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熙
一、只是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愛看天空了
五歲的小智是個很文靜的小姑娘,她最喜歡含著一根棒棒糖,坐在爸媽的大床上向窗外望。小智的家在小鎮(zhèn)上一所中學(xué)里,爸爸媽媽都是這里的英語老師。夏天的午后有灼人的熱度,幾個老師不顧酷熱堅持打籃球,球彈在地上的砰砰聲卻有些單調(diào)和無力。在男孩子的眼中是沒有疲倦和炎熱的,他們隨著打中的玻璃彈珠爆發(fā)出陣陣的歡呼聲。這些聲音從來不會吸引小智,她常常望著天空出了神。天空多美啊,不是深藍,不是淺藍,而是它特有的那種透明的藍。有一天小智突然發(fā)現(xiàn)白云會隨著風(fēng)而飄動,知道了這個秘密的小智激動不已,她沒有告訴爸爸媽媽或者任何一個小伙伴,從那以后天空顯得更加迷人了。
媽媽叫小智來吃飯的時候,會在背后抱住小小的她,臉蛋貼臉蛋。媽媽問:“天空的顏色怎么說?”“Blue。”小智回答。媽媽就會吧唧親一口說:“我們家小智太聰明了!”這時候小智就會很開心地笑起來。
所有的事情卻因為小智的一次生病而起了變化。
那天早上小智突然發(fā)起了燒。爸爸媽媽趕緊抱著她去醫(yī)院,抽血、化驗、打針,一直折騰到半夜,燒才慢慢退去。晚上回到家,折騰了一天的小智沉沉地睡著了,但很快她又被爸爸媽媽的爭吵聲驚醒。媽媽尖叫著:“我發(fā)誓,不可能是我的問題!”“那你說啊,我們倆都是O型血,為什么她是A型血?!”朦朧中看到爸爸的大手突然指向自己,小智嚇了一跳,躲在被窩里發(fā)出了一聲“唔”。媽媽趕緊過來摸著她的頭說:“小智乖乖,不怕,快睡覺吧。”過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聽到爸爸媽媽好像出門了,但她抬不起沉重的眼皮,隨即又陷入了另一個夢中。
那之后小智的生活依然平淡,媽媽依然每天教她幾個英語單詞,她依舊愛看天空,可是好像確實有什么不一樣了。爸爸經(jīng)常出門,越來越忙,忙到都沒有騎大馬的時間了。爸爸時常眉頭緊鎖,媽媽時常唉聲嘆氣。小智很懂事,更大聲地朗讀自己會的英語單詞,好讓爸媽的心情舒展一些。
這一天爸爸不忙了,很早就回到家,第一句話就是:“找到了!”媽媽很開心的樣子,站起來說:“真的嗎?哪里的?”“就在西面那個村莊,離中學(xué)不遠。”小智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期待地看著爸爸媽媽。媽媽看到她的目光,臉色變暗了一些,她說:“小智啊,你喜歡爸爸媽媽嗎?”“當(dāng)然喜歡啦。”“那……如果有更好的爸爸媽媽跟小智玩,小智會高興嗎?”小智一下子哭了出來,摟住媽媽的腰:“我不要新的爸爸媽媽,我就要你……嗚嗚嗚……”爸爸責(zé)怪地說:“你不能這樣跟孩子說,太突然了。”往后幾天小智醒來后就會拽住媽媽的衣服,媽媽上廁所她都要跟著。媽媽要去上課了,小智就在家里大哭,媽媽不得已,只能把小智帶去課堂,讓她站在門后面自己玩。小智不吭聲,在教室后面乖乖地蹲著。媽媽再沒有提過要給小智找新爸媽的事。
可是這一天回到家,家里除了爸爸,還多了一個小女孩。爸爸語氣中的熱情過了頭,他說:“小智啊,這是瑩瑩,你們倆一樣大,一定能成為好朋友的,快過來認識認識。”瑩瑩扎著兩個小辮,過來牽住她的手,說:“叔叔給我買了芭比娃娃,我們一起去玩吧!”小智被她拉進了房間。瑩瑩的神情變得認真起來,說道:“我比你厲害,以后你要叫我姐姐。”小智迷惑地問:“為什么你比我厲害?”“因為我會疊衣服,我會做家務(wù)。剛才叔叔跟我說,你不會疊衣服。所以我是姐姐。”瑩瑩一臉驕傲的樣子,使得小智無法反駁她的話,就這樣做了她的妹妹。
瑩瑩住了下來,她共享小智的房間、小床、玩具,還有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不再只圍著小智轉(zhuǎn)了。有一天飯桌上擺了一盤小智最愛吃的蝦,瑩瑩伸手就拿了一個。小智委屈地看向媽媽,媽媽笑吟吟地看著瑩瑩,眼光瞥向小智,說:“小智乖,自己剝,看瑩瑩姐姐剝得多好。”
有一天小智突然想起來了什么,她跟瑩瑩說:“我會說英語,你不會,所以我比你厲害。”瑩瑩說:“我可以讓媽媽教我,我很快就能學(xué)會。”話音剛落,小智就突然撲過來,在瑩瑩的胳膊上咬了一口,然后喊道:“那是我媽媽,你不許叫她媽媽!”瑩瑩捂著胳膊,坦然地說:“沒關(guān)系,你是妹妹,你不懂事,我不會怪你的。”小智被瑩瑩堵得啞口無言,心里滿滿的委屈被哇哇地哭了出來。
往后的事在小智的記憶里變得特別模糊,長大后的她需要特別努力才能回想起當(dāng)時的一些情景。大概是爸爸媽媽因為工作調(diào)動要搬去市區(qū)了,小智不知怎地認定了爸爸媽媽要帶瑩瑩走,不帶自己,于是就每天哭,每天哭,最后她最害怕的事就這樣發(fā)生了。那天天氣特別悶,讓人腦子也昏昏的。早上起來小智就發(fā)現(xiàn)家里的東西都打包好了,瑩瑩好像跟她道了別。家里還有一個客人在,是一個老太太,爸爸媽媽囑咐她一定要照顧好小智。小智忽然想起來自從瑩瑩來了她就沒有看過天空了,于是跑回已經(jīng)變得空蕩蕩的房間里,呆呆地朝天上望著。后來汽車來了,汽車又走了,房子空了。老太太拍拍小智的背,說:“孩子,我們回家吧。”小智一下子哭出聲來,她哭得很傷心:“云彩不動了,怎么辦,云彩不動了……”老太太把小智抱了起來,抱著出了房間,一直走到了中學(xué)外面,小智還在哭喊:“云彩不動了,云彩不動了……”
小智的新家比以前的家昏暗很多,她花了好多天才適應(yīng)屋子里的光線。新爸爸沉默寡言,在家呆了幾天就出門工作了。新媽媽總是很疲憊的樣子,一天到晚地躺在床上。小智不喜歡吃面條,奶奶固執(zhí)地拿著碗喂她。小智好像聽見奶奶說,這孩子不如瑩瑩懂事啊……小智還有了個新名字——田文喻。小智不喜歡這個名字,奶奶說這可是好名字呢。從那以后奶奶和媽媽只叫她田文喻,田文喻去看看水燒開了嗎,田文喻去收一下衣服……慢慢地,田文喻也習(xí)慣了自己的生活。只是從那以后她再也不愛看天空了。
二、他們怎么能這樣理直氣壯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呢
第一次月考結(jié)束了。田文喻這個名字成了振華高中的老師和同學(xué)們提起頻率最高的詞。“你們班田文喻真牛,還不快說說是怎么培養(yǎng)的?”“哇!你跟田文喻前后桌嗎?我聽說她數(shù)學(xué)差兩分滿分哎!”“一個女生的理科成績怎么可以這么好……”
田文喻小學(xué)的時候沉默寡言,寧愿在座位上看漫畫書也不愿意去和同學(xué)跳皮筋。初中自然而然就成為了班里最容易被忽視的那一類人,她也自得其樂。直到有一天她在自習(xí)課上看小說,樂得笑出聲來,而她的同桌,一個學(xué)習(xí)極差的胖子,在被她吵醒之后說了一句:“煩不煩人啊,怪胎。”田文喻才徹底醒悟了,她雖然自知孤僻,卻不想當(dāng)別人眼中的怪胎,她想得到別人的尊重。于是她開始拼命學(xué)習(xí),成績節(jié)節(jié)拔升,直到成為了別人眼中的神話。自此再也沒有人嘲笑她的自閉,同學(xué)們會在心里自動為她找好理由:“天才么,都是不同于常人的。”而田文喻也沒有“年級第一”那種高傲的優(yōu)越感,周圍的同學(xué)向她請教問題時,她都禮貌而有耐心,所以周圍的同學(xué)們想起田文喻的時候,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田文喻啊,人挺好的。”除此之外似乎也想不出更多的形容詞。
這一節(jié)語文課學(xué)的是白居易的《長恨歌》。下課前語文老師說:“有余力的同學(xué)可以嘗試著背誦一下。”同學(xué)們一片哀怨的“啊”聲。田文喻握了握拳,小聲嘀咕著:“田文喻,你一定可以背完的,嗯!”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同桌孫策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看什么看?!”孫策馬上舉起雙手作投降狀:“沒什么,沒什么。”田文喻對誰都很溫和,唯獨對孫策很兇。孫策平日里最愛插科打諢,可單單害怕田文喻。
下午的地理課大家昏昏欲睡,田文喻正跟著老師用手比劃地形圖,這時候班主任在門外敲門,隨即便領(lǐng)進來一個女生。“同學(xué)們,這是我們高一七班的新同學(xué),名字叫做楊慧語,希望大家友好相處。”然后伸手一指,“你就去那邊坐吧。”
田文喻沒什么興趣,仍然畫著地形圖,這時女生走過她身邊,輕輕碰了她一下。田文喻抬起頭,看到這個穿著合身的校服,留著清爽短發(fā)的女孩牽動嘴角,輕輕吐出兩個字:“小智。”然后就微笑著走過去了。
田文喻電光火石般想起了一切。“我比你厲害,所以你要叫我姐姐。”那張高傲的臉出現(xiàn)在田文喻的腦海里,田文喻魂不守舍地坐在座位上,第一次上課走了神。
楊慧語很愛笑,笑聲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聒噪,又很有吸引力。田文喻清晰地聽到她在后面說:“我是從二中轉(zhuǎn)來的。對了,我是田文喻的姐姐。真的呀,不信你們問她,嘻嘻。”田文喻的眼睛里不自覺就噙滿了淚水。孫策回頭看了幾眼,說:“哎,你姐姐長得還挺好看的,跟你很像。”田文喻眼里的淚水滾落下來。孫策一下子失了神:“哎哎哎你怎么啦,我可沒有欺負你啊,哎……”“蠢蛋!”田文喻心里的火都轉(zhuǎn)移到了孫策身上。
上體育課的時候,幾個女生圍在田文喻周圍,你一言我一語地問:“楊慧語真的是你姐姐呀?”“你倆不是一個姓哎,是表姐嗎?”田文喻突然覺得懶得跟別人說話,敷衍地點點頭,就離開了大家,自己沿著操場繞圈子。
小時候的記憶不自覺就填滿了田文喻的腦海。那些事情,她以為她都忘了,可是回憶起來卻那樣清晰。還有,她怎么會認識自己呢?田文喻想這些事想到頭都痛了。
籃球場上傳來一串笑聲,田文喻轉(zhuǎn)頭看,是孫策和幾個男生正在教幾個女生打籃球,其中就有楊慧語。田文喻看著楊慧語利落的短發(fā),忽然覺得自己脖子后面掃來掃去的馬尾辮更讓人心煩了。
楊慧語轉(zhuǎn)身看到她,高興地笑著喊了一聲:“小智!”扔下球就跑到了自田文喻跟前。“小智,你還記得我嗎?”田文喻在心里想,我要灑脫一點,于是便微微一笑,說道:“記得啊。”“我就知道你還記得我。我現(xiàn)在不叫瑩瑩了,我叫小慧,智——慧,是媽媽根據(jù)你的名字起的呢。”看著楊慧語笑瞇瞇的樣子,田文喻的心緊了一下——媽媽。“哎,那個叫孫策的男生是你同桌吧?籃球打得真好,長得也不錯。”楊慧語的目光掃向操場,朝田文喻努了努嘴。“他?”田文喻像是在鼻孔里哼出這個字,剛想說什么,轉(zhuǎn)頭看見孫策剛投進一個三分球,回頭跟隊友笑著擊掌,又順手撩起上衣擦了擦汗,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在陽光下散發(fā)光澤。田文喻的印象中孫策很瘦,可現(xiàn)在隱隱也能看出些肌肉的輪廓。“他那么丑。”田文喻心虛地撇了撇嘴,卻正好碰上孫策似乎無意間拋過來的目光,突然感到臉上有些發(fā)燙,田文喻急忙轉(zhuǎn)過了頭。
楊慧語正為孫策的三分球大聲叫好,轉(zhuǎn)身又朝著田文喻笑道:“我家就在實驗中學(xué)的家屬區(qū)內(nèi),有空過去玩吧,爸媽都很想你。”田文喻訝異地看著她,很快理智又回來了,她冷淡地說:“我不想去。還有以后不要叫我小智了,我叫田文喻。”“我知道啊。”“你是怎么知道的?”田文喻真的在等著她的回答,可楊慧語只是沖她笑了笑,好像田文喻問了一句廢話。
晚上回到宿舍,田文喻簡單洗漱了一下就抱著自己的小白熊鉆進了被窩,寬大的被子整個包裹住自己,這樣才會有安全感。小白熊是十歲那年媽媽給她買的。在小時候的田文喻眼里,媽媽是一個很虛無的存在。她幾乎每天都躺在床上,到了吃飯的時間田文喻或者奶奶就會把碗給她端進去,吃完了再收回來。媽媽時常會躺在床上編織些中國結(jié),讓奶奶拿去換個幾毛錢。長大后田文喻才知道,媽媽是得了一種怪病,身體無法產(chǎn)生鈣離子,只能每周去打一種很貴的針來補鈣,但身體還是常常沒有力氣。田文喻十歲的某一天,媽媽忽然把她叫到房間,從床上拿出來一個包裝好的小白熊,跟田文喻說:“孩子,媽媽讓你受苦了,你從來也沒有過什么玩具,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生日快樂啊。”田文喻一下子就哭出了聲音。媽媽要歇歇停停很久,才能編出來一個中國結(jié),而且只能賣很少的錢。買一個小白熊的錢,不知道媽媽攢了多久。田文喻當(dāng)時就完完全全地明白了:這是我的媽媽,是很愛很愛我的媽媽。
田文喻在被窩里抱著小白熊,不自覺流下來眼淚。她小聲跟小白熊說:“你說,楊慧語怎么能這么輕松地說出那些話,邀請我去她家呢?他們怎么能這樣理直氣壯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呢,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了嗎?”
三、她霸道地贏得了姐姐這個稱呼,可是好像又很好地履行了姐姐的職責(zé)
市里的電視臺舉辦了一個英語演講比賽,首先要在各高中進行選拔,獲勝者代表學(xué)校,在電視臺與其他學(xué)校的學(xué)生進行比拼。這是關(guān)乎學(xué)校榮譽的大事,老師們都很看重。田文喻的英語成績最好,本來班里唯一的名額肯定是她的,可是她聽說楊慧語自己找到英語老師報了名。果然,這節(jié)英語課一開始老師就說:“我們的演講比賽田文喻和楊慧語同學(xué)都報了名,可只能選出一個人參賽,這樣吧,你們兩人各自準(zhǔn)備一篇演講稿,明天上課的時候在班里演講一下,大家無記名投票,選出最終參賽的人。”
下課之后,孫策趴在桌上看著田文喻說:“楊慧語的英語還不錯吧,我聽說她爸媽都是英語老師哎。”“是嗎?”田文喻漫不經(jīng)心地反問。“她是你姐姐,你還不知道嗎?”田文喻沒有回答。
田文喻很認真地準(zhǔn)備了一篇演講稿,盡管她的口語一般,可一直以來這些比賽都有她的份兒,她絕不能輸。田文喻先上臺,她很流暢地背完了自己準(zhǔn)備的演講稿,面帶微笑,吐字清晰,結(jié)束的時候同學(xué)們一片掌聲。輪到楊慧語上臺了,她說:“我打算即興演講,主題是中美教育體制的不同。”然后她就口若懸河地來了一段五分鐘的即興演說,中間還插了一個有趣的小故事,同學(xué)們哈哈大笑,掌聲雷動。最后,田文喻以十票之差輸給了楊慧語。但她知道這里面必定還有同學(xué)們的友情因素,不然的話差距可能會更大。
田文喻一整天悶悶不樂。孫策在旁邊晃板凳踢桌子的,還不斷地跟別的同學(xué)打鬧,楊慧語咯咯的笑聲時不時地傳過來,田文喻更煩悶了。
最終楊慧語得了全校演講比賽第一名,去電視臺比賽的時候,全班同學(xué)都在臺下給她加油。田文喻看著她站在講臺上落落大方,面對評委的問題毫不怯場,既定題目演講、即興演講都做得很好,最終得了二等獎。領(lǐng)獎臺上的她笑容大方得體,發(fā)言簡潔從容,就像一個真的公主。田文喻知道自己輸了,她忽然感覺自己不想和楊慧語比了。楊慧語從小就比自己多了一份氣場,也許從她霸道地說“自己是姐姐”時,田文喻就已經(jīng)輸了。
因為是周末,所以節(jié)目錄制結(jié)束后同學(xué)們都自由活動。楊慧語跟爸爸媽媽一起上車回家了。走出電視臺大門的時候田文喻看到了三人的背影,她站在那里愣住了,他們好像老了許多。
孫策默默地踢著石子跟在田文喻身后,看她停下了腳步,便走上前去問她:“一會兒你去干嘛?”田文喻不說話,又繼續(xù)往前走,孫策就一直在后面跟著。走到一個小小的公園,田文喻才停下。深秋的樹木都已枯黃了,小草也稀稀落落的,遮不滿整塊土地。田文喻就這樣直接躺在了草坪上,孫策一聲不吭,也在她身邊躺下。田文喻就當(dāng)沒有看見他,望著天空發(fā)呆。
孫策先開口說話了:“我覺得你應(yīng)該為你姐姐高興……”“我沒有不高興。”“可能你一直都誤會了,她畢竟是你姐姐,不管是小時候還是現(xiàn)在,她都是為你好的……”田文喻噌地坐起來,頭上沾著枯草,皺著眉頭問:“她都跟你說什么了?”“她沒跟我多說過什么,是我自己覺得你倆可能有什么誤會。”孫策急忙坐起來解釋。“你既然這么向著她說話,那就沒必要在我這兒多費口舌。”田文喻冷冷的把頭轉(zhuǎn)向另一邊,孫策擺著手說道:“我怎么會向著她呢,班里的演講比賽我投的也是你啊!”田文喻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便賭氣似的不看他。孫策撓撓頭:“其實我一直都很相信你的能力,我只是……只是希望你遇事多從另一個角度想想,不要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哎呀,我先走啦!”孫策起身懊惱地拍拍身上的碎草,抓起自己的書包跑開了。
田文喻抱著膝坐在原地。周末不回家的時候她會來這個小公園,瞇著眼靜靜地躺在草地上。風(fēng)中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讓人安寧,有時候她會感覺好像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小鎮(zhèn)。可今天的天色已經(jīng)接近傍晚,耳邊傳來臨街下班人流的熙攘聲,昏黃的光線讓人有點焦躁不安。
星期五下午學(xué)校有八百米測驗。在操場集合的時候田文喻感到胃一陣抽搐,她疼得蹲在了地上,一定是中午吃涼面吃壞了。“你怎么了?”楊慧語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后。“沒事。”田文喻強忍著痛站起來,手卻不住地揉著自己的肚子。“肚子疼?那就不要測了,去跟老師說一聲。”“不行,如果請假的話只能得個基本分,不可以的。”“跑步這種事你也要爭?你是不是事事要得第一才行?”“要你管……”田文喻只想趕緊從楊慧語身邊走開。
楊慧語不管田文喻說了什么,自顧自跑去跟老師說:“老師,田文喻肚子不舒服,今天沒法跑步了,我先扶她去教室休息。”田文喻在后面干著急。楊慧語回來,抓住她的胳膊,說:“跟我走。”田文喻使出全身力氣,甩掉她的胳膊,說:“你干嘛呀!”楊慧語不說話,接著抓緊她,把她拖回了教室。楊慧語把她放在座位上,給她倒了杯開水,又神奇地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暖寶寶給她貼上,然后說:“我不能看著你為了第一連命都不要了。”然后就返回了操場。
田文喻趴在桌子上,感受著皮膚上傳來的陣陣熱度。肚子好像沒有那么痛了,暖寶寶暖得讓人想睡覺。迷迷糊糊中田文喻想起來了小時候的一些事情。
在瑩瑩說了“你不會做家務(wù),所以我是姐姐”之后,小智心有不甘,看到什么都想干。媽媽曬在陽臺的被子還沒收,小智抱起來搖搖晃晃地往臥室走。瑩瑩看到了馬上幫她抱住,一塊放到柜子里。小智又生氣地去刷爸爸的茶杯。倒了太多洗潔精的茶杯滑不溜手,一不小心就從手里掉出去摔碎了。瑩瑩聽見聲音趕緊沖過來,拿著妹妹的小手說:“沒扎破吧?”趕緊把她帶到沙發(fā)上坐好,自己收拾了滿地的玻璃碴。晚上爸爸回家,小智剛想承認錯誤,卻聽到瑩瑩說:“爸爸對不起,我今天把你的茶杯打碎了。”小智愣在了那里。
她霸道地贏得了姐姐這個稱呼,可是好像又很好地履行了姐姐的職責(zé)。
四、她感覺自己的心變得像天空一樣透明。
在一次調(diào)位之后,田文喻坐到了楊慧語的后面,孫策還是和她同桌。楊慧語常常回頭跟她說話,田文喻也不好總是那么冷淡,慢慢地,課間聊天就變成了一種習(xí)慣。孫策和楊慧語的話反而少了起來。有一次田文喻問他:“你最近怎么不跟楊慧語說話啦?”“以前是因為你話太少,所以我就跟你姐姐套套近乎,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整天冷冰冰的,像一臺學(xué)習(xí)機器,有時候又很愛跟自己說話,跟個瘋子一樣。”奇怪的是田文喻聽他說自己“瘋子”卻沒有發(fā)飆,而是略略有些臉紅,小聲說:“我有嗎?”
晚自習(xí)楊慧語一直在前面看小說,田文喻戳戳她的背,說:“你就這么不務(wù)正業(yè)啊?”楊慧語說:“我再不誤正業(yè),也比你這鉆進課本里就出不來的書呆子強。”“看的什么書,拿來我看看。”就這樣田文喻的生活不再只有學(xué)習(xí)了,她看了許多楊慧語帶來的外國文學(xué)作品,下次月考時成績不但沒有下降,反而還略上升了。
她覺得自己不再討厭楊慧語了,也許根本就不曾討厭過。
有一天楊慧語回頭說:“哎,我認真的,你什么時候來我家玩?爸媽都想你了,天天催我,讓我喊你去玩。”田文喻看到楊慧語很真誠的樣子,孫策也歪頭看著自己。她有些慌亂地避開了楊慧語的眼神,說:“再、再說吧。”
晚上田文喻失眠了,腦袋里掛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周末回到家,她做好飯菜后,搬了個小桌子,放在床上跟媽媽一起吃,邊吃邊給她講好玩的事情。媽媽就一直微笑著聽她講,田文喻說得都有點口渴了,去倒了杯水回來,媽媽疼愛地看著她,說:“我感覺我們家文喻比以前活潑了。”
田文喻鉆到媽媽懷里,過了一會突然說:“媽媽,你還記得瑩瑩嗎?”媽媽頓了一會兒,回答:“瑩瑩是個好孩子。”“媽媽,瑩瑩現(xiàn)在跟我一班,可是她怎么會認識我呢?她還邀請我去她家里玩,說她爸媽都想我了,當(dāng)年他們直接丟下我走了,那時候怎么不想想我的感受呢?”田文喻委屈得哭了出來,“媽媽,你跟我說,這都是為什么呀?”
媽媽伸出手給田文喻擦著淚,嘆了口氣說:“當(dāng)年啊,知道我們兩家抱錯了孩子以后,你當(dāng)時的爸爸媽媽就想把瑩瑩接回去,我們也想把你接回來。可是怎么跟你說,你都接受不了,你一直認為是爸爸媽媽要把你扔了。當(dāng)時你有哮喘,每次一哭都會上不來氣。沒辦法啊,只能讓你和瑩瑩先在原來的家里住著。后來,他們要調(diào)去市里當(dāng)老師了,你奶奶就說一定得接你回來住。當(dāng)時你奶奶、你原來的爸爸媽媽、還有瑩瑩,都圍著你勸你,可你根本接受不了現(xiàn)實,躲在房間不出去。你爸媽還得趕路,跟你奶奶萬般叮嚀后不放心地走了,后來你哭得昏了過去,你奶奶就把你抱回來了。
“抱回來之后呢,你還是一提起以前的家人就哭,于是你奶奶就做主,把他們的信都藏起來了……”
“信?”
“對啊,你爸媽不放心你,每星期寫封信問你的情況,還跟我們要了很多次你的照片,我們都偷著給了。后來你哮喘沒再犯過。但你奶奶仍然不放心,最后還囑咐說,不要跟你提以前家里面的事……”
田文喻聽得淚流滿面。原來是這樣,是我當(dāng)時太小了不懂事,是我自己誤會了那么多年。
下一個周末田文喻就跟著楊慧語去了她家。敲門的時候她心情有些忐忑,門很快就打開了,在看到爸爸媽媽的一瞬間,田文喻就原諒了他們。她一直記得媽媽扎著長長的漂亮的辮子,可現(xiàn)在她頭發(fā)看起來有些稀疏,爸爸的皮膚也松弛了不少。從一進門媽媽就一直緊緊地抓著田文喻的手,說:“快進來,快進來,小智長成大姑娘了呢。”爸爸說:“我去看看鍋里的菜好了沒有,小智坐啊,一會準(zhǔn)備吃飯了。”
吃飯的時候爸媽都沒怎么動筷子,一直看著田文喻吃。媽媽一會兒的功夫剝了好幾個大蝦,放到小碟子里端到田文喻跟前,說:“我記得你最愛吃蝦了。”田文喻大口大口地吃著飯菜,把心里的酸楚不住地往下壓,生怕一停下來就會落淚。楊慧語在旁邊一直笑,說:“你們太偏心了吧。”爸爸拍了她一下,說:“你還跟你妹妹計較。”田文喻也跟著笑了出來:“姐姐經(jīng)常欺負我。”
吃過飯媽媽帶田文喻去房間,從櫥里拿出一個小包裹,打開之后里面都是田文喻小時候的衣服。田文喻把小衣服拿起來嗅,上面好像還有媽媽當(dāng)年的氣息。她感覺自己回到了那年夏天,變成了那個愛看天空的小姑娘,心里充滿了寧靜和幸福。
下午要走的時候,她揮手說:“爸爸媽媽再見!”爸爸不住地點頭:“哎,哎,以后一定經(jīng)常來玩啊。”媽媽抬手悄悄抹了一下眼睛。
楊慧語送她下樓,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奶奶……還好嗎?”“奶奶前年的時候去世了。”楊慧語紅了眼眶,低下了頭。“奶奶以前經(jīng)常提起你呢,說你很懂事,很想你。”田文喻想都沒想就說出來這些話。楊慧語又露出了微笑。“有時間我也去看看爸爸媽媽吧。”“好,一定。”
回學(xué)校的路上,田文喻路過了那個小公園,她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剛一拐彎,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躺在草坪上,嘴里叼著一根枯草,腿搖來晃去。田文喻噗嗤一聲笑了,走到孫策跟前,說:“你在這兒干嘛啦?”孫策立刻把小草吐了,故作淡然地說:“沒干嘛啊,看天唄。”田文喻在他旁邊躺下,說:“我也看天。”孫策老實地并上腿,微笑起來。
秋天涼爽的風(fēng)吹著,一直吹進田文喻的心里。她看著天空,淡淡的白云緩緩流動著,她感覺自己的心變得像天空一樣透明。
編輯/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