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正
17歲那年,我念高二,學習成績一團糟。更糟的是,我跟最要好的同學不知為了什么事不說話了。我回到家對什么事情都生氣,跟母親也處不好。我覺得自己把人生整個活“壞”了!像數學的二次曲線,你如果一開始沒聽課,后面就會完全聽不懂老師在講什么。我想要另外一個自己,重新來過,她會把書念好,不再游游蕩蕩,她會瀟灑得多。我相信一個人如果瀟灑、滿不在乎,人際關系就會好起來,她也不會再與母親鬧別扭了!
每一次遇到挫折,我就會假想有另外一個自己,她活得比我好,能夠避開所有我犯過的錯誤,她快樂、成功,對未來充滿信心,我沒機會走的路,她有!她會坐在鋼琴前面,如癡如醉彈出貝多芬的《月光》,那是我不會的;她像魚一樣游于水中,那是我不能的;她很酷,整天埋首在花圃、叢林里,與人見面時,伸出還沾著泥巴的手,說:“嗨,你好,我是學植物的!”
我在腦海里不斷演繹“她”的美好生命,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假想自己是另外一個人,過著另外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
那是多莉羊還沒有誕生的年代,生命只有一次機會!1997年2月,多莉羊在遙遠的蘇格蘭誕生,我像所有好奇的讀者一樣讀著報紙,看科學家怎樣把一頭母羊的未受精卵取出,把細胞核吸出來,如何接合上另外一頭母羊的乳腺細胞核,再如何把成功融合的卵子移植到另一只“代理孕母”的母羊子宮內,孕育、誕生,震驚世界,然后,可不可以復制人?世界吵成一團。
17歲以來的想望,以一只羊的姿態,在高原上,“咩咩”地對我喊叫——你忘了嗎?你曾經想要另外一個自己,完成你沒做好的一切。你總以為真實的自己比表現出來的擁有更大的潛力,只要有一個新的“機會”,你將全力以赴活出全然不同的人生!你看!你的幻想與真實只在一線之間,甚至搞不好許多科學家已經偷偷在做了。你極有可能在有生之年,實現17歲的愿望,從你身上取出一個細胞核,復制一個一模一樣的你,擁有完全相同的基因,而你可以給她不一樣的環境,照著你希望的那樣前行。她是你的孩子,你的姐妹,她是你!
她是我的孩子嗎?如果經由我的子宮來孕育她的誕生,我的感受可能會接近些,然而在受孕的初始,沒有愛情的催化,將是怎樣的遺憾!而我會愛她嗎?像愛我的孩子一樣?我的孩子帶給我人生最大的神秘悸動!人類的遺傳因子有50萬到100萬個,當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結合,染色體組合的可能性在70兆種以上,我的孩子在這70兆分之一中選擇了屬于她的因子,進入我的子宮、著床、細胞分裂,獨自運作,統籌一個繁復的生命工程,誕生為她現在的模樣、性情、才智。她每一天的成長,都帶給我驚奇,激發我的母愛……我不確知,那一個“復制”的孩子,是不是也能同樣啟動我的母性之泉?而她身上不負載任何的幾率值,無須猜測,我可以清楚地預見她未來的長相、身材、興趣。是的,可以更適情適性地栽培她,但我從她身上還會不會有發掘的驚奇感?她的所有短處都在我的掌握范圍,我會不會更貼近地看到自己的劣根性,恍悟原來一切無可更改,換一個自己,也不會有根本上的分別?如果不能激發我的母愛,我是否能視她為我的妹妹?像從母親的子宮里一同出生的孿生姐妹?我們的基因不是來自同一對父母嗎?只不過比起一般的雙胞胎,我們的基因百分之百相同。而我走了一段人生路,知道自己哪里會跌跤、會犯錯,可以給她指引和保護,讓她真正如我所想,過得比我好??墒?,私心里會不會暗中較勁,會不會嫉妒她得天獨厚,如同許多姐妹之間的嫉妒?
因為我到底不能當她是我自己啊!她是我嗎?靈魂也能復制嗎?
我看著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擁有同樣稟賦、同樣缺憾的女子,在一片全新的環境里,逐漸離我遠去。她是我的孩子、我的姐妹,擁有一個獨立的靈魂,她勢必與我漸行漸遠,以擺脫我的影響,因為我們是那樣百分之百的相像?。《龝粫娴谋容^快樂呢?一個急于擺脫另一個影子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