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海培
和剛剛過完的這個寒冷陰沉的感恩節一樣,美國緊張的種族關系因為弗格森市的警察槍殺案又一次跌到了同樣寒冷的谷底。
據《聯合報》的綜合報道:“美國密蘇里州圣路易郡大陪審團2日決定,不起訴今年8月在弗格森市槍殺手無寸鐵的非裔青少年布朗的警察威爾森后,弗格森再度爆發種族騷亂。警方表示,當晚的騷亂比8月布朗死后更激烈,有12間商家遭縱火,且槍聲大作,警方以催淚瓦斯和閃光彈驅散群眾,有61人被捕,14人受傷。全美各地,包括紐約,芝加哥,華府,西雅圖,洛杉磯和奧克蘭等大城市也都有示威活動。美國總統奧巴馬也隨即在白宮發表講話,呼吁民眾以理性和平的方式表達意見,警察執法也要克制。”
其實,從上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這種全國性黑人抗議白人的事件已經發生好幾次了。60年代馬丁·路德·金被槍殺后,全美各大城市隨即陷入黑人暴動,烽火連天;90年代有警察暴打黑人造成洛杉磯黑人暴動,大火燒到華人和韓國人的商業區,造成很大損害;前些年又有美式足球運動員辛普森的世紀大審判,宣判辛普森無罪后,黑人叫好,白人痛恨。黑人與白人可以說如同生活在兩個完全不同世界里。
60年代以來,從很多客觀指標來看,黑人兄弟們在美國的生存處境似乎一直在好轉,黑人和白人的緊張關系也在好轉,美國各民族的種族關系,包括華人在美的處境,從60年代以來也確實有很大進步。但是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像“弗格森騷亂”這樣撕裂種族關系的事件。每當這種事件發生時,都會逼著你思考一些平時生活忙碌時來不及反思的一些問題:美國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種族社會?這樣的種族社會有前途嗎?我們華人或亞裔如何在這種種族社會中生存下去?
弗格森的槍殺和騷亂讓我再一次想起了亨廷頓教授。在中國,許多讀書人都知道亨廷頓這個名字。他是美國哈佛大學的大牌教授,比較政治學的鼻祖級人物。許多過去留學哈佛的中國學子都上過他的課。當然讓他最出名的,還是他在90年代提出的所謂“文明沖突論”。他認為在冷戰和意識形態戰爭結束后,未來世界主要可能的麻煩將不是來自傳統的地緣政治,或新意識形態的沖突,而將會主要來自于不同人類文明及其族裔間的敵意和沖突。
很多人不知道,在亨廷頓教授2004年去世前,卻最后出版了一本和他專業根本不沾邊的、直接探討美國宗族和美國國運關系的一本書,書名叫做《Who We Are?》 (《我們到底是誰?》) 人之將死,其言必真。這本書,與其說是探討美國人口族裔的變遷,不如說是面對美國人口巨大變化以及隨之而來的美國傳統價值觀受到沖擊后,深感不安的作者的臨終呼喚。
書的大意是美國一定要堅守她從英國帶來美洲大陸的基督教新教文化和認同,否則美國有可能會從文化和價值上分裂成傳統白人和拉丁裔的兩個不同美國。
我剛來美國留學時,就被不斷告誡美國是一個種族社會(racial society),“種族因素很重要”(race matters)等,那時覺得很無聊:全世界都在科技大發展,都在全球化,可是美國這個最發達的西方國家怎么卻還陷落在無聊透頂的種族泥潭里呢?來久了后才體會到美國還真是一個無法擺脫的“種族社會”,深刻感受到為什么說族裔問題是美國社會的原罪。
一直到大概上世紀的七八十年代,一般美國白人依然迷迷糊糊地認為美國是個種族大熔爐,它能把來美的移民和他們的后代都按照美國的價值融合在一起,開創一種全新的美國生活。其實恰是在七八十年代,美國社會的一場人口“革命”已經悄然開始了。在60年代美國實施較為開放的移民政策后的第一個人口普查時(1970年),美國的黑人人口大概占美國總人口的11%左右,亞太裔勉強占1%,白人83.5%,而拉丁裔只有4.5%,少數民族總共不到美國人口的17%。四十年后的今天,美國黑人大概是總人口的12.5%,基本沒有變化,亞太裔已從不到1%上升到超過5% (如果算上混血的亞裔,大概比例應該升高到6%),白人已降到63.5%,比四十年前下降了20%,而拉丁裔則從4.5%猛升到接近17%。到2040年,預計美國白人將跌到不足50%,或者說少數民族人口將首次超過50%,亞裔大概上升到9%。
看看美國歷史,它確實成功地融化了宗教、種族和文化很接近的歐洲白人。但是這個大熔爐里何曾融化或融合過黑人、拉丁裔或華人?隨著美國少數族裔人口的增加,不認同美國社會是個“大熔爐”的學者們紛紛提出了不少新說法。
首先是提出了美國更像是馬賽克理論。這種觀點認為美國基本上融合了各民族,但是也讓各族裔留有一些自己的文化特征。最近流行的提法是美國各民族的關系更像一個色拉盤,混合在一起,但是自保本色。從大熔爐理論到馬賽克理論,再到色拉盤理論,在短短的四五十年里,美國已靜悄悄地幾乎完成了一場“人口革命”:美國的少數民族從1970年的占人口整體不到17%,到今天的已快達到40%,并在未來二三十年里會不可阻止地沖向50%和60%,使得美國社會逐漸逝去一個占主導的民族,這在人類歷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人口整合的巨大實驗。

11月24日,美國密蘇里州弗格森市居民集會示威。弗格森騷亂在持續延燒,共170多個城市爆發抗議示威活動約700人被捕。圖/CFP
盡管這個人口大實驗還不能說已經完成,但是它的先期報告卻可以說是十分悲觀的。
美國巨大和嚴重的種族問題,不僅僅是一個人口變化百分比的問題,而更多的是因為這三大族裔——黑人、白人和拉丁裔人——是有著巨大種族、文化和歷史差異的族群,非常難以實現種族的融合,更別說是實現過去所謂“民族大熔爐”的理想了。
從經濟上講,拉丁裔和黑人的主體已經很難再進入美國過去引以為傲的“中產階級”了。這兩個族群的的大部分人口都將長期滯留在美國社會的底層(英文所謂“underclass”或者是“working poor”), 無法改善自己的處境。他們中的大多數要靠政府的福利計劃生存,尤其是在他們退休以后。這將給政府財政造成持續的巨大壓力。這部分要靠政府“養起來”的拉丁裔和黑人人口,在十幾二十年后,很可能要占據美國總人口的20%~25%。美國的“中產階級”美國夢將由現在的橄欖球形逐漸改變成金字塔形。
從教育指標上看,問題也很大。黑人孩子高中輟學率在2000年是15%,去年下降到8%。拉丁裔的孩子高中輟學率在2000年是32%,去年下降到14%。盡管看上去進步很大,但這都是在各界進行大量努力,包括采取了比如適當降低成績標準等不得已的做法后才取得的。未來稍有松懈,很可能又會升上去。大量拉丁裔和黑人高中畢業生依然無法達到基本閱讀和寫作要求。拉丁裔和黑人的大學錄取率也遠遠低于白人和亞裔,他們當中選學理工科的學生更是稀少。近年來,因為美國各大學錄取時對拉丁裔和黑人的適當照顧,還與華人及亞裔產生了不少矛盾和沖突。
而從犯罪角度看,可能最為震驚。黑人的犯罪率遠遠高于美國人口的平均率。目前在美國的監獄人口里,大概有40%是黑人,21%是拉丁裔,34% 是白人(因為人口基數低,亞裔常常沒有被包括在司法系統的統計數據里)。比如在紐約這個白人遠比黑人多的城市里,一個黑人被謀殺或者謀殺他人的概率是白人的十三倍!同樣是紐約2008年的統計,紐約所有持槍犯罪者中83%是黑人,而98%的持槍犯罪者是黑人和拉丁裔。紐約每50起謀殺案有49件是黑人和拉丁裔所為,觸目驚心。
最后,心理感受上,黑人似乎永遠無法原諒白人。盡管現在對黑人最為同情的美國人也是白人,但在一個黑人眼里,幾乎每個白人都在尋找機會歧視黑人。十幾年前曾有媒體做過一個民意調查,發現超過半數以上的黑人認為美國大肆流行的毒品是聯邦政府有意投放到黑人社區去毀掉黑人社區的。這種認知的鴻溝似乎已經超出了溝通交流理解的理性范圍了。與此同時,黑人和拉丁裔的關系也在惡化,而亞裔與拉丁裔和黑人的關系也是一個潛在的問題。
美國或許已經走上了一個國家、三個不同社會的不歸路了。
其實,想唱衰美國并不容易。美國自然資源豐富,地大物博。美國有著健全的法治和政治制度(至于美國政治制度近年來出現的問題當另著文探討),全球一流的大學和傲人的科研傳統,極強的科技更新和創業精神。美國人民更是具有優良公民素質的國民。同時美國還享有很高的全球領導力和價值影響力。
但是隨著美國少數民族人口的快速增加,和美國經濟日益低迷,過去三四十年來美國的社會問題就日益顯突。一般美國人的拼搏精神已漸漸逝去,年輕一代孩子們游戲人生享樂思想逐漸蔓延。美國政治也日益黨派化,受制于特殊利益集團而動彈不得。
但是對未來沖擊最大的,還是美國人口結構的變化,族裔構成的變化,以及由此而帶來的價值觀、行為方式和政治理念的沖撞、腐蝕和衰退。可以說,美國在未來最致命的軟肋就是它的種族關系。
美國社會未來如果衰敗下去的話,原因將不會是因為美國科技停滯不前,不會因為是中國的崛起,也不會因為是美國政治制度的失靈。它衰敗的最主要原因將是她永遠無法解決的、并可能日益惡化的種族難題。
美國人對社會進步帶有著一種接近宗教似的信任和樂觀:只要是在美國,社會一定會一天天變好,人也一天天變好。任何一個問題都會有一個解決的方案。這種樂觀精神過去成就了美國,但未來它卻可能會毀了美國。現在的美國人似乎也開始明白起來了,但是卻又晚了一大步:少數民族人口猛增這趟火車已經離開了車站。
弗格森市黑人對白人的抗議和暴動,應使我們對美國不同族裔的文化和價值差異抱有更為清醒和保守的認識。改變個人很難,改變一個族裔,改變一種文化和價值可能更難。這種反思,在公共政策層面,對今天的中國、日本、南非、加拿大、伊拉克、阿富汗和歐洲等國家和地區都有重大意義。
也許在未來,人類大家庭的各民族可以走到一起;也許人類將會走向大同。但是那一定得在全球各主要族裔在價值和行為方面都拉得很近以后才可以實現,就像當年美國早期的歐洲移民或者是今天的歐盟融合得那樣。
美國可以說給人類提前做了一個成本龐大的歷史實驗。這個實驗基本證明,在目前歷史階段下,把差異很大的不同民族人為地融合在一起是難以成功的,并將為此付出巨大的社會、政治、經濟和文化代價。
也許是到了我們再次回頭,去認真閱讀亨廷頓晚年那本《我們到底是誰?》的時候了。
(作者為美國華人全國委員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