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璇

11月25日上午8點整,北京法院京牌小客車司法處置平臺上開始競價。10分鐘內,一輛行駛里程5萬公里的紅色奧迪A4轎車競價便達到204輪,價格早已從16.5萬的起始價升到了最高限價24.75萬。但競價依然在繼續,所有人的報價都停留在24.75萬上。其他10輛京牌車的價格,也已經到達天花板。
這是北京法院首次對查封、扣押的京牌車進行連車帶牌的打包式司法拍賣。公開網絡拍賣的競價方式,吸引了4000余名競買人。
自從2009年4月,重慶在全國首次啟用司法拍賣互聯網競價系統,網絡拍賣逐漸成為法院民事執行的新選擇。尤其在2012年7月,寧波北侖區法院、鄞州區法院在淘寶司法拍賣頻道上以高溢價率拍出寶馬、三菱兩輛二手車后,司法拍賣的網絡陣線急速擴張。
據《中國新聞周刊》統計,目前,已有21個省區市的595家法院入駐淘寶網司法拍賣頻道。今年上半年,頻道交易額已達100億元,超過2013年全年,是2012年的100倍。
兩年半前,淘寶網司法拍賣頻道剛剛上線,寧波北侖法院就在首次網拍中取得優異戰績——一輛評估價格25萬余元的寶馬7系轎車,經過53次競價,以33.09萬成交。與16.99萬的起拍價相比,溢價率65.5%。在法院委托拍賣行主持的實體司法拍賣中,這樣的高價成交很難實現。
司法拍賣與拍賣行業的依賴、共生,大約開始于近20年前。1998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以司法解釋的形式,發布了《關于人民法院執行工作若干問題的規定》,第一次明確要求法院對查封、扣押的財產變價時,應當委托拍賣機構進行拍賣。
時值20世紀末,市場經濟方興未艾,民事訴訟案件呈爆炸性增長。恰好拍賣行業已從30年的取締停滯中蘇醒10年,正在恢復元氣,謀求發展。最高法院有關司法拍賣的司法解釋恰在此時出臺,讓拍賣業瞬間捕捉到了新的業務增長點。各地拍賣機構開始將目光對準法院,希望在司法拍賣中分一杯羹。
十幾年后,拍賣業對司法拍賣的捆綁已難解難分。據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肖建國透露,在淘寶司法拍賣規模壯大前,全國拍賣行業約有30%的拍品來自司法拍賣。拍賣行對司法拍賣收取的傭金,一度高達10%。
2004年,為了降低司法拍賣中過高的傭金比率,最高法院出臺了《關于人民法院民事執行中拍賣、變賣財產的規定》,規定拍賣行按照成交價的階梯比例提取傭金,最高不超過5%。然而現實執行中,由于缺乏市場競爭和充分協商機制,拍賣行往往依規定的最高比例收取傭金。而在普通商業拍賣中,實際收取的傭金比例遠遠低于法律規定。
浙江高院院長齊奇曾向媒體透露,2009年,浙江省法院司法拍賣的全部傭金高達2.4億元,占到全省年拍賣傭金的40%;而司法拍賣成交額,僅為全部拍賣成交額的19%。
高昂的拍賣傭金成為許多中小企業的負擔。在民營經濟、民間借貸發達的浙江,情況尤甚。
2011年2月,浙江高院在省內下調拍賣傭金上限,下降幅度36.1%,但省內兩會時,人大代表、政協代表關于傭金過高的呼聲依然不斷。
這也正是浙江高院與網絡電商開始合作的直接背景。浙江高院的想法是:利用電商平臺,打造一個零傭金的全新司法拍賣平臺。
2012年,淘寶網司法拍賣頻道正式上線,產生的效果超出預期。據浙江高院統計,截至2013年10月底,全省法院在淘寶網司法拍賣頻道的總成交額為26.12億元,共為當事人節省傭金6459萬元。
中國拍賣行業協會(下稱“中拍協”)公開表示反對,認為司法網拍違背了最高人民法院的相關司法解釋。但全國人大很快便再次修改《民事訴訟法》的相關司法解釋,刪去了司法拍賣中必須委托拍賣行的規定,從原則上終結了這場爭論。
借助網絡平臺競價的另一好處是公開透明,且能保護競拍人隱私。
自從1998年法院必須委托拍賣機構后,司法拍賣的主動權便一直握在拍賣機構手中。除拍賣前對拍賣機構的選定、拍賣后對交易行為確認和收取價款外,法院在實際操作中幾乎不做其他工作。這種寬松的合作與監督,導致司法拍賣中存在大量暗箱操作。
一位法律實務界人士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某拍賣機構曾經表示,一間評估價格4900萬的賓館,實際拍賣時只要2000萬就能保證競買人收入囊中,當然還有附加條件:給拍賣行的經手人個人30%傭金,也就是600萬。
“這樣的暗箱操作,只要找一家沒人看的報紙發布拍賣公告,再請上一兩個‘托兒就能達到法定要求。”中國政法大學訴訟法學研究院教授譚秋桂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盡管2004年的司法解釋規定,拍賣公告的范圍及媒體應與當事人協商確定,但現實中,很多被執行人已經消失,協商確定的可能性常常為零。

如果拍賣公告無法發揮作用,誰能得到消息參加競拍?在各地法院,總有一批人職業競買人活躍在司法拍賣現場。這些人通過法院或拍賣機構的內部關系,得到拍賣信息,并長年以此為生。他們熟諳司法拍賣之道,為了獲得更加優惠的價格,往往在第一次、第二次拍賣中只圍觀、不出價,導致流拍。
根據規定,拍品每流拍一次,再次拍賣的起拍價格便可下降最高20%。而法院為了讓拍品盡快變價,也愿意直接將起拍價降到法律規定的最低點。“也就是說評估價100萬的東西,第一次起拍時100萬;第二次是80萬;到了第三次,起拍價就只有64萬了。”譚秋桂解釋。所以,讓拍品流拍,把價格拖低,成了這些職業競買人的競拍策略,從而導致被執行人的財產“高值賤賣”。
除了拍賣機構的商業賄賂行為,法院內部也常有人參與其中。據《南方都市報》報道,近年來法院查處的違法違紀案件中,近70%集中在民事執行階段,其中絕大部分發生在資產處置、特別是司法拍賣環節。
因涉嫌在司法拍賣環節中發生內幕交易而落馬的法院人士,有最高法院原副院長黃松有、湖南高院原院長吳振漢、重慶高院原副院長張弢、原執行局長烏小青等。據公開報道,張弢、烏小青任內,重慶司法拍賣流拍幾成慣例,涉訴資產的成交價通常只是評估價格的20%至30%。由于近乎封閉的暗箱操作,許多法官對自己案件的執行信息都不了解。
鑒于此案,2009年,重慶高院出臺文件,要求全市司法拍賣資產必須進入重慶聯合產權交易所,并以網絡競價的方式公開轉讓。此后,全國多地模仿重慶做法,把當地的產權交易所引入司法拍賣。
不過,對于這種產權交易所的網拍方式,肖建國認為,“只前進了半步”。產權交易模式雖然依托網絡平臺競拍,但依然需要委托拍賣機構主持,傭金并未減少,產權交易所還要從中分成。“它可能有利于保證司法拍賣的透明性和廉潔性,但對于司法拍賣來說,還有一項重要的使命:最大限度地讓債務得到清償。”肖建國說。
此次,北京法院的京牌小客車司法處置平臺,并未復制重慶模式。而是由北京法院對車輛直接處置,類似于淘寶網的司法拍賣模式。處置拍賣過程中,不引入拍賣機構,不收取拍賣傭金,只由網絡技術提供方向每名競買人收取20元的手續費,因此反響強烈。
運行兩年半后,淘寶網司法拍賣項目的法律地位仍顯尷尬。項目負責人沈城曾在媒體上公開表態:“司法拍賣中,淘寶網充當的角色只是一個第三方交易平臺場所。”淘寶司法網拍中的一個吃螃蟹的北侖區法院也表示,淘寶網的作用“就像是在賓館找個拍賣場地”。但在法律界人士看來,法院與淘寶的關系不像法院與拍賣行的關系,很難用常規意義上的委托關系界定,只能略嫌模糊地將其稱為某種“戰略性合作”。譚秋桂認為,如此一來,雙方的權利義務范圍、相互承擔的責任,都有些界定不清。
在這輪戰略性合作中,寧波北侖法院的寶馬拍賣有過30萬人圍觀的盛況,麗水青田法院的工業用房有過533次出價的激烈競拍,宜興法院以460萬的價格賣出了1萬多頭生豬,南京中院把昆山一塊8萬多平米的國有土地使用權賣到了3.25億……然而,接下來的路要怎么走,尚屬未知。
零傭金拍賣是否能夠成為司法拍賣的主流?有關網絡司法拍賣的技術成本應由哪一方負擔?利用商業網站作為零傭金網絡司法拍賣平臺的前景如何?怎樣把生硬的法律規定轉化為網絡程序,用技術手段體現優先購買權、法人競買人等法律語言?這一切,依然有待時間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