“慘死在手術臺上的產婦”引發的對醫院的痛恨;另一方是醫務人員對(尚未定論的)“羊水栓塞不可控”論的種種解釋,以及對“無良媒體”和公眾反應的斥責。
中國醫患關系的緊張局面,是在一系列醫療暴力事件中步步升級的,發展到最近一兩年,醫患關系緊張進入一個新階段的標志是:作為對社會上仇醫心理和傷醫行為的反彈,醫護人員對患者及家屬的對立情緒變得愈發普遍而深切,這種情緒通過微博、微信等網絡平臺在醫療圈里圈外蔓延,并且在涉及醫療的公共事件發生之時得到強化。醫患互動正在這種惡性循環中形成死結,負面情緒暗藏在臨床醫療的技術性決策中。
湘潭產婦死亡事件本是一件普通的醫療事故或糾紛,假如擁有可期待和可信賴的專業途徑和法律體系,它被迅速放大為公眾事件的可能性不大。在中國,它的不普通就在于,我們可以從中窺視醫患之間深深的隔閡甚至敵意,以及神經質式的防范與不信任。
目前來看,對這一事件的種種迫不及待的渲染,只會為醫療界與公眾之間增加一次負性互動的機會。假如在公眾輿論的瞬間壓力下,就以維穩方式草率應對和處置,則無異于沖進“手術室”——看到的是法治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