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明題

和菜頭

是安于現在的生活并且學著享受庸常，還是甘冒下墜的風險振翅飛往遠方？

這是我最近經常看到的問題。說實話，我也覺得非常驚奇，竟然有那么多人，覺得現實在一點點埋葬自己的夢想，同時又沒有足夠的勇氣跨出一步。每次說到看不到的山的那一頭、海的那一端，總有無數顆心臟在各個地方黯然破碎。仿佛一夜之間經過了40個星球，卻沒有一個星星上能種出玫瑰花來。

人們寫信來，索要幫助和建議。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的人生是我的人生，我的經驗是我的經驗，未必對你有用。況且，我安于這樣的生活，命運如此安排，而換作別人，怕是不能把這其中的一日當作清涼無夢的午后安睡的。

我們習慣于看到各種酣睡的面孔，卻少有人上前掀起床單來，看到下面密密麻麻的釘子。或者是像張愛玲說過的那樣，在這一襲華美的裘衣下欣賞擠擠挨挨的虱子。答案我們都知道：睡在哪里，都是睡在雨里。只是所有人都頑固地堅持認為，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里，會有屬于自己的屋檐下的一張小床。

那些寫成功學的人會告訴你一個詞：選擇成本。在A和B之間漫長而痛苦地選擇，浪費的是寶貴的時間。選擇本身并沒有對錯，然而猶豫卻會讓一切慢慢成灰。傳統智慧在紙張和口頭上一直流傳著冷冰冰的勸誡：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讓人打消一切妄念，老老實實過自己的小日子。可是，可是遠方就在那里，在太陽落下的山背后，在桅桿消失的地平線深處。傳說飄來飄去，有人的確遠走高飛，而且并沒有死無葬身之地。

我想，無論是過哪一種人生，都有各自的理由，背后也有種種不得已。問題僅僅在于我們把生活當作了手中的那個蘋果，我們總是把光鮮靚麗的一面示人，自己永遠面對著有蟲洞的那一面。所以，總是看到別人手里的蘋果更好一些，卻少有人去想別人很可能面對了一條肥大的蟲子。佛教里把這種視角稱之為“平常心”，可惜擁有這種視角的人總是少之又少。

應該承認，這是一種困苦，一重磨難。誰都年輕過，所以誰都心比天高過，但是未必每個人都曾經飛過。每天的生活里，都可以看到許多振翅高飛的故事，以至于讓現實變得更加讓人難以忍耐。

有必要做一次全民性的概率論普及，告訴所有人，那些值得登上報章電視的例子全都是特例，在每一雙翱翔云團的羽翼之下，都有無數累累白骨，得到的沒有陽光，只有遺忘。在保持目光向上的同時，應該了解大數平均的鐵律——絕大多數人都要過庸常的生活，這是他們無法逃避的命運。

唯一的問題是不曾有人贊揚，去贊揚一個每天下班騎車買菜的丈夫，一個在每夜睡前給孩子講故事的母親，一個愿意寸步不離、膝下承歡的兒子，一個在沙發上陪伴父母看韓劇、削水果的女兒。

媒體在贊揚成功者，在開列財富榜單，把最多的時間和最大的榮耀給了最少的人。讓人覺得買菜、講故事全無價值，必須出人頭地、衣錦還鄉，這樣，一個人的一生才沒有虛度。要去講冒險的故事，講遠走高飛的故事，講所有關于遠方閃閃發光的故事，才有人要去聽。

所有這些故事里永遠不會問一個問題：你是誰？太多人覺得自己不應該過目前的生活，但是又有多少人愿意為些微的改變而付出絲毫代價？只要是個人都會說：“我要按照我自己的心意生活。”但是，你又能為你的意愿支付多少成本？這還不用說到遙遠的未來、遙遠的某地，只是說你在這一時、這一地，你愿意為你的夢想不計成敗得失做點什么？飛翔是一種能力，在振翅遠飛前，你得證明自己能夠飄浮在空氣里。

需要走一段人生路，才能夠區分什么是“欲望”，什么是“夢想”。欲望會在清晨醒來之后的沐浴中消散，在目睹摩天大廈、寶馬香車時重新升起。而夢想卻在你走出幾步被擊倒之后，依然照耀在面前，讓你咬牙含淚卻依然翻身爬起，繼續追逐。

欲望讓人覺得自己很重要，而夢想卻讓自己變得很輕很輕，輕到采取任何舉措都不會猶豫再三。欲望讓人在選擇之間備受煎熬，求神問卜，夢想卻讓人邁出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如果只是擁有欲望而無夢想，最合理的方式是熄滅它。與其滿足它們的全部，不如克服其中之一。只有欲望才會構成選擇題，所以，任何一個選項之下都有你的欲火熊熊燃燒，讓人備覺煎熬。如果認為自己胸懷夢想，那么就從心念一動起去做證明題，證明你愿意為此承擔后果，證明你有這個能力把空想變成現實。

擁有夢想的人不做選擇題，他們只做證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