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不是害你

劉墉

我剛來美國的時候，在弗吉尼亞遇見一位中國廚師。他是從醫院請假出來的，左手腕仍纏著厚厚的繃帶，很客氣地對我說：“聽說您代表國內來做文化工作，按說應該做幾道好菜請您品嘗，偏偏手受了傷，醫生說以后很難拿重的東西了！”

我問他受傷的原因，他說都是因為自己不注意，常用一只手端很重的炒菜鍋，長時間下來，手腕關節變了形。

當我為他感到惋惜時，他苦笑著說：“比起另一個中國留學生，自己還好。那個學生到我的餐館打工，我叫學生去端爐子上的一個鍋，話還沒說完，學生便沖過去把鍋端起來，這時才驚覺那鍋里竟是滾燙的油，要松手，油必然會潑在自己身上，只好咬著牙慢慢將鍋放下。他的雙手已經嚴重燙傷，而且傷到了筋骨，幾乎半廢了。”

我問：“怎么連熱油鍋表面不冒熱氣都不知道？”廚師嘆氣道：“在家里嬌生慣養壞了！像是籠子里的鳥，放出去自己沒辦法生活。可來美國留學，誰不打工呢？結果什么都不懂，出事的不止他一個啊！父母在家不讓孩子做家務，豈不是害了子女嗎？”

他接著說：“最近為我們裝修的老板也說，曾有一個中國留學生到他那里打工，他叫學生去拿石膏板，學生歪著身子，一次抬兩塊。豈知因為使力的方法不對，半邊脊椎受到過大的壓力，沒多久就椎間盤突出，無法再干重活了。于是改叫他鋪地磚，但沒鋪多久便舊傷復發，站都站不起來，只好把他辭退了。”

我說：“據說這毛病會跟他一輩子！”老板說：“怪得了誰呢？人家一次抬4塊都成，重要的是用力的方法要對。只怪他以前什么重活都沒做過，所以連身體該怎么用都不懂，一定是家里寵壞了！”

“父母在家不讓他做！”“一定是家里寵壞了！”他們責怪的都是受傷者的父母，這也使我想起20年前一件有意思的事：那時候我們住在一個大雜院里，左鄰右舍只有一板相隔。某日右鄰夫妻吵架，丈夫吼道：“這是什么菜嘛！怎么連鹽都不會放？再不改進，我就跟你離婚！”這時候，便聽見左邊那家的父親對著自己正在念高中的女兒說：“學著點兒吧！要不然連老公都抓不住！”

那位父親當時的心情是不是如同我此刻的感覺呢？我們對你說“好好念書，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卻忽略了一件事——有一天，你也得完全照顧自己，那可能會隨著你到大學住校而突然發生。于是，前一天你還不知道清潔劑的瓶子怎么開，第二天卻連床單都得自己洗，豈不是突然掉入另一個世界而難以適應嗎？最嚴重的是，你也要出去打工！如果在家什么重活都沒做過，鍋鏟也沒碰過，是否會發生我前面說的那種悲劇呢？

于是我不免要反省：“愛你，是否反而害了你？”

如此說來，假使我要求從現在開始，家里的浴室、抽水馬桶全由你負責刷洗，能算過分的要求嗎？最近，我基于這種想法，常要你做些粗活。我叫你跟在園丁旁邊，看他工作，并對你說：“以后由你剪草修花，省下一筆開支，以便交大學學費！”在我修補浴室的瓷磚之后，也留下一大堆清理的工作，叫你拿著海綿擦拭溢出來的石膏。甚至當工人敲打地下室的天花板時，我叫你去看里面的管線，弄得你一頭灰！我更不準你坐車去火車站，而要你走很長很長的路。

我是一個多么殘酷的老爸啊！

但是你也要知道，當有一天你在外面遇到水管、龍頭、瓷磚、天溝、警鈴、雪窗、剪草機這些問題，別的嬌生慣養的年輕人束手無策時，你卻能輕松地處理。

過去我有中國父母的老觀念，希望你讀鄰近的大學，甚至將來結婚都和我們住在一塊兒。但現在我希望你上遠處的大學，以后也別和我們住在一起。我們多半會早走一步，如果天天生活在一起，未來說不定會對你造成更大的打擊。父母愛子女，應該幫助子女克服死別的痛苦，在父母死后，堅強地活下去。希望你從年輕時就記住：人是為活而生，不是為死而生！即使死神敲門，叫我們明天走，今天也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