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

1949年初,上海黃浦江畔,在碼頭送行的市民。攝影/Jack Birns
83歲的周琦琇清楚地記得,1949年1月27日那天是小年夜。
幾天后便是春節(jié),上海這十里洋場卻沒有太多過年的氣氛。淮海戰(zhàn)役剛結束,平津戰(zhàn)役也接近尾聲,國民政府準備遷至臺灣。
黃浦江邊,開往臺灣基隆的太平輪上擠滿了人。18歲的周琦琇和表哥、表妹也在太平輪上。他們準備轉道臺灣,去香港參加表姐的婚禮。
5點左右,太平輪起航。近7個小時后,沉沒在東海海底。
周琦琇的表哥消失在黑茫茫的大海里,她和表妹在海上漂浮了數個小時,被澳大利亞軍艦救起。表妹不久不治身亡,周琦琇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在親戚家一養(yǎng)數月。
這樣的家庭巨創(chuàng),周琦琇之父周慶云卻無暇顧及。作為太平輪營運公司——中聯(lián)企業(yè)股份有限公司(簡稱中聯(lián)公司)的股東,為了籌錢賠償罹難者家屬,他已心力交瘁。
1938年,三個浙江老鄉(xiāng)周曹裔、馬斯才和龔圣治在上海興辦了建中公司,做船運。1943年,建中公司更名為中聯(lián)公司。不久后,寧波人周慶云、蔡天鐸入股。
周曹裔是大股東,全面負責,馬斯才負責人事,周慶云負責財務,蔡天鐸負責船務,龔圣治身體不好,不太參與公司的事。
公司擁有兩艘船,分別是客貨兩用的安聯(lián)輪和貨船華聯(lián)輪。因貨運量增大,1946年12月,公司向太平船務公司短期租借了客貨兩用、可裝2050噸的太平輪,日租費300美金。1948年7月14日起,改為長期租用,月租費7000美金。

1949年初,上海,在碼頭看管“大黃魚”(金條)的挑夫。攝影/Carl Mydans
隨著業(yè)務的興旺,周慶云斥資在上海張園置業(yè)。張園是19世紀末英國人造的花園洋房,位于南京西路和泰興路路口,共有九棟,周家買下的是第三棟。當時,周家有保姆料理家務,周慶云出入有小車和司機。
1948年11月,隨著戰(zhàn)事愈演愈烈,國民政府南遷的決定已不是秘密。許多機構跟著撤退,中聯(lián)公司也召開了董事擴大會議。會議決定:第一,在香港設立臨時總部,由周曹裔負責選址;第二,馬斯才去臺灣考察,蔡天鐸安排船只事務,日后把中聯(lián)公司開到臺灣去;第三,周慶云和龔圣治在上海變賣資產,負責收尾。處理完這些事務后,先去香港述職,再一起去臺灣。
1949年年初,香港和臺灣的房子都已買好,八艘輪船正在新造中,公司上下雄心勃勃,準備大發(fā)展。
但就在此時,太平輪事件發(fā)生了。
對周琦琇的表姐的婚事,周家長輩并不太贊同,但作為娘家人,不得不去幫她撐場面,遂決定讓小字輩去香港參加婚禮。
18歲的周琦琇和表姐最親,又恰逢寒假,她自然要去。15歲的表妹陸桃仙也要跟著去看熱鬧。表姐的親弟弟孔祥麟二十多歲,周琦琇叫他“三哥”。孔祥麟已經工作,便承擔起買票和沿途照顧兩個妹妹的責任。
反正,坐的是自己公司的船,大人們都頗為放心。
1949年1月27日中午,陽光很好,暖融融的。周琦琇吃完午飯,穿著為了參加婚禮新買的麂皮夾克,和三哥、表妹一起到了黃浦江邊,上了太平輪。
周琦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上船時,甲板上已擠滿了人,有的躺著,有的坐著。她只能踮著腳,在空隙里穿行。上樓時,她回頭看,甲板上密密麻麻都是人。
他們住的二等艙,是四人間。周琦琇和表妹一直興奮地聊著天。
船只原定載客508人。但這是年關前去臺灣的最后一班船,許多人想盡辦法登船。
《太平輪1949》的作者張典婉采訪了多位曾在1948年至1949年間乘坐過太平輪的人。他們都表示,那時船票價格早已不是票面價,多用黃金直接換船票。只要與船上工作人員熟識,都很容易無票上船,有辦法的人,拿張名片也能上船。因此,據后來估計,這一天的太平輪上,實際載了千余人。
原訂上午10點出發(fā),后改為下午2點,但時間到了,貨物還在源源不斷地運上船。據后來的庭審記錄,太平輪上裝了國民政府的各種文件、600噸鋼材、中央銀行的80箱卷宗和商人們的貨物,滿滿當當的。
將近5點,太平輪終于起航。
這一天,沒有風,沒有霧,是行船的好天氣。因在戰(zhàn)爭中,海上設有宵禁區(qū),太平輪沒有開燈。
年關將近,船上的人都在提前慶祝春節(jié)。船上的廚師張順來后來回憶:“看到船上大副、二副們,當天晚上喝酒賭錢。”生還者徐志浩回憶,太平輪一直熄燈急駛,大副喝醉,交由三副掌舵,三副忘記調舵,等發(fā)現建元輪迎面而來,掛燈、鳴笛已經來不及。
當晚11點45分,在舟山群島的白節(jié)山附近,太平輪和裝載木材和煤炭的建元輪相撞。
聽到撞擊后,孔祥麟反應很快,給自己和兩個妹妹都套上了救生衣,跑到了甲板上。
這時,太平輪已開始傾斜。可以坐幾十人的救生船里擠滿了人。周琦琇看到,船員正在放另一艘救生船,一邊的繩索已放下,另一邊尚未解開,太平輪便被海水淹沒了。
太平輪上的千余人和建元輪上的74人,統(tǒng)統(tǒng)被拋進了冰冷的海水中。
孔祥麟抓住了一根粗圓棍,周琦琇和陸桃仙共同抓著一只木箱子,彼此相望。
海上飄浮了許多人,救命聲此起彼伏。有大輪船亮著燈經過,卻沒有停下救人。
這一年的下半年,周慶云經人介紹,在一家五金廠當了經理,每月工資200多元。1951年,周琦琇高中畢業(yè),考上了清華大學地學系,學費、住宿費和飯費全免。之后,周家的第五個孩子出生了。
周家的生活總算有了好轉。周慶云夫婦開始計劃還債,每個月留多少生活費,用多少錢還債,都事先做了計劃。
但是,沒多久,為了支持抗美援朝,周慶云的工資減為100多元,勉強夠一家人開銷,還債的速度也放慢了不少。
1956年,公私合營。周慶云作為私方代表,繼續(xù)管理五金廠。家里添了第一件家具——五斗櫥。一年后,家里最小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女兒。
1957年,幾個遇難者家屬不知從哪里打聽到周慶云的住址,找上門來要賠償。他和妻子商量后,把五斗櫥變賣,又和公方代表商量,提前支取了三個月的工資,湊了500元給這幾個家屬。
當地派出所出面做這幾個家屬的工作,說周家為了賠錢已經一貧如洗,請他們不要再來了。
1959年1月,北京修建“十大建筑”,上海擔負了支援任務,周慶云所在的五金廠作為援建單位之一,遷到北京。
周慶云隨先遣部隊到了北京,當天下午去北京市委開會,晚上回到招待所,突發(fā)腦溢血,沒來得及送進醫(yī)院,人便不行了。
家人想從上海來北京見他最后一面,但廠里提出,路費要從撫恤金里扣除,他們只好作罷。作為長女的周琦琇一人料理了父親的后事。她將父親的遺骨安放在了八寶山人民公墓,文革時,遺骨不知所終。
周慶云屬于因公殉職,廠里發(fā)放撫恤金72元,全家每月還有1元的醫(yī)療費,共73元。周琦琇這時已大學畢業(yè),在北京大學地理教研室教書,工資46元。每月,她會將一半的工資寄回家里。15歲的長子周琪雄品學兼優(yōu),本已保送高中,他主動輟學,進工廠當了學徒,每月工資十余元。三年后轉正,工資45.9元。全家人就靠著父親的撫恤金、大哥大姐的工資過日子。
文革開始后,父親被當做資本家,撫恤金停發(fā)。母親再次開始了賣血,補貼家用。
紅衛(wèi)兵前來抄家。進了門,他們愣住了,互相詢問:地址記錯了吧?這家這么窮,怎么可能是資本家?
1975年,母親去世,死時才59歲。
那時,周琪敏碰到一個街坊,對方透露,以前總是跟他母親一起去醫(yī)院賣血。家人這才明白,為何醫(yī)生說母親去世前血管癟了,針頭都插不進去。
文革結束后,經過爭取,工廠補發(fā)了十年的撫恤金6000多元。全家人商量后,將這筆錢分成了七份:長子周琪雄付出最大,拿兩份,其他五個孩子各一份。
他們湊錢在蘇州買了一塊墓地,將父母合葬。父親的骨灰已找不到,就找了些父親的日常用品放了進去。
去世前,母親對他們說,她和父親對不起他們,但希望他們一定要把債還清。他們答應了。
這一年,老大周琪雄已32歲,老二周琪敏也30歲,但他們都沒有考慮結婚的事,每個月領到工資,就照著父母的借款賬,滿上海地跑,給人家還錢。有的人看著這本厚厚的賬本,會流下淚來。有的人根本不記得借錢的事,說不需要還了,但兩兄弟總是堅持讓對方收下。每還掉一筆債,他們都請對方寫一張收據。
六年后,欠款全部還清。
1982年清明節(jié),兄妹幾人將賬本和所有收據在父母墳前焚化。
之后,他們在蘇州城內找了一個小館子大吃了一頓。這是過去根本不敢想的奢侈。周琪敏說,那一刻他才知道,什么叫無債一身輕。
周家人與其他四家股東的后人再無聯(lián)系。
《太平輪1949》的作者張典婉曾采訪周曹裔的兒子和孫子。他們回憶,全家人后來從香港去了臺灣。臺灣的家不大,周曹裔常坐在客廳里,看著窗外,不說話。提及太平輪時,他總是沉默不語。
蔡天鐸的兒子蔡康永,如今是臺灣著名節(jié)目主持人。蔡天鐸唯一一次和兒子說起太平輪,是在他念初中的時候。
看到報紙上對“船王”董浩云的報道,蔡天鐸說,董的公司有自己的輪船時,太平輪已經航行一段時間了。于是,蔡康永放下報紙,問了一個“很無聊”的問題:“爸,如果太平輪沒有沉的話,我有的時候就可以坐在輪船上,看著海吃早餐了,對不對?”“對呀。”蔡天鐸笑嘻嘻地回答了一句,沒有說別的話。
建國后不久,龔圣治就因心臟病去世。馬斯才則徹底沒了消息。周琪敏聽說,曾有人在他的老家見過他。
中聯(lián)公司的安聯(lián)輪和華聯(lián)輪自扣押后再未出海,風吹日曬,最終成為一堆爛鐵。
太平輪沉在東海海底。周琪敏想過打撈的事。“我只是想看一看,這艘船究竟是什么樣子的。”他曾咨詢過打撈公司,得知竟要花費幾千萬元,只好作罷。
實際上,建國后,大陸官方已組織了三次海底勘探,第一次是上世紀50年代末期,第二次是80年代初期,最近一次是2010年。
2010年7月,中國國家博物館水下考古舟山工作站組織水下考古隊,針對太平輪進行物理探測的聲納定位工作。在將近一個星期的努力后,他們在白節(jié)山海域水深55米的海底,發(fā)現了太平輪的蹤跡。
不過,下水打撈尚未提上日程。據稱,除了水流湍急造成的潛水風險外,打撈經費接近天文數字也是大問題。
如今,周家的幾個子女都已經退休,一心想把中聯(lián)公司和太平輪的故事寫下來。為此,周琪敏專門去上海市檔案館,謄抄了很多材料。
周琦琇并不愿意和別人談太平輪的事情。第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時,一說起那一夜的大海,她就淚流滿面。她說,她以為世人早已把太平輪忘卻。她思考了很久,最終同意和家人一起接受《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她希望,把太平輪的故事記錄下來。
采訪的那一日,北京已是零下的溫度。周琦琇拄著拐,隨身帶著保溫杯,慢悠悠地走著,看起來就和其他83歲的老太太一樣。直到她說起,自那一夜后,她再也沒有坐過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