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編者按:青春是葳蕤絢爛的夏花,青春是悠揚動人的歡歌。盡管時光荏苒,青春易逝,但每個人都有過不一樣的流金歲月。近期,我們約請了一些知名學者、媒體人、專欄作家,撰文回憶自己的中學時代,和廣大讀者朋友一道分享他們的青春之歌。我們從2013年第14期開始,連續刊發,敬請大家關注。
葉開,男,1969年生,本名廖增湖,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現代文學博士,現為《收獲》文學雜志社編輯部主任,因編發莫言長篇小說《蛙》而獲“茅盾文學獎責任編輯獎”。發表過數十篇評論文章及《口干舌燥》、《我的八叔傳》、《三人行》、《愛美人》等長篇小說,并出版了小說集《秘密的蝴蝶》。2011年7月出版《對抗語文》,對中小學語文教育進行深入的反思,引起了社會各界對語文教育的關注。
我老家坡脊是個比芝麻還小的圩鎮,在中國大陸最南部的雷州半島上。我在網絡地圖上放大再放大,怎么也找不到她,我的家鄉似乎被一陣熱帶季風刮跑了。
長到8歲要上學了,我仍然常常倒掛在樹上。我拉著父親的手,走在通向龍平小學的黃泥路上,可內心仍然牽掛著我們家那五棵枝葉婆娑的番石榴樹。如果不是被迫要直立行走,要進入人類社會,我寧可一直待在樹上。
現在30年過去了,我身體里仍有一個小男孩,一直在樹上蕩秋千。
我上小學時的主要活動是種甘蔗,課余則捉魚摸蝦。我幾乎沒有做作業的“不良記憶”。有一年,學校發了兩本印刷精良的暑假作業本,我愛不釋手,生怕自己寫的字玷污了那些潔白的紙張,于是決定不做作業了。
吃完晚飯,我們還要回學校晚自修。小孩子每人拎著一盞煤油燈,三三兩兩地走在路上,身體融進夜色,在蚊蟲的簇擁下,愉快地返校。在教室里,每個人面前都有一盞煤油燈,微光照亮了他們的臉。一些同學看課本、抄生字,我則在煤油燈上炒豆子。玻璃燈罩上擱一個錫紙疊成的“小鍋”,從衣兜里掏出一把黃豆,挑出幾粒,放進去,煤油燈火焰搖曳,香氣慢慢地飄散,充滿了整個教室。
我們學校坐落在一片山洼間,山坡上是一望無際的甘蔗林,山腳下是波光粼粼的大水塘。這種環境里,小動物特別多,小蟲子的種類也很豐富。到夏天,我們就捉蟬蛹和螞蚱,撿來枯枝敗葉,生一堆火烤著吃。
晚自修8點鐘結束,天色已很晚了,夜也很深了。兩百多個小伙伴從不同的教室出來,三五成群地在路上走,走到了岔路口,各個方向都有,不斷地四下散開。每人提著一盞小油燈,孩子們說話的聲音和燈光交織在一起,豐富了我們寂寞的夜晚。
我的家鄉差不多是熱帶氣候,天氣變化多端,隔三差五地刮風、閃電、打雷、下雨、發洪水,生活貧窮而快樂。在這簡單的快樂中,很少有人想到將來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
小學畢業,我的語文和數學加起來一共99分。大姐走了后門,把我弄進河唇初級中學,這才有繼續讀書的機會。
河唇是個小鎮,那時叫河唇公社。河唇是柳州鐵路局轄下的火車大站,火車從河唇樞紐分成兩個方向前往茂名和湛江。河唇車輛段段長的級別等同于縣長。河唇鎮另一個大單位是雷州水庫運河管理局,局長的級別也等同于縣長。水庫管理局管理著規模位居全國前十的鶴地水庫。鶴地水庫水質很好,可以直接飲用。我家緊靠著鶴地水庫,我從小就在水庫里玩水,很多水灣都清澈見底,水草游魚,歷歷可見。
在郭沫若題寫名字的青年亭上極目遠眺,煙波浩渺,橫無際涯。湖中有數個荒島,令人遐想。
上初中后我住集體宿舍,全校幾十人擠在一間教室改成的宿舍里。宿舍無床,只是繞著四面墻搭了一圈雙層木架子,每人各鋪一塊竹籬,就是自己的床,大家躺得密密匝匝,情形跟養雞場似的。到周末,騎車十幾里地回坡脊,有一段路是鶴地水庫的大壩。大壩黃泥路面,如果剛下過雨,又被手扶拖拉機碾過,就成黃泥沼澤了。黃泥漿黏性大,騎車沖上去會被急剎,有些人會從自行車前飛出去,落在黃泥漿里。我們會扛著車翻過堤壩圍欄,沖進水庫里洗澡。鄉下孩子沒那么多講究,直接脫光,將衣服在水里泡掉黃泥漿后,攤在草上、石頭上晾曬,我們則繼續在水里泡澡,悠閑、去暑,不知日之將暮。
河唇初級中學按優、良、中、差分為四等,優等生在一班,劣等生在四班。我和全公社的小壞蛋們都被分在四班,等著自生自滅。我們的老師有殺過豬的、有開過拖拉機的、有打過預防針的、有做過冰棍的,身份都十分可疑。
我們班兩年內換了四位班主任。初二結束時,來了吳卓壽老師。
一天下午,吳老師把我留在教室里。夕陽的光線從窗外照進來,犀利地架在教室上空,仿佛達摩克利斯之劍。我立即主動地回憶:沒用鉛筆夾女生的頭發,沒在門上放掃把,沒疊過紙飛機,沒伸腿絆女生的腳,沒在嚴麗麗襯衫背后貼紙條……
吳老師臉色溫和,不像要大開殺戒。他問:“廉江去過嗎?”
我點點頭。廉江我去過很多次,很喜歡那里的一家私人書屋。對我們這些鄉下孩子來說,縣城就是大城市了。
“湛江去過嗎?”吳老師又問。
我點點頭。湛江是海港,小時候,母親帶我們去那里的動物園看過猴子和哈哈鏡。
“湛江可是個好地方啊,”吳老師說,“我做夢都想去湛江工作。”
沒想到吳老師還做夢,愛做夢的人總有些與眾不同。
“那我問你,廣州去過嗎?”吳老師的聲音從天外傳來。沒等我回答,吳老師就從我苦悶的小黑臉上知道了答案,“別說是你,我都沒去過……”吳老師坐在我面前的桌上,朝教室門外揮揮手,趕走了幾個探頭探腦的家伙,循循善誘地對我說:“廣州就是天堂。那里人人都穿綾羅綢緞,天天都吃山珍海味,妹子個個像花一樣漂亮。你開動腦漿想想……”
我腦漿完全不夠用。但我腦漿上有根小燈芯,被吳老師舌頭上的火焰點燃了。他稍微挑一下燈芯,火就會旺起來,“……我來跟你說讀書多么重要!如果你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就能去廣州了。你可以留在廣州工作,還可以娶大城市的妹子做老婆。今后,你的孩子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了。”
我那時才14歲,吳老師就對我進行了成功學的“洗腦”教育。這種教育方式是有效果的,我在他的“煽動”下開始努力學習,以六科360分全班第一名的成績,升入了河唇中學。
河唇中學在河唇火車站另一頭的山坡上,校舍雖然無序,設施倒是齊全。十幾排瓦房坐落在不同方位,橫七豎八地散著,各種樹木長到高空中,或俊俏,或婆娑,顯示著土地的肥沃。各種鳥類出沒,掩映在樹梢上的鳥巢,高得讓人喪氣。
老師們也住在學校里,一邊給我們上課,一邊養雞養鴨。
河唇中學以往通常只有理科班,偶爾會開一次文科班。高一結束時,我要求成立文科班,于是學校就有了文科班,混高中文憑的全公社的小壞蛋們都跟過來了。文科班要上歷史和地理,卻沒有老師。政治老師邊自學邊教我們地理,歷史老師老得背都駝了。有時候他沒來,我就給班上同學講歷史。
對于歷史,我知之甚少,只是把歷史書看完了,又曾聽我父親講過一些薛家將、楊家將、岳家軍的故事,胡亂摻和著跟同學們瞎咧咧,大家也很高興。我的同桌王戈一高興,他的歷史書上某一頁就變成紙飛機朝我超低空飛過來。班上同學的手工都做得很好,他們的歷史書、地理書、政治書等,不到半個學期就會變成各種紙飛機,在教室上空翱翔,最后消失在歷史長河中。
那年我高二畢業,全班參加湛江地區預考,只有我一個人上線,擁有參加高考的資格。同學們也不嫉妒,甚至對我有些憐憫——預考結束他們就自由了,這一生中再也不用參加考試,就等著發畢業證書回家了。而我還要繼續參加討厭的高考。因此,他們幸災樂禍地看著我,歡送我搬出集體宿舍。學校專門為我騰出招待所的一個房間,恨不得把我這株文科獨苗種在花盆里。我可能是全校有史以來第一個過預選線的文科生,享受了特殊待遇,搬進了招待所,有不做早操的特權。
1986年,我參加了那年的高考,6門課共考了384分,英語32分,數學23分。這個成績如果放在上海,可以上大專,而在我們湛江只能上個“夢中學堂”。高考因為地區差異而造成了極大的不公,邊遠地區的考生即使付出雙倍的努力,仍然得不到公平的升學機會。
參加高考失敗后,父親讓我進縣一中文科補習班復讀,他說:“你隨便讀,考不上就回家賣涼茶。”
那時我哥哥已在縣一中文科補習班混了3年,我進補習班時,他到了第4個年頭。同班同學如果應屆考進大學,已經要畢業了。有地頭蛇哥哥罩著,把我引薦給各路豪杰,我才不會被欺負。那時全班118人,我的成績排在100名外,這才知道補習班也是一個叢林,高手如云,臥虎藏龍啊。有位補習班前輩已經待了8個年頭了,他臉上有一種古老的表情。我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一聲不吭,只是額頭上皺起幾團凌亂的皺紋。
為了實現混進大城市的夢想,我扎扎實實地拼了10個月,沒日沒夜地做英語、數學習題,語文、歷史、地理等完全放棄,只能旁聽補習前輩們討論,然后記在心里。憑著我的閱讀積累,高考語文是全班最高的97分,歷史、地理、英文都是90分,當時也是全縣最高分。只有數學88分、政治76分拖了點后腿。后來上了大學,我發現同班同學的數學成績沒有低于100分的,一位湖南籍同學甚至考了117分,比我高了29分。文科考試,卻以數學成績決勝負,可謂荒唐透頂。
如果沒考上大學呢,我就在老家賣涼茶了。我很有商業天賦,涼茶賣得比誰都好。后來,在各個大學里演講時,我常吹噓說,不上大學,說不定我現在就是涼茶大王,就沒有王老吉什么事了。大家一陣掌聲伴隨一陣笑聲。
誰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