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菲 沈嘉 張力
1986年6月28日,國防大學,時任空軍司令員王海正在作一場關于“空軍運用與建設問題”的學術報告。
臺下一個學員遞了張紙條,寫道:“有沒有‘空軍戰略?”
王海猶豫了一下,把條子放在一邊,沒有立刻作答。
那一年,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部隊成立的第37個年頭。王海司令員的猶豫,不僅因為那時的中國空軍還沒有明確的戰略,更因為,能否提及“空軍戰略”,本身也是一件極為敏感的事情。
28年后,這個禁區已被悄然沖破。“空天一體,攻防兼備”,成為中國空軍的戰略轉型目標,并從武器裝備、訓練水平與戰斗精神等方面,實實在在地影響著空軍部隊。
這八字方針的醞釀、生成,歷時20余年。而就中國空軍的戰略轉型而言,提出這一戰略要求,還僅僅是一個開端。
1986年在國防大學那個酷暑的午后,王海問一同前去的空軍司令部作戰部副部長阮克庠:“有沒有空軍戰略”這個條子,怎么回答比較好?
“軍種是有戰略的,但這個問題,當時不好回答。”阮克庠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阮克庠當時的另一個身份,是王海那次學術報告的起草人員之一。
“那個時候,軍事戰略是國家軍隊建設發展的方略,軍種建設只要遵從于此就可以,軍種戰略不需要研究。”空軍指揮學院教授王明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那個時候從軍事理論界來說,也沒有軍種戰略這個研究領域,不只是空軍沒有,其他軍種也沒有。”
王明志教授介紹說,當時空軍對自己的職能定位和作戰思想是:“以地面部隊的勝利為勝利。”這種提法頗有些對陸軍的從屬性質,“是配合陸軍來作戰,沒有強調自己的獨立意義,沒有上升到戰略層面上來認識”。
國防大學教授戴旭曾在空軍任職,他在一篇名叫《大閱兵》的文中形象地描述過空軍的這種地位:“空軍一直是上綠下藍,半截陸軍半截海軍。空軍的這種半藍半綠的著裝,形象地說明了半個多世紀中空軍的使命:要么是圍著陸軍轉,要么是圍著海軍轉,總之是沒有自己的。”
1949年人民空軍建立后,首要任務是能支援陸軍渡海作戰。不過,王明志認為,盡管如此,它當時仍然是一支進攻性的軍種,這從其裝備配備就可以看出來。“絕大部分是強擊機、轟炸機和殲擊機。”他說,“因此,最開始建立空軍的時候,是要建立一支隨時準備打仗的力量,是一支攻防兼備的部隊。”
1950年爆發的朝鮮戰爭和1955年的一江山島戰役,都成為這支初級攻防兼備型空軍展示的舞臺,尤其是一江山島戰役。現國防大學政委、前空軍軍官劉亞洲在他的專著《戰神凌空——世界空軍百年評點》中評價:“小小一江山,儼然諾曼底。”“戰役雖小,氣魄卻大。”這次戰役與以往戰役最大的不同,是在作戰設想中便有200架飛機助戰,使得空軍部隊以一支戰略力量的身份出現。
王明志介紹,當時中國空軍的作戰力量已經達到27個師,各型飛機數量達到3000多架,這個規模在當時世界上是排在前五位的,“可以說是第一梯隊”。
劉亞洲在著作中表示,朝鮮戰爭中中國空軍的表現,以及一江山島海陸空聯合作戰的勝利,使得中國空軍一步跨入世界先進空軍行列。“這是一個大有希望的起點,遺憾的是,中國空軍在這個起點上再沒有走多遠。”
1953年后,中共中央調整了對臺政策,空軍的作戰任務由迫在眉睫的支援渡海作戰,轉到維護國家領空安全上來。

1957年,空軍與防空軍合并,使得防空力量在空軍中所占比重加大,中國空軍漸漸發展成為一支防空型空軍,不僅表現在作戰思想上,也表現在武器裝備和兵力結構上。據統計,這一期間屬防御型的殲擊機占70%以上,部隊結構也以防御性的殲擊航空兵、地空導彈兵、高射炮兵等占多數,而進攻性兵種如轟炸航空兵、強擊航空兵、空降兵的比例較小,同時也形成了國土防空型的編制體制、作戰理論和訓練條令等。
這種戰略調整,是歷史形成的,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在保衛國家領空安全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尤其是中蘇關系破裂后,為應對蘇聯大規模入侵的作戰準備,中國相繼研發了殲6、殲7、殲8,一躍成為世界上防空力量較強的一支空軍。這個優勢,至今仍然保持。但是,它也有其落后于時代的一面。
《軍事歷史》雜志2009年發表軍事科學院戰略部研究員田越英的文章《人民空軍戰略的發展演變及規律》,在肯定了持續40年余的“國土防空”戰略的重要作用后,同時評價道:“應該看到,國土防空戰略對空軍各方面建設和發展帶來一定影響,首先在武器裝備上,一方面空軍的防空力量不斷加強,另一方面,空軍的進攻力量不斷弱化,而此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西方強國的空軍已有很大發展,以飛機為代表的主戰裝備已發展到第三代、甚至第四代裝備都已出現,而此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人民空軍的主戰裝備與西方強國空軍有兩代之差,并且結構不合理,大量的一代、二代殲擊機,防御型裝備遠超過進攻型裝備;其次,空軍的指揮體制、作戰理論等軟件建設也停留在國土防空作戰層次上。”
“中國停下來,世界卻在飛。”劉亞洲這樣描述中國打開國門對外開放時中國空軍看到的景象,“它發現,它是全球大國中唯一的一支國土防空型的空軍,除了飛機性能的變化,一切都和朝鮮戰爭時代類似。從觀念到體制,從理論到訓練,一切都停滯著。”
80年代,世界上發生了多起局部沖突:1981年,以色列空軍14架飛機編隊,偷越約旦、沙特阿拉伯和伊拉克三國領空,摧毀了位于伊拉克巴格達東南部的塔穆茲核反應堆,之后全部安全返航,全程2000余公里;1985年,以色列飛機飛行1500英里到達突尼斯,轟炸了在那里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司令部;1986年,美國空軍飛行1萬多公里,對利比亞進行了代號“黃金峽谷”的突然空襲,成功摧毀了卡扎菲指揮部等重要軍事目標。
“這一系列局部戰爭有幾個鮮明的特征。”空軍指揮學院訓練部副部長王明亮總結說,“一是空中力量起主導作用,二是空中力量的主要作用是進攻,三是已經開始出現信息化戰爭的苗頭,開始使用精確制導武器。”
而所有這些變化,對當時的中國空軍來說,都頗為陌生,甚至有些遙不可及。
在這種狀況下,向空軍司令員提問“有沒有‘空軍戰略”,其用意不言自明。
事實上,空軍戰略思想的研究已經在學術范圍內開始萌芽。
1987年,28歲的武漢大學歷史系國際關系學專業碩士研究生王明亮被招入空軍指揮學院,在軍事基礎理論教研室擔任講師。“當時告訴我,要開始做空軍戰略研究,需要一批研究戰略環境和戰略思想的新人,我的國際關系專業背景正好相關,所以我就來了。”王明亮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說。
空軍戰略思想研究的另一個重要背景,是中國所處的世界環境的變化。1985年,鄧小平在分析當時世界戰略格局后得出結論:“在較長時間內不發生大規模的世界戰爭是有可能的。”這個結論帶來了中國軍事建設指導方針的轉變,使軍隊建設由“準備早打、大打、打核戰爭”的臨戰狀態,轉入和平時期建設的軌道上來,“重點應對局部戰爭”。中央同時決定,裁軍一百萬,精兵簡政。
與此同時,國防發展戰略研究在中國軍隊內部開始出現。比如,1985年,在時任海軍司令員劉華清的主持下,海軍提出了“近海防御”的發展戰略。
外因與內因同時作用,空軍內部對戰略思想的研究開始了自發的、緩慢的、嘗試性的小步行動。
1985年,空軍開始“以討論形式”研究戰略轉型,由航空雜志社和空軍指揮學院科研部負責。1987年前后,空軍《航空雜志》就空軍戰略問題展開了持續討論。據了解,這是國內第一次對空軍戰略問題的公開討論。王明志回憶說:“當時大家意識到,空軍發展需要這樣一個東西,但它到底是什么,很模糊,所以先務虛、百家爭鳴。”1988年,空軍指揮學院開始在師團級學員班開設空軍戰略課程,增加空軍戰略學等相關內容。1989年,空軍指揮學院科研部成立了空軍戰略研究課題組,并出版了一本內部讀物《空軍戰略研究》,分析當時中國面臨的空中安全威脅以及軍事戰略轉變等問題。
王明志那時剛剛從飛行部隊調到空軍指揮學院任教不久。他說,那個年代,一些學術上有前瞻性的老同志,一直有意識地在做與空軍戰略發展相關的研究,但囿于時代、觀念以及軍事理論研究相對落后等原因,一直沒能從戰略層面上把其本質特點描述出來。

經歷了這些探索后,空軍終于做出了戰略研究的決定。1989年,時任空軍司令部作戰部副部長阮克庠接到任務,“要搞一個材料”,題目叫“空軍貫徹中央軍委軍事戰略的幾個重大問題”。
“這個題目是當時空軍副司令員林虎定的。”阮克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當時不叫空軍戰略,但實際上,研究內容是一樣的,就是沒有形成一句話的概括表述。”
就在空軍加緊小步快跑、追趕世界先進國家空軍時,震撼又一次從天而降。1991年,海灣戰爭爆發。
王明亮當時執教戰略環境課,對這場戰爭格外關注,總結戰況、收集材料,“每天都有七八頁”。他至今仍難忘的一個場景是,美國空軍轟炸巴格達一高檔住宅區的地下室,又準又狠,穿透了兩米厚的鋼筋混凝土。“這一彈打出來,全世界80%的地下防空設施都沒用了。”
王明亮分析,與80年代幾場局部沖突或戰爭相比,這是一場全面升級的戰役。42天的時間里,38天是空中打擊,日均出動飛機1800架次,最高一天達3000架次。“這也展現了美軍很高的戰爭組織水平,3000架次飛機,航路管制非常復雜,怎么能又打擊目標又不出事故,這不是一般國家能做到的。”
戰爭期間,王明亮去參加一次會議,與會者都面色嚴峻。會議主持人面試一般對在座軍官逐一提問:如果碰到這樣的雷達干擾你怎么辦?如果遇到這樣的電磁干擾你怎么辦?
“沒人回答。”王明亮回憶說,“別人我不知道,我只有一個感覺,就是冒汗。”
美軍展現的強大空中力量、空軍在戰爭中地位的強勁提升以及蘇東劇變帶來的中國安全形勢的重大變化,直接帶來了中國軍事戰略指導思想的又一次調整。
1993年初,經過幾年醞釀,中央軍委確立了新時期軍事戰略方針,其核心思想是,把軍事斗爭準備的基點“由應對一般條件下的局部戰爭,轉到打贏現代技術特別是高技術條件下的局部戰爭上來”。
“這個作戰準備基點的變化,意味著全軍上下、理論界、決策層和主要領導人都認識到了高技術在戰爭中的巨大威力。”王明志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說,“今后的戰爭將不再是規模型的,而是質量效益型的,全軍都要從傳統的大規模作戰準備,轉向準備打高技術條件下的戰爭上來。”
空軍戰略研究因此提速。
1995年,在“海軍戰略”提出后十年,時任國防大學軍兵種教研室主任戴金宇主編出版了《空軍戰略學》。據阮克庠回憶,這是國內第一次公開出版的“空軍戰略學”研究專著。同年,空軍軍事理論研究工作會議召開,會上明確提出將進行空軍戰略的課題研究。
是年9月,時任空軍司令員于振武、副司令員劉順堯把阮克庠叫到辦公室。此時,阮克庠已由空軍司令部作戰部副部長調任航空雜志社社長。
“于司令對我說,他走了一圈,問有關軍種領導,也問了軍事科學院,可不可以開始搞空軍戰略,大家都表示同意。”時隔近20年后,阮克庠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還說,劉華清(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對他說:早就該搞了。”
當年12月,由阮克庠任組長的空軍戰略研究課題組正式成立。與此同時,還有個并行的空軍發展戰略課題組,由空軍指揮學院負責。1996年1月,阮克庠從航空雜志社調任空軍指揮學院副院長,便同時兼任兩個課題組的負責人。
阮克庠當時已經53歲了。他1965年從哈爾濱工業大學計算機專業畢業后進入空軍,從高炮部隊到傘兵部隊,再到航空兵部隊,之后在空軍機關工作長達22年之久。他覺得,對他搞空軍戰略問題研究最有幫助的,是1988年被借調到中央軍委改革辦工作的一年。
報到第一天,楊尚昆就對他們說:“在這里,你們要唯實,而不能唯上。如果一口一個誰誰誰指示,要你們干嗎?”“這句話對我的影響太大了。”他回憶說,“那一年后,我的思維習慣發生了改變,遇到問題后最先思考的是:實際情況是怎樣的?”
在帶領空軍戰略研究組時,他也把這個思維習慣帶了進來,要求先把“實事”搞清楚,再來“求是”。
空軍戰略小組的成員來自空軍機關、軍事科學院、國防大學和空軍指揮學院等多個有關單位。他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調查、開會、討論,研究空軍的客觀實際。研究組所關注的客觀形勢主要有五點:中央軍委的建設空軍的思想、新時期軍事戰略方針、中國空軍所面臨的斗爭形勢、中國空軍的現狀和今后可能的發展條件以及世界空軍發展的共性趨勢。
但對于如何用一句話來概括當時的空軍戰略研究結果,發生了未曾預料的爭論。“根本不能叫研究了,就是吵。”阮克庠回憶,“每次開會都不停地吵。”
當時,多數提議都以“制空”為主,有“積極制空”“局部制空”“有效制空”“機動制空”等。阮克庠對此不贊成。“制空是空軍戰略運用的重點,但作為戰略表述,沒有突破原來國土防空的局限。”他分析說,“如果把制空作為戰略概括表述,就意味著中國空軍還是從屬性的空軍,將來肯定會制約中國空軍的發展。”
經過1年多的研究爭論,研究組成員、時任空軍司令部辦公室研究員的董文先率先提出一個想法:空疆防御。“核心意思是,在我國陸疆和海疆上空實施積極防御,履行空軍的使命任務。”阮克庠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這一想法的實質其實是“擴空防御”。“就是空軍要打出去,由國土防空型部隊,變成一支在需要的范圍內能進攻兼能防御的部隊。這也是從客觀實際出發得出的結論。當時有的導彈已經可以飛2000多公里,靠‘制空已經防不住了。另外,改革開放以后,國家利益已經不局限在國土范圍內了,單純的國土防空戰略已經滿足不了保護國家利益的需要。”
幾乎同時,空軍發展戰略課題組也順利結題,提出了以“攻防兼備”為概括表述的《空軍發展戰略》。這與“空疆防御”的戰略思想有協調配套之意。
阮克庠回憶,對于“攻防兼備”的發展戰略,沒什么不同聲音,但對于“空疆防御”的戰略思想,由于對“空疆”的理解不同,不同意見非常之多,最后只是“勉強通過”。
近20年后,空軍司令部軍事理論部部長安士東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空疆防御”戰略思想的提出,是中國空軍從傳統的“領空防衛”戰略轉型的第一步,雖然當時爭議頗多,但回過頭看,對于指導當時的空軍部隊作戰、牽引空軍建設仍產生了積極影響。
不過,等待新的戰略指導思想,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
1992年之后,中國著手引進蘇-27、蘇-30等第三代戰斗機,并加快了戰斗機自主研發的步伐,飛行員的訓練難度和水平逐步提高,空軍已經從訓練和裝備上開始了向信息化、現代化軍隊的轉型。
此時,另一起戰爭為這一進程注射了“加速劑”。1999年,科索沃戰爭爆發。三枚從美國B-2轟炸機上投下的炸彈,擊中了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
王明亮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此次遇襲,幾乎集中了科索沃戰爭的所有最新特征。“首先是天基(外層空間的衛星系統)信息開始在戰爭中起主導地位。海灣戰爭也使用衛星輔助偵察、氣象、導航等,但科索沃戰爭第一次使用衛星制導,轟炸中國大使館的行動就是依靠天基信息進行的,這意味著天基系統從起輔助作用轉變成參與進攻、主導進攻。”
此外,隱形戰斗機的大量參與和精確制導武器的大量使用,也超越以往戰爭。“美國自己公布的數據是,海灣戰爭中,精確制導武器占整個戰爭使用彈藥比的8%,科索沃戰爭時,上升到了35%。這說明使用精確制導武器已經開始規模化了。”王明亮說。
戰爭進程本身或許更有顛覆意義:78天的戰爭,全由空軍完成,且號稱零傷亡。“杜黑的空軍制勝論,竟然真的實現了。”
意大利人朱利奧·杜黑是空軍戰略學創始人。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就提出:空軍必然會發展成一支具有強大進攻性的力量,未來戰爭的勝利,只能依靠空軍。科索沃戰爭從某種程度上驗證了他的理論。
雖說這是一場雙方力量不對稱的戰爭,但足以改變人類的作戰理論和作戰模式。對于正在研究戰略轉型的中國空軍來說,含義復雜而深刻。
1999年,中國進行了1984年后的第一次國慶閱兵儀式。相隔15年后,在空軍飛行梯隊中,出現了一支此前從未亮過相的新成員:空中加受油機梯隊。閱兵解說詞這樣定義這支年輕部隊亮相的意義:“加受油機列裝部隊,標志著我人民空軍遠程機動作戰能力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這一年,也是中國空軍建軍50周年。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中央軍委主席江澤民為空軍題詞:“為建設一支強大的現代化的攻防兼備的人民空軍而奮斗。”
王明亮說:“由中央軍委主席以題詞的方式親自強調‘攻防兼備,說明空軍由國土防空向‘攻防兼備轉型,已經基本取得全軍共識。”
但在江澤民主席的題詞中,并沒有出現“空疆防御”的字眼。
2002年,空軍決定繼續深化空軍戰略研究。空軍指揮學院同時接到了兩個課題任務:一個是“未來空軍發展戰略研究”,另一個是“未來空軍建設發展”。兩個課題組并列進行,互相溝通。
王明亮具體組織了后一個課題的研究。他總結說,主要研究內容就是一項:中國空軍的信息化和信息系統建設。
“名稱變化反映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改變。”王明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以前,軍內習慣把通信、導航、氣象這類信息工作稱為‘戰勤保障,意思就是,只是輔助性、保障性的工作,不是決定性的;但到了2001年,已經要專項、重點研究了。這說明,信息在戰爭中的地位發生了變化,甚至連組織機構、工作名稱、任務分類都變了。”
另一個發展戰略研究組,則提出了“空天一體、攻防兼備”的概括性結論。這也是空軍內部第一次出現“空天一體、攻防兼備”的明確表述。
“空天一體,最直觀的意思是,天和空之間,沒有一個嚴格的物理界限,從本質上來講,天和空是不可分割的。”王明志解釋,“具體對空軍的含義則是,通過‘天上的衛星系統來支撐空軍的作戰。這種支持包括衛星偵察系統、衛星通信系統以及由衛星制導的精確打擊。”
也是這一年,在時任空軍司令員喬清晨主持下,由空軍機關牽頭,空軍指揮學院等科研院校參與,共同組成空軍戰略深化研究課題組。兩年后,“空天一體、攻防兼備”被作為空軍戰略表述,正式提出。
王明亮回憶,這一戰略表述提出后,在全空軍引發了“激烈的爭論”。
異議主要來自于對“天”的理解。“當時我們的物質基礎還比較薄弱,在天上的裝備也非常有限,怎么實現空天一體?”王明亮說,“所以當時提的‘空天一體,‘天的含義比較窄,僅僅是指使用天上的信息。”
當時,世界風云變化。從2000年起,中國周邊局勢逐步緊張。2001年的“911”事件顛覆了人類對戰爭的定義和想象。隨后的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再次凸顯出空中戰場的地位和空中力量的作用,信息戰日益成為戰爭的主要手段。
2004年,中央軍委對國家軍事戰略方針再次做出調整,確定了《充實完善后的新時期軍事戰略方針》。“在這個方針下,戰爭準備基點再次發生變化,從現代技術特別是高技術條件下的局部戰爭,轉向打信息化條件下的局部戰爭。這對空軍和海軍都提出了新的要求。”
《戰略方針》中歷史性地出現了“空軍要按照‘空天一體、攻防兼備的戰略要求加強建設”的字眼,并用黑體字標出。王明志說,這不僅意味著中央軍委認可了“空天一體、攻防兼備”的空軍研究結論,更突顯了高層對空軍今后建設的重視和決心。
空軍指揮學院加強了對空軍戰略的教學。空軍戰略教研室正式成立,空軍戰略課成為全體學員的必修課。
敏感人士注意到了一些更加細微的變化。
2004年,中央軍委擴大了軍委委員人數,海軍、空軍和二炮部隊司令員成為軍委成員,這標志著中國軍隊最高指揮機構向現代化轉型的初步完成。
2005年,使用了56年“半截陸軍半截海軍”的軍裝后,中國空軍第一次有了自己獨立的、全身一色的蔚藍色軍裝。
2009年,中國空軍建軍60周年。這一年的國慶閱兵,最讓空軍人興奮。
“飛行梯隊與以往閱兵有非常大的不同。”王明亮說,“1984年、1999年閱兵都是轟炸機承擔首機,但是2009年領機編隊中的帶隊長機是中國國產預警機‘空警2000,這是國產預警機第一次亮相。而且,第一個飛行梯隊就是預警機梯隊。這說明,國家對空軍的認識和空軍對自我的認識,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空軍已經不是單純依靠戰斗機單打獨斗的部隊,而是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作戰體系,信息的主導性、天基信息的重要性已經被提到了最前面,空軍已經成為一支具有戰略地位的作戰力量。”
這支國產預警機梯隊的亮相,似乎也在昭告:耽擱數十年的中國軍事航空裝備的自主研發,也正在努力追趕世界潮流。
2008年6月,中國自主研發的新一代超音速教練機“獵鷹03”首飛成功。一年后,在此基礎上升級的獵鷹L15教練機05架首飛成功。2011年2月,首批新型軍用運輸直升機列裝部隊,并成功首飛。2013年1月,中國自主研發的新一代重型軍用運輸機運-20成功首飛,這標志著繼美國、俄羅斯和烏克蘭之后,中國成為第四個研制出200噸級大型軍用運輸機的國家。在即將舉辦的2014年第十屆中國國際航空航天博覽會上,中國無人機制造領域的“當家明星”——“翼龍”無人機將以3架的規模出現在觀眾面前
“21世紀是空天軍的時代。”空軍司令部軍事理論部部長安士東指出:空中力量的空天化,將使現代空軍在高度、速度、范圍、效能等方面的優勢更加突出、功能更加強大、戰略屬性更加增強,在支撐國家安全、決定戰爭進行與結局、影響國際戰略格局方面的地位和作用快速提升,成為名副其實、舉足輕重的戰略力量。
在中國空軍這一戰略轉型過程中,有兩個標志性事件。2011年春天,中國空軍第一次派出軍用飛機,幫助中國公民撤離動亂的利比亞地區,代表著空軍已經具備了直接服務于國家利益拓展、執行國家外交政策的能力;2013年11月,中國宣布設置東海防空識別區,正式建立了對國家戰略海疆的空中管控體制,標志著中國空軍“由陸向海”,向維護國家海洋權益邁出了實質性的步伐。
2014年4月14日,中共中央總書記、國家主席、中央軍委主席習近平專程到空軍機關,就空軍建設和軍事斗爭準備進行調研,強調要“加快建設一支空天一體、攻防兼備的強大人民空軍,為實現中國夢強軍夢提供堅強力量支撐”。他還進一步指出,空軍是戰略性軍種,在國家安全和軍事戰略全局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和作用。
自從2004年空軍首次提出“空天一體、攻防兼備”戰略后,這是中央軍委主席第一次公開表態。此時,距王海司令員為如何回答“有沒有空軍戰略”而焦慮的那個仲夏的中午,已經過去了2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