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音
美編約圖:畫一個古風的少女。
編輯推薦:一個很有畫面感、很美的故事:如果你是一條鯉魚,那么我是一條河流,而鯉魚的全世界就是河流。可能你只是河流里無數鯉魚中的一條,即使毫不起眼,但你的美和你的好,河流都知道。
夢里,他為她拈下烏發間的一朵落花,陽光落在了整個桃花樹下。
漫漫浮生里,這個夢,他做了很多年。
我叫蘇河,是一條河流。而你,我便為你取名小鯉。你記住,鯉魚的世界便是河流,你的全世界便是我。你要忠于我,要不離不棄地追隨我。你可愿意?
他曾說,她是一只鯉魚,而他是一條河流,鯉魚的全世界就是河流。可是又有誰知道,河流里能有多少條鯉魚。她不過是蕓蕓眾生里的一個,毫不起眼的一個。
楔子
京都大雪,連綿三日。
下朝歸來時,路面又新雪覆舊雪,掩埋了前路。蘇府的轎夫只得更加小心翼翼地抬著轎子,緩緩行走在大雪里。
眾人正腳步匆忙時,路邊的一家酒館丟出了一件“東西”,不提防間,轎夫被絆了一個趔趄。轎子不穩,一下子便落在了雪里。
仆從被嚇得半死,連忙湊到轎旁低聲問道:“公子安否?”
轎簾被一只蒼白的手掀開了一條小縫,里面的人咳了兩聲,答道:“無妨。”爾后,一雙眼睛透過那條小縫露了出來。
那是一雙布滿血絲的黑色眼眸,此刻它們正盯著路中央的那團“東西”。
早有仆從沖上前去大罵了起來,眼看著罵了好幾聲也不見反應,便又跟著踢了兩腳。那團灰布“東西”總算展開了四肢,哆哆嗦嗦地爬了起來。
那是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
那轎中人一雙冷清的眼穿過重重白雪看過去半響后,才見他低聲吩咐了仆從幾句。隨后,轎子重新啟程。
那小女孩呆呆地看著轎子自面前走過,風吹簾動,卻只露出一方清雋且蒼白的下頜。下一瞬間,那得了命令的仆從走過來,牽著小女孩進了酒館,為她叫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
……
一
公子河是誰?
這句話若是問這景國任何一個人,恐怕都會遭到嘲笑。要知道,整個景國除了君王便是這公子河的權勢最大。這年輕的大司馬如今不過二十五歲,卻成為了景國朝中的中流砥柱。當年更在他國侵犯之時,一言殺退千軍。這即便是他的父親——蘇老將軍在世也是做不到的。如今,這景國再無人敢直呼他的名諱。人們提到他時,總會謙卑恭敬的喚一聲:公子河。
那空影族的女孩抬頭看著面前的人,實在想不到這樣一個蒼白病態的人竟有那么大的本事。然而,還未待她多想,公子河便抬頭看了過來。
那是一雙這世間最無情、最冰冷的眼。
“你不會說話,做我的近侍最好。”
公子河瞧著站在房中的人,蒼白的臉透著病態的青色。他打量著她,突然道:“空影族如今已大半沒落,再也沒有空影人能夠于天空中自由行走。你是風之子,可如今卻只能在街頭乞討、任人打罵。”
公子河扶起書案顫顫巍巍地站起來,緊盯著那女孩子,靜靜地道:“記住,你若非今日碰見我,怕是這個冬天也熬不過了,我對你有救命之恩。也唯有我,才能改變你低賤的命運。所以,你可愿跟隨我?”
女孩銀白的雙眼隨著他淡漠的話語漸漸亮了起來,到最后,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公子河挑起削薄的唇角,終于笑了起來。隨即,他轉目望向窗外,大雪依舊。半響,他才道:“我叫蘇河,是一條河流。而你,我便為你取名小鯉。你記住,鯉魚的世界便是河流,你的全世界便是我。你要忠于我,要不離不棄地追隨我。你可愿意?”
這被賜名小鯉的空影族女孩,總覺得他的這番話里有一種宿命感。或許,他將她從那個卑賤、凄苦的世界里拉出來,又推向另一個未知的世界。然唯有跟隨他,她才不會迷失了方向。
小鯉像是起誓那般鄭重地點頭。
從那以后,不論公子河走到哪里,身旁總跟著一位素衣的小丫頭。那丫頭身子單薄,腳踝處一抹銀釘在陽光下閃著冷冷的光采。那是空影族——整個昏微大陸最卑賤、柔弱的空影族的標志。可如今,她卻成了整個景國最有權勢之人的近侍。
夜色深時,公子河仍在批閱公文。小鯉侍奉在他左右,瞧著他眼下的青色越來越深。然而若非不得已,公子河是絕不會睡的。
外界皆傳,公子河之所以如此羸弱,乃是因為上蒼不愿賜予他健康。畢竟,一個人完美成這樣,唯一能從他身上用來奪走的便也只有健康了。只是世人皆不知,公子河身體孱弱乃是因為他被魘困住了。
所謂魘,乃是一種夢厄,人若長期被魘困住,身體將會被慢慢拖垮。因而,被魘困住的人極少有活過而立之年的。這個世上,唯有夢師能夠解魘。可整個昏微大陸夢師卻少之又少,加上他們行蹤不定,因此很難有人能夠找到他們來擺脫魘的魔爪。
公子河顯然明白這一點。因此,他便是像同誰在賽跑一般,不停地透支著身體。
窗外已傳來三更的梆子聲,小鯉抬頭,只見公子河雙眼通紅,眼里滿是疲憊,可他卻仍是睜著眼,不敢入睡。房外已有仆人候著,就怕公子河睡去后,會出現什么不測。
公子河似乎受不了了,終于癱坐在書案前,閉上了雙眼。仆人聽到沒有了動靜,一個個魚貫而入。有人將公子河背到床榻之上,有人將早已準備好的木塞塞入他口中,然后輕輕地退出去。
公子河的夢里到底有著怎樣恐怖、可怕的場景,誰也不知道,只是從他聲嘶力竭的尖聲驚叫里仍能讓人感受到那最絕望的恐懼。小鯉眼見著公子河蜷縮著身體,不停地抽搐著。若非將木塞塞入他口中,怕是他早就咬斷了舌根。
眾人都道公子河乃是個不世出的人杰,不論何時何地都是一副孤傲周全的模樣。然而,他們又怎知,此刻的公子河有多狼狽。
許是被公子河的痛苦感染,小鯉銀色的眼眸里終于泛起了一絲痛色。她跪在床塌邊,伸手抓住了公子河痙攣的手。似乎抓到一只浮木那般,沉溺在夢魘里的公子河迅速地找到了小鯉的手,然后緊緊地握在掌中。
力氣大得似乎要粉碎了那一節纖細的手腕。
夜還很長,公子河的夢厄也還很長。
二
暮春的一日,小鯉陪著公子河在湖邊的亭子里讀書。她盯著那湖內的錦鯉發呆,正出神,卻冷不防被一陣爽朗的笑聲給拉扯了回來。
蘇府內人人都循規蹈矩、恪守禮儀,鮮少有人會笑得如此肆無忌憚。小鯉心中好奇,連忙極目遠眺,企圖看清楚來人的模樣。
那是一個女子:穿著一襲紅衣,腰間卻配著一把長劍。她一路走來,不停地與身后的婢女說著什么,眉目艷麗的臉上滿是爽朗的笑,整個人看上去活力無限。
就連公子河也被這笑聲引得放下書卷,看了過去。
那女子總算看見了亭子里的讀書人,卻只是停頓了一下腳步,便如紅霞一般飛入了亭子里。
“見過大哥!”那女子行了一禮,抬起頭對著公子河又是一笑。
公子河面若寒霜,他抬了抬手,聲音無波無瀾:“你是去找蘇業的?”
女子點了點頭,說道:“蘇業說他又得了一件新奇的玩意兒,我便來瞧瞧。咦……”女子說著,卻看向一旁立著的小鯉,不禁疑惑道:“大哥何時用上這女近侍了?”
公子河隨著她的目光亦看向小鯉。她垂首立在彼處,安安靜靜地。他讀書讀到入迷,幾乎都忘了身邊有這樣一個人。
那女子瞧著陽光投灑在小鯉的身上,“咦”了一聲又道:“大哥,她沒有影子……難不成,是空影族的人?”
公子河點了點頭,卻不愿再與她多說一句,道:“你快去找蘇業吧,若遲了,他又該著急。”
女子這才離去。
小鯉心中還在想著方才的女子,卻聽見公子河道:“剛才那位是慕老將軍的千金慕婉。她自幼便被當做男孩子撫養,所以也就沒了女孩子們的規矩。”
小鯉沒料到公子河會同她說這些,微微有些詫異。隨后耳邊又聽他道:“她是蘇業的未婚妻,不日將要成親。”
說完這些,一切又歸于沉默。可許久未見公子河有動作,小鯉抬頭,只見他握著一卷書怔怔的盯著湖面。
“你以后,不必再陪我過夜。”公子河再度開口,已是準備回房時。
小鯉扶著他,靜靜地聽他道:“我被魘困住,總會做出一些傷人的事。”說到這里,公子河垂首看著自己臂間的那雙手——纖細的手腕青紫,顯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會弄出這樣的傷痕來。
小鯉卻渾不在意,仍扶著他慢慢走過扶疏花架。公子河蒼白的臉被夕陽映照過后,透出些微的血色。身旁的空影族少女身量極小、極其單薄,不知為何,公子河卻始終覺得,這樣一個沉默的少女身體里藏著巨大的力量。
那力量到底是什么,他無從知曉。
小徑的另一頭傳來熟悉的笑聲,同時還夾雜著男人低低的笑聲。花園里不知被誰吊了一架秋千,那身著紅衣、腰佩長劍的女子此時正站在秋千上奮力地蕩漾著,似一只飛鳥,又似一片紅霞,幾欲沖向云霄。
這是方才還見過的慕家千金,她立在秋千之上笑得極其張揚,旁邊有人在為她鼓勁。公子河停下腳步,望著那一對男女。小鯉是認得那個男人的,他正是公子河的弟弟蘇業。
小鯉在蘇府內時常見到這位二爺,他終日同一幫京都紈绔在一處斗雞走狗,整天都庸庸碌碌的。公子河對他甚為嚴厲,也大約如此,蘇業在他面前才會顯得格外謹慎規矩。
有丫鬟看見了公子河,便連忙扯了扯蘇業的衣袖。
“啊,大哥!”蘇業見了公子河,收斂了眉目間的放曠,連忙斂襟行了一禮。
秋千上的慕婉也停住,跳下來朝公子河笑道:“大哥,你也來看我蕩秋千啊!”
公子河微微頜首,眉目間依舊是一片冰冷。
蘇業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卻再也不敢像方才那般肆意喊叫。沒了旁人的喝彩,慕婉也失了興趣,懨懨地站在秋千旁,任風吹亂她的發梢。
終于,公子河開口道:“你們繼續,我回房了。”
回去的路上,公子河一直蹙緊雙眉。花園里的風很暖,依稀能夠聽見被風帶來的遠處再度響起的笑聲。突的,公子河用力地咳嗽起來。他弓起背,咳得撕心裂肺。小鯉緊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要松手去尋人過來,卻被公子河反手拽住。
他拖著她的手走了幾步,尋了一塊石頭坐了下來。咳了好一陣,他才慢慢平復,一張蒼白的臉泛著青色,雙唇上更是透著血絲。小鯉沖他打著手勢,要去請大夫,公子河卻抓緊了她的手,沖她搖頭:“不必……喀……不必去找大夫……”
小鯉只得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幫他理順氣息。隨即耳邊卻又聽他道:“小鯉,只因你不會說話,我才會同你說這些。你聽完,便忘了罷!”
小鯉正疑惑,卻見他血絲遍布的雙眼里慢慢泛起一種沉寂的光。那光就好像是一豆燭火被風吹滅時的殘影,認命、絕望。
這根本就不是當初那個口中說著“唯有我,才能改變你低賤的命運”的人。
“我不能大笑、不能奔跑,更不能似我那個弟弟一般陪著自己的愛人做一些開心的事情。活了二十多年,卻夜夜被夢魘纏身,不得安寧。即使略有才華,得了些虛名,可我卻只想做一個普通人而已。”
他語調悠遠、淡漠地說著,眼里仍是一片死寂。
小鯉想要伸手撫上他的肩膀,給他力量,卻終究害怕逾矩,只得咬牙、握拳站在他的身側,靜靜地看著他。
公子河卻笑了,他削薄的唇角向上勾起,露出滿含嘲諷的笑。
“小鯉,你可知當年慕婉要嫁的人是我。”他陡然抬起頭看著她,唇角的笑容越發的深了。“她的丈夫,本該是我。”
小鯉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樣的感覺,只覺得鈍鈍的、酸酸的,還有些疼。
“我自幼身體羸弱,大夫都說我活不過十五歲。當年我父親與慕老將軍指腹為婚,將慕婉指給我。只是慕老將軍見我活不長,過了幾年便將慕婉改指給了我弟弟。”他眼里蒙上一絲霧氣,在外人面前經年強大而孤傲的公子河,此時卻是如此的脆弱。
小鯉終于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肩。
耳邊聽得他一聲嘆息:“我不過……是個廢人罷了。”
三
將公子河送回書房,小鯉去廚房取湯。路過花園時,見到那慕婉與蘇業仍在秋千旁。
慕婉站在秋千上,抓著秋千上的繩索,垂首望著蘇業道:“你莫要放在心里,他一貫都是這樣的。”
蘇業卻冷哼一聲,道:“他擺出那樣一副死人臉做什么?我好歹是他弟弟,從不見他有一副好臉色。哼!不就是在這景國里有些勢力罷了,當真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慕婉聽罷,語氣柔軟地勸道:“他是你大哥……”
“啐!是我大哥又怎樣!我真恨他是我大哥!”蘇業說到此處,顯然有些激動。又昂首沖秋千上的慕婉道,“我總是被籠罩在他的光環下,旁人提起我也總是‘那是公子河的弟弟,真是叫人厭煩!”
“你莫要厭煩啦,旁人許是嫉妒你有這么一個能干的哥哥才這樣說的。”
“嫉妒?若他們真的攤上這么一個兄長,自然知道其中的痛苦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總是要求我必須似他那般……嗨,若真成了他那般,我倒寧愿沒有這樣一個哥哥。其實說到底,他不過是個殘廢罷了。”
小鯉聽到此處,再也忍不住了,心中怒火愈燒愈旺,身體已先于思維朝著蘇業沖了過去。她將蘇業撞得往后踉蹌了幾步,自己也因收不住力而撲倒在地上。
“哪里來的雜碎!”反應過來的蘇業一腳便踹上了小鯉的肩頭。待看清來人,他眼里已多了一絲鄙夷:“我道是誰,原來是我大哥身邊的一條狗!”
小鯉惡狠狠地看著蘇業,咬牙切齒,銀色的眼眸里透著十足的恨意。
蘇業卻笑了,笑得極其開心:“瞧你這小雜碎的樣子,像要殺了我似的!呵……一個被釘上銀釘的空影族人,一個永遠的奴隸,還想殺了主人?!”
小鯉張口,奮力地想要說什么,可發出來的聲音卻是一片粗嘎難聽的“啊啊”聲。她手忙腳亂地想要表達些什么,漲紅了臉,卻只發出一陣一陣難聽的聲響。蘇業笑得更歡了,就連站在秋千上的慕婉也笑了起來。
“好了,蘇業,你何必同一個空影族的啞巴計較……”
慕婉話音還未落,蘇業卻反手抽出袖里的折扇向小鯉的臉頰抽打了過去。
待小鯉反應過來時,臉上已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蘇業還想舉手抽打,卻被慕婉擋住。她從秋千上跳下來,垂首望著地上的小鯉,明艷的臉上滿是笑意:“她如今可是大哥身邊的紅人,你這樣欺負她,若是被她告上一狀,也有你受的了。”
蘇業聽她這么一說,臉色白了白,隨后咬牙道:“哼,憑她一個空影族人,大哥還能將我怎么樣么?!”
慕婉笑了笑,卻沒有再說什么。她俯下身望著小鯉那一雙銀色的眼睛,許久,唇角的笑意漸深。
小鯉冷著臉看著她,直到她直起身,拉著蘇業離去。
回到書房,公子河仍在批著公文。他知道是她進來了,便頭也不抬地開口道:“你將湯放在桌上,待涼一些了我再喝。”
卻沒有聽到她將湯放下的聲音,公子河抬頭,這才見到了紅腫著臉的小鯉。他不由蹙緊眉問道:“怎么回事?是誰打的你。”
語調是一貫的冰冷。
小鯉銀色的眼里一片淡漠,她顯得極其的無所謂,只靜靜地立在彼處,并不接受他瞧過來的目光。
公子河也并沒有再多問什么了,只喊了仆從進來,帶著小鯉下去處理傷口。
眼前公函里的字密密麻麻,擾得人格外煩躁。公子河拋了筆,喚仆從進來吩咐了幾聲,便捧著一盞茶,靠在西窗等著。
不過一會兒,蘇業便進來了。
看到大哥的臉色已是不好,他只得做出謙卑的姿態垂首默默走近。
公子河一語不發,捧著茶冷冷地看著他。一炷香的時間過去,蘇業再也受不了他目光的拷問,便抬頭硬著脖子道:“是那空影族的小賤人沖撞我在先,大哥要罰,也不該罰我!”
公子河目光森冷,蒼白的下頜更是緊繃著一股怒意。他放下茶盞,開口道:“我且問問你,你口中那空影族的小賤人說的是誰!”
蘇業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他怯懦地向后退了一步,卻再也不敢開口說些什么,只能垂首默默地站立著。
“小鯉是我的近侍,即使要罰,也輪不到你來動手。自小我便教你要以仁為本,寬待下人。且不論小鯉是我的近侍,就算是一般的仆人,你也不該如此待她!”
公子河語氣嚴厲:“你自幼讀遍圣賢之書,那書中的道理全都讀到狗肚子里了么?!”
書房里靜得可怕,只聽得見蘇業粗重的呼吸聲。他握緊了雙拳,似在極力地忍耐著什么。
公子河道:“你今年也已弱冠,我不便再多說什么,你下去吧。”
蘇業躬身退下,到了書房門口才挺直了背脊走了出去。他走了沒有多遠,回首仍看見公子河倚靠在窗下的側影。
恨意陡生,他狠狠地啐了一聲,才甩袖離去。
四
蘇業與慕婉成親之日,也是新宅竣工后的第七天。蘇府內不少仆人都跟著蘇業去了新宅,成親那日更是闔府上下都過去幫忙了,附上只余下公子河同小鯉二人。
公子河坐在湖邊的亭子里,手握著一卷書卻呆呆地望著湖面。那里波光粼粼,錦鯉三五成群地啄著湖面的落花。小鯉立在一旁很久,也看著公子河保持著這個姿勢很久。
直到日頭開始偏西,才聽得公子河道:“新宅那邊怕是已拜過天地了。”
小鯉盯著公子河那被湖光映照的臉,微微蹙眉。
公子河又道:“我沒有去參加胞弟的婚禮,怕是旁人又要非議了。只是我去了,蘇業又會不開心。”
小鯉眼見著公子河微微瞇起眼。他一旦想要隱藏自己的情緒都會有這樣一個小動作。
“父親在世之時,常教我多多照顧這個弟弟。只是如今,一切都偏離了我原本的打算。蘇業與我越來越疏遠、越來越冷漠。”他雙眼又陡然睜大,轉目望著小鯉,唇角已含了一絲笑:“小鯉,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小鯉望了他片刻,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肩。
自那次以后,每當她想要給他安慰時,便會伸手按住他的肩。他也并不覺得她逾矩,只在她那只單薄的手掌下再度望向湖面。
“你可曾感受過,一個被你懷著莫大期望塑造的人卻即將反過來與你對抗的感覺?”公子河盯著湖面,低聲喃喃。不像是在說給小鯉聽,而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快了,我早該料到有這樣一天。”
那一天到底是什么樣,恐怕也只有公子河一個人知道。
只是那晚,空空蕩蕩的蘇府內,公子河再度被魘困住。這一回,只有小鯉在他身邊;這一回,只有小鯉感受到了他那最深切的痛苦。
蘇業第二日攜慕婉一起回來拜見公子河。
花園內,小鯉卻碰見了本該在書房的慕婉。她一柄長劍橫在小鯉的頸項,眼里滿滿都是鄙薄之意。
小鯉并不害怕,只抬起銀色的眼眸望著那紅衣女子,面上神色是與公子河幾無差別的冷漠。
慕婉見她如此,心中恨意更深,手中劍也不禁往她頸間又送了一分,劍刃陡然染了一絲紅線。
“你一個卑賤的空影族人,怎敢賴在大哥身邊這么長時間!”慕婉聲色俱厲,明艷的臉上一片怒色,“二十多年來大哥身邊從未出現過什么女人,定是你這空影族的小賤人使了什么族內的秘法,讓大哥鬼迷了心竅,安排你做他的女近侍!”
小鯉聽她口中全是妒意,心中覺得奇怪。看她這樣,分明還是在乎公子河的,那么當年他父親悔婚,她怎么又順從了呢?
慕婉咬牙切齒,怒道:“我如今已嫁給蘇業,再也沒有同大哥名正言順在一處的機會了。我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你等著吧,總有一天我會將你從大哥身邊連根拔掉!”
她說完這一句,抽回劍,轉身離去。
小鯉摸上頸項,看了看自己一手的血,隨后轉目望著那紅衣女子消失在花園深處,不禁一聲嘆息。
這慕婉,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蘇業夫婦離去之后,公子河便一直在書房外的那棵桃樹下看書。
滿頭的黑發被束成了文士髻,桃花落在他的身上,他渾不在意。聽見響動,他猛然抬起頭。眩目的陽光之中,那一剎那,他眉目并非凌厲,而是如桃花般,雅艷至極。
“怎么又受傷了?”看到小鯉頸項間的包扎,他微微蹙眉,只是轉瞬之間面上便恢復成了一片冷色。
小鯉并未回答,只走過來坐在他腳邊的矮幾前為他煮一壺香茶。
大約是跟在公子河身邊已經很多年,他一切的習慣她都已經知道,他的一切習慣也都在影響著她。空影族人本來就是一副淡泊的性子,面上也總是一片渾不在意。而跟在公子河身邊這么些年,她也沾染上了他身上的冷意。如今任誰提起公子河,總要加一句“若你見到那人身邊總跟著一個眉目冷漠的空影人,那么定是公子河無疑”這樣的話。
小鯉還在想方才那件事,冷不丁卻聽到公子在河喚她的名字。并非尋常時候那冷淡低沉的嗓音,這一聲似乎是帶了感情的。
小鯉就這樣微有些詫異地回過頭,卻觸到了公子河一雙紅彤彤的眼。常年的少眠讓他的眼里總是布滿血絲,然而這一刻,小鯉卻發現公子河有一雙如同黑曜石一般漆黑而明亮的眼睛。
公子河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那目光就仿佛從樹葉中灑下的陽光,斑斑駁駁,讓人瞧不清楚。他忽然伸出手,那白皙修長的手指伸向了小鯉兒的發頂,然后,他從她的烏發上撿起了兩片落花。
“花落到你頭發上了。”公子河微微蹙眉,桃花夾在他的指尖,更襯得他的手指白皙如玉。他將花輕輕地擲在地上。小鯉的目光便也追隨著那落花,一路向下,最終歸于塵土。
不知為何,小鯉突然熱淚盈眶。
他曾說,她是一只鯉魚,而他是一條河流,鯉魚的全世界就是河流。可是又有誰知道,河流里能有多少條鯉魚。她不過是蕓蕓眾生里的一個,毫不起眼的一個。
五
近幾日,景國里風云突變,朝堂之上劍拔弩張。自蘇業獨自開衙建府之后,便開始積蓄屬于自己的力量。朝中也因此分作兩派:一派擁戴公子河,一派站在了蘇業的身后。
似乎有很多人都在期待,期待著公子河自最高權威的圣壇上跌落。后來人們都說,當初圣上之所以如此信任公子河,只因他是個殘廢,終究成不了大事。
朝堂局勢越發緊張,公子河也變得越來越喜怒無常。他開始變得暴戾,對待仆人也更加嚴苛。眼見著蘇府門前由車水馬龍變作門可羅雀,漸漸有人辭工,離開了蘇府。
到最后,蘇府剩下的,也只有幾個年老的仆人與一個小鯉。
這一日,公子河下朝回府,蒼白的臉上一片怒色。小鯉聽聞,乃是朝堂之上議事,當今君王的天平居然偏向了蘇業一方。這是十多年來從不曾發生過的事。
一進書房,公子河便將書案上一切能拿起來的東西全都扔到了地上,但他仍不解氣,想要張口大罵,卻也只能用力地咳嗽起來。他咳得幾乎五官都痛苦得糾結在了一處,似乎想將五臟都咳出來。
小鯉奔過去想要扶住他,卻不料被他反手推了一把。他的身體本就虛弱到了極點,使出來的力并沒有將小鯉推開,反倒是因收不住力,令自己跌倒在了地上。小鯉想要去扶他,耳邊卻又聽他用極小的聲音,斬釘截鐵地道:“滾。”
小鯉的腳步只是稍稍停滯,繼續向他走去。然而這一回,公子河卻抬起頭,一雙血紅的眼怒瞪著她,拼盡了全力喊道:“滾!你給我滾!”
這一嗓子,似盡了全力,是最歇斯底里的決絕。
世人都說空影族的人沒有淚,因為他們的眼淚還沒有離開眼眶就被風吹干了。可這一回,小鯉眼中滾落了兩行淚,她跪下來撲在公子河的腳邊,用最粗嘎難聽,也最傷心的聲音懇求他。
“你滾吧……”公子河縮回腳,慢慢地扶著桌腿,一點一點站起身。他垂下頭,用最冷酷的眼神看著地上的小鯉,用頹乏的氣息說道:“你雖是個啞巴,可心里怕也笑了我許多回。”
“我堂堂公子河……如今……如今卻被自己的胞弟逼得顏面盡失……你也瞧夠了。我?我算什么,我只是個廢人。”他笑了起來,削薄的唇角挑起,滿是譏誚,“我一個廢人身邊跟著一個啞巴……呵呵,我身邊,也只配跟一個啞巴而已。”
這話說得刻薄,可小鯉仍膝行幾步抱住他的腳,仰面看著她,淚如雨下。
“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還是……我如今的命令對你已無任何作用……”他仰面笑起來,又陡然用最后的力氣反身扶著書架,抽出那架上放置的長劍,朝著地上的小鯉刺了過去。
劍尖插入血肉里,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可那傷口的血液一滴滴落在地上,打在人的神經之上,發出一陣細小的轟鳴。
小鯉看著他,他亦看著小鯉。
那血紅的眼里是最徹骨的恨意。
小鯉似乎明白了什么,多年前那個雪天,他將她撿回來,就如同撿回一只流浪的狗。他寂寞時可以和這條狗說話,不需要這條狗有任何回應。可一旦他覺得這條狗對他已無任何意義時,便會毫不留情得將它趕出門去。
她,小鯉,不過是一只跟在公子河身后搖尾乞憐的狗罷了。
其實并沒有下雪,只是楊花隨風簌簌而下,落滿了頭發,落滿了雙肩。
小鯉捂住肩頭的傷口,仍有不少鮮血透過指縫流下。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大雪紛飛的那一日。她漫無目的地在街頭晃蕩,企圖從酒館里偷兩個饅頭。被店家發現后,被暴揍一頓丟在了街上。
是那個人,命人帶她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
他并不是主人,他只是一碗大雪天里的牛肉面,沒有感情、冷漠如霜,可卻依舊讓人感到溫暖。
小鯉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怎的就遇到了慕婉。
她仍一襲紅衣,立在彼處,瞧著自己的目光依舊一片鄙夷。
她說:“你已然成了個喪家犬,若是還感念大哥對你的救命之恩,就去極西之地為大哥找來夢師。你也知道,大哥被魘困住,估計也活不了多長時間了。作為最后的報答,你應該懂我的意思。”
她說完這句話后便轉身離去。
小鯉立在此處很久,日光漸高,投灑在她身上,卻未能投灑出一片陰影。空影族的人沒有影子,影子即是回憶,回憶越多影子越深。她沒有影子,她也沒有回憶。
可她知道,她將要做什么。
六
十二月的京都下起了大雪,就如同十年前那般。十年前,京都大雪凍死了不少人。
公子河撩起簾子,似乎還能看見一個小小的女孩立在路中央。她滿身的雪,單薄得可憐。本該是最卑微的人,可一雙滿是淡漠的銀色的眼就這樣直直地撞上自己的眼眸。
就好像在看一面鏡子,多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一副雖落魄卻始終毫不在意的模樣。
她離開已經三年,不知去了何處。
這三年京都發生了太多的事。先是蘇業在競野大戰中一戰成名,君王賜他虎符,令他掌管國中一半兵力。大約如此,朝堂之上蘇業的脊梁挺得更直,瞧著自己的目光也滿是不屑。這幾年他過得不太好,蘇府氣數日漸式微。國中人都道,這公子河一世英名卻是被自己的胞弟打敗。
人生可真是失敗啊!
公子河放下簾子,閉上眼,再不愿多想。
回府,卻見到了一個人。
公子河瞧著眼前的小鯉,微微瞇起眼。
小鯉仍記得他的習慣,每當他情緒波動之時總會瞇起眼來掩蓋。而這一回,小鯉想,他心中怕是恨的吧。
“你回來做什么?我不是讓你離開嗎?”公子河捧著一盞熱茶,縮在狐裘里看著她,“你這次回來,難不成是想來看我的笑話?”
小鯉走近他,突然朝他伸手。那無名指上,赫然是一朵純白的曇花。
公子河瞪大了眼,這無名指上纏繞曇花分明就是夢師的標志。
“你成了夢師?”
她點頭,臉上第一次綻了笑。
小鯉回來的第二日,公子河便遭人彈劾。有人稱他倨傲無禮,視君上若無物,早有謀反之心。
而這個彈劾之人,正是公子河的親弟弟,蘇業。
公子河一直都以神一樣的姿態立于朝堂之上,何時遭受過這樣的不白之冤。更何況這始作俑者還是自己的胞弟。他心中雖傷,但面上卻依舊是一副冷傲的模樣——仍是那個翩翩的濁世佳公子,容不得半點污穢臟了他的身。
只是令世人都沒有想到的是,蘇業在此時居然親臨蘇府。他們兄弟二人在書房內交談了一整夜。黎明時分,守在門口的仆人們看見蘇業面上一派得意之色地走出房門。相反的,室內的公子河一臉的蒼白。
他將自己鎖在房中,提著酒壺灌酒。
小鯉進來時,他已不知喝了多少酒。看見她進來,他卻伸手拖住她的手,蒼白的臉上掛著癡癡的笑,嘴里也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你來了,你聽我說……父親不讓我喝酒,可我今天還是喝了;父親叫我照顧好弟弟,可我卻沒能做到。你可知道,我好羨慕蘇業。他自小就能跟在父親身后,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可以騎著馬在草原上馳騁。可我……呵……我只能被鎖在書房里,哪里也去不了。”
“我害怕做一個真正無用的廢人。我拼命地讀書,十歲便與當朝最有學問的博士激辯,獲得人生中第一次勝利。可是,哪怕我做得再多,在他人眼中,我也不過是個可憐的殘廢。”
他說到此處,將她的手抓得越發的緊。他將臉貼在桌上,閉眼輕輕道:“蘇業自幼在軍營里長大,父親死后他回府,便一直是我帶著他。我怕軍營里那些習性讓他變得愚笨粗魯,便嚴格要求他,還望他長大能成為國之棟梁,與我一起為國效力。”
“可我錯了。”公子河的眼角慢慢流出一片水漬,他更加用力的抓緊她的手,指望著她能給他力量,“我錯了,原來蘇業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恨我了。”
三日后的朝堂,公子河列舉了蘇業的十條罪狀。且條條都是人證、物證俱在。蘇業以將軍的身份通敵賣國。僅憑這一條,蘇業便被投進了大獄,不日就要被處以斬首之刑。
慕婉來到蘇府,懇求公子河能夠手下留情,救這胞弟一命。
然而,公子河悠然地喝了一口清茶,慢條斯理的對慕婉說道:“我曾經給了他不止一次機會,是他自己摒棄了我們的血脈之情,將我往絕路上逼。如此,我若還不絕地反擊,那明日死的,就是我了。”
“他手握重兵、功高震主,早就引起圣上的猜忌。他早就走入了萬劫不復之地。”
慕婉聽罷,終于伏地痛哭了起來。
第二日,公子河得知了弟弟被斬首的消息,沒有流淚。他端著一杯清茶平靜地聽著仆人傳來的消息。
后來仆人們都說,公子河怕是真的已入了神人的境界,凡人的喜怒哀樂他都是不懂的。
可是那天夜里,公子河的房內反常的沒有傳出慘叫的聲音。小鯉陪著他,卻在氤氳的燈光里看到了公子河的眼角蔓延的淚水。
或許,這是比魘更可怕的夢吧?
她知道他不能再等了。她慢慢俯下身,輕輕地用手擦去他的淚水。而他,竟如孩童一般在她的臂彎里微微蜷縮起身體。
并不是他性子寡薄,只是他在乎的東西從來都不愿被別人知道而已。他所想要的,抓得太緊,終究是傷了自己。
她指間的曇花在昏黃的燈光里靜靜地綻放。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說的那樣一句話:
“你的全世界是我。你要忠于我,要不離不棄地追隨我。”
她不會離開他,她要陪著他。
她靜靜地抱住他的身體,在他的胸膛前閉上了雙眼。
尾聲
公子河做了一個夢。
只是夢里再沒有分崩離析的尸體與漫天遍地的鮮血。
那是很多年前,他靠在桃樹下的軟榻上讀書。當時春光明媚、微風拂過,桃花就像京都雨季時的雨水一樣,綿綿不絕地向下飄落。那空影族少女靜靜地跪在自己的身側,發著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心思早已不再書上,目光偷偷地越過書籍去看那個少女。
陽光灑落在她的臉上,她微微蹙眉,銀色的眼里是一片柔軟的春光。
這春光觸動了他心中柔軟的琴弦,他伸出手,溫柔地拈起她烏發間的一朵落花。
她抬起頭,靜靜地凝視他。
只是一瞬間,卻仿佛定格了一生。
醒來之后,他躺在床上呆呆地看著雕花的床頂,忽然嘲諷地笑了起來。
他只是個殘廢,從來不敢向她坦白心中所想。他不能大笑、不能奔跑、不能陪著心愛的人做一些開心的事,他只能盡最大的能力保護她。他刺她一劍,只因他知道,慕婉早就盯上了她。而他已無任何力量去保護她,只能在最落魄的時候趕走她。唯有如此,才不會受到牽連。
這么多年,他從不開口,也從不敢說清,他只是怕一個殘廢的話沒有任何信服力。
那一晚的夢境,離奇的持續了一年,直到一個身著白衫的男子出現。
男子稱,他是來看自己的徒兒的,他是來為她送法器的。
公子河不明,問道:“什么法器?”
男子訝然,奇道:“公子可已經脫離了魘的掌控?”
公子河回想這一年間,確實不曾做過一場噩夢,點頭。
男子呆了片刻,終是一聲喟嘆:“那丫頭,當真是傻。”
公子河心跳止了一拍,過了許久,才顫聲問道:“何出此言?”
“若是沒有蜃口與青書這兩樣法器,小鯉根本就不可能幫你除魘。除非……”男子嘆息,面上已有惋惜的神色,“她將自己的美夢渡給你,與你換夢。”
換夢……啊,換夢。
公子河大聲笑了起來,這個傻姑娘啊,居然將自己最美的夢境換給了他。而可怖的噩夢,她又怎會受得了?
只是十年間,她一直珍藏的美夢不過是那片刻的寧靜時光,而這片刻的時光卻成為了她一生中僅有的美夢。
很早的時候,是那大雪紛飛中的一雙眼眸,亦或是那些個與他相依偎的夜晚,她早就愛上了他。只是口不能言,身份低賤,她無法對他說愛。
公子河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他看見酒館下面有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子被眾人推來推去,又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在雪地里看見她的情景。
他飲下烈酒,睡了過去。
夢里,他為她拈下烏發間的一朵落花,陽光落在了整個桃花樹下。
漫漫浮生里,這個夢,他夢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