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倫的法律困境

2014年9月，一家向德國聯邦議院提供報告的法定機構——德國倫理委員會建議，停止將成年兄弟姐妹間的性行為視為犯罪。該委員會就歐洲人權法院2012年作出的一項決定提出了上述建議，這項決定判決一名與其姊妹發生性行為的萊比錫人有罪。該男子因拒絕放棄這段關系而被判入獄數年。而其姊妹被認為責任較小，因此并未被關進監獄。

亂倫罪早在1810年拿破侖引入新刑事法典時在法國即宣告廢止。在比利時、荷蘭、葡萄牙、西班牙、俄羅斯、中國、日本、韓國、土耳其、科特迪瓦、巴西、阿根廷和其他幾個拉美國家，兩相情愿的成人亂倫也都不算犯罪。

倫理委員會認真進行了調查取證工作。該委員會提交的報告一開始就采用了有類似經歷的一些當事人的證詞，這些人處于被禁止的性關系中，特別是其中一些人在成年以后才知道對方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兄弟姊妹。這些情侶們描述了因其關系被定義為犯罪而給他們帶來的困難，包括遭到敲詐和可能失去子女的監護權。

該報告并未試圖對兄弟姊妹間兩相情愿的性關系作出道德評價。相反，它質疑刑法禁止上述關系是否有充分的理由。報告指出，有決定權的人在其他任何情況下自愿發生性關系都不被禁止，只有發生在兄弟姊妹間被視為非法。報告認為理應為侵入私人生活這一核心領域提供明確且令人信服的理由。

報告分析說，有人認為，對成人兄弟姐妹間亂倫違法的舉證責任已經充分完成了。他們的證據之一是，這種情況有可能生出有遺傳缺陷的子女，但是即便該理由足夠充分，也只能證明應當收窄或者放寬目前的亂倫禁令。

禁令應當收窄，因為只有當可能生育子女的時候才適用：在上述案件中引發關注的萊比錫人2004年就接受了輸精管切除術，但這并未影響他承擔刑事責任。而另一方面，為避免遺傳異常，有理由將禁令拓寬至誕育異常后代風險較大的所有夫婦（而不僅是成年兄弟姐妹之間）。鑒于德國有納粹統治的歷史，將決定誰有生育權的權限交給政府，讓今天的德國人很難不聯想到過去。

保護家庭關系也在該委員會的考慮范疇。報告指出，兄弟姐妹間的亂倫非常罕見，但這并非因為這樣做是犯罪，而是因為從小在家庭或家庭式環境（包括集體養育兒童的以色列集體農場）中一起長大的經歷，一般會扼殺被養育的男女之間的性吸引力。

該報告承認，為了保護家庭而合理限制成人兄弟姊妹之間性關系的建議是合法的，但報告也認為，其他近親屬（如父母與成年子女間的亂倫關系）屬于完全不同的領域，因為代際間不同的權利關系可能對家庭造成更大的傷害。

人們對于亂倫的禁忌根深蒂固。社會心理學家喬納森·海特做過一個試驗，他面對受試者講述了一對成年兄妹朱莉和馬克一起度假并決定發生性關系的故事。故事中的朱莉已經服用避孕藥，但馬克為了安全起見仍舊使用了避孕套。兩人都很享受這種體驗，但決定不再這樣做。這次秘密經歷增加了他們的親密度。

在講完之后，海特詢問受試者是否能接受朱莉和馬克發生性關系，多數人回答不能接受，但當海特追問理由時，他們所提到的理由都已在故事中排除了——比方說，近親繁殖的危險，或者他倆的關系有可能受到傷害。

并非巧合的是，當德國總理默克爾所在的基督教民主黨一名發言人被要求對倫理委員會的建議發表意見時，她也做出了一些完全跑題的評論，比如說需要為兒童提供保護。

當海特向受試者指出他們的理由在本案中根本不適用時，他們往往會回答：“我不知該怎么解釋，我只知道這樣做不對。”

在涉及亂倫禁忌的情況下，我們的反應具有鮮明的進化理由。但我們是否應該任由厭惡感左右我們對犯罪行為的判斷呢？實際上，這種厭惡感在我們的祖先那里得到了強化，他們在缺乏有效避孕手段的情況下，需要讓人們的行為有益于人類進化。

事實證明，就連探討這一問題也備受爭議。在波蘭，一則介紹德國倫理委員會觀點的評論被克拉科夫雅蓋隆大學的哲學教授哈特曼張貼到網上。校方稱哈特曼的說法是“破壞一名大學老師的職業尊嚴”，并將此事提交到紀律委員會。

這么快就忘記了職業尊嚴要以言論自由為前提，這間著名的大學似乎在向本能低頭。這對展開是否應該將成人兄弟姊妹間的亂倫繼續視為犯罪的理性辯論似乎不是好兆頭。

彼得·辛格

（普林斯頓大學生物倫理學教授，墨爾本大學榮譽教授。其著作包括《動物解放》《實用倫理學》和《你能夠挽救的生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