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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劫良緣(一)

2014-05-14 09:54:28十里菱歌
桃之夭夭A 2014年8期

十里菱歌

第一章 風(fēng)火山莊

世人都說神仙好,我說凡間也很好。

這凡間的第一大好,便是暖乎乎軟綿綿香噴噴的大床。又是一覺好夢醒來時,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哈欠。下到凡間十年,來到風(fēng)火山莊五年,自從在擂臺戰(zhàn)上贏得了這座忘憂園后,我便夜夜好夢,逍遙快活似神仙。

雖說我本來就是神仙。

陽光透過薄透的窗紗照上我的枕畔,我瞄一眼擱在其上的時盞花,不盈不缺正好開了五葉花瓣,一瓣一色散著五彩芳華。這株時盞花是九重天的太子殿下從瀛洲帶回來給我的手信,說是有花靈,一生只認定一個神仙當(dāng)主人,當(dāng)仙主入眠時它會盡數(shù)凋謝,只剩一枝花桿兒,而后一天綻出一片新的花瓣,這樣,神仙醒來時只要數(shù)數(shù)有多少片花瓣便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

時盞花是個好東西,尤其對于我這種一睡就不知今夕何夕的懶神仙來說,更是個不可多得的妙物。此時只要朝它瞄上一眼,我便知道我足足睡了五日,該是時候活動一下了。

照以往的經(jīng)歷來看,若我再不起床,我那幫師兄弟很快就會破門而入,一人抓手一人抓腳地將我抬去給凡人大夫急救。凡人大夫哪診得出來我這是什么病,往往都是一邊把脈一邊“嗯啊,這個……大抵是身子骨虛……”幾句,然后胡亂地給我抓幾把貴死人不償命的藥,以忽悠我那幫同門愛泛濫的師兄弟。

一想到那藥的滋味,我恨不得馬上放棄治療。

我一邊唏噓一邊掀開被子,才一有動作,便看到一雙大眼正在床邊眨巴眨巴,好不可憐地望著我。

這是一雙女子的眼睛,如寒煙秋水,煞是楚楚動人。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臉頰紅潤,唇色卻出人意料地蒼白,一頭長發(fā)織成麻花辮斜斜地垂在胸前,頗有幾分凡間十六七歲少女的俏麗模樣。她一襲杏紅布裙,肩上掛著一個亞麻色的包袱,看起來風(fēng)塵仆仆。

我掀被子的動作一僵,下一刻,便立刻扯過被單蒙住頭,倒回去繼續(xù)裝睡,心里暗自尋思著要掐個什么訣才能不動聲息地將她送回千梧鄉(xiāng),又或者掐個什么訣才能讓我自己不露痕跡地乾坤大挪移。訣念到一半耳邊就傳來她傷心的低泣,我狠不下心,只得嘆一口氣,作罷。

“你有什么話直說便是,怎的在我床前就哭了起來?”我看著眼前這哭得梨花帶雨的人兒,覺得她真是太不吉利了,若讓我那幫師兄弟看到這番情景,還不被嚇破膽,以為我睡著睡著就一睡不醒了?

“鯉吹……鯉吹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找到了神上你,一時喜極而泣。”鯉吹抹淚道,“神上,你可知道,鯉吹找了你整整十年。”

有些話我知道自己不該說,說出來就會顯得很冷血很沒良心,然而,我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你這十年,指的是凡間的十年,還是天上的十年?若是凡間的十年,放到天上也不過是十天罷了。”

此話一出,鯉吹果然忘了掉淚,怔怔地看著我,半晌后,一張俏臉倏地漲紅:“自然是凡間的十年!”末了急忙補一句,“你只是消失了凡間的十年,千梧鄉(xiāng)和九重天就已經(jīng)亂作一團,要是消失了天上的十年,后果鯉吹簡直不敢想象!”

鯉吹這番話說得我有些汗顏,順了順胸前睡亂的發(fā)絲,我干笑兩聲:“啊,原來都過了十年了,難道這就是那啥‘光陰似箭,歲月是把殺豬刀?哈哈——十年不見,你也長得這么大了,這把刀還真是鋒利啊,哈哈——”

鯉吹奇怪地低頭瞅瞅自己,又瞅了瞅我,喃喃道:“放到天上也不過是十天,應(yīng)該沒什么變化才對啊……”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眼眶泛紅道,“神上你離家出走也就算了,為什么還要斂去一身仙氣,讓懷青帝君和六位帝妃娘娘尋不著你,讓蓮華神君尋不著你,讓鯉吹也尋不著你……”

鯉吹列出的一大串名單里,沒有我想聽到的那個,心底忽然有些發(fā)緊。面對鯉吹含幽帶怨的控訴,我只好一個勁兒地干笑。

“你不用強顏歡笑的,你不知道,我們看著你笑更心疼……”鯉吹吸吸鼻子,眼角滾出淚珠,“就算風(fēng)破神君傷了你的心,你也不用這般……”

心頭猛地一震,生怕鯉吹繼續(xù)說下去,我急聲岔開話題道:“鯉吹啊,我說你為啥是一尾小紅鯉呢,你要是一尾鮫人的話那該多好哇,依你這么愛哭的性子,我們千梧鄉(xiāng)早就脫貧致富,快快樂樂奔小康了……”要知道鮫人一族在哭泣的時候,眼眶里滾落的都是一顆顆價值連城的珍珠。

“……”

鯉吹有些尷尬。

想來本玄女還真是造孽,這么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在凡間奔波多年終于尋到了我,我卻要惹她哭惹她尷尬,不過,她尷尬一下總好過我花了十年來愈合的傷口又被血淋淋地撕開。

我嘆氣,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下來,坐到梳妝臺前準備更衣梳洗。

鯉吹的尷尬走得倒也挺快,見我起床了,她急忙擱下包袱,咚咚地跑過來接過我手中的梳子,乖順道:“神上可是要打扮?請讓鯉吹來。”

“是要打扮,不過卻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打扮。”我道,“這十年我在凡間一直女扮男裝,你隨便幫我扎個馬尾就好。”

“女扮男裝?”鯉吹瞪大了眼睛,“為何?”

我掐個訣將自己變成男兒身,透過鏡子對背后的鯉吹眨眨眼:“風(fēng)火山莊只收男弟子,再說,我今日有個擂臺要打……”在鯉吹驚怔的目光中,我對鏡子仰高下巴,左瞧瞧右瞧瞧,“唉,造孽哦,睡了幾日,我竟然又帥了……”

“……”

鯉吹嫌只扎馬尾太單調(diào),便將枕畔的時盞花取了過來,斜斜地簪在了我的發(fā)上。

一番修飾妥當(dāng),我攜她來到舉辦擂臺的地方時,所有的小伙伴都驚呆了。

我看著鴉雀無聲的現(xiàn)場,再側(cè)眼瞟一記鯉吹,心里不禁笑嘆一聲“無知的人喲”,鯉吹這副姿容在神界里不過平平,然而一放到凡間卻能讓一群人看直了眼。

此地是風(fēng)火山莊里的一處桃林,桃林中央用木板架了一處擂臺。如今正值初春時節(jié),桃林里桃花灼灼綿延成紅云一片,艷麗的色彩將擂臺四面圍合,而我和鯉吹正站在一棵桃樹下,一根壓滿桃花的枝丫堅韌而不失柔軟地延到了我和她面前,她紅裙,我白衣,想必從遠處看來是一番景致,也難怪擂臺上對戰(zhàn)的兩人都瞬間忘了招式。

一陣忘了呼吸的寂靜后,緊接著便是一陣喧嘩。

“十四師兄!你身邊那名漂亮妹子是哪里來的?!”

“好哇你小十四,難怪能在房里待幾天幾夜不出門,原來是有美人相伴!”

“嗚嗚……好師弟啊,你師兄我一把年紀了連女人的小手都沒牽過,你就當(dāng)可憐可憐我,把美人讓給我可好……”

一時間,臺上臺下怒罵聲哀號聲亂成一片,噪音制造者皆是我的師兄弟們。

“兄弟們,淡定啊。”我瀟灑地微笑,“想要美人,那也要問問美人愿不愿意,對不?”

我無辜地望著鯉吹。

鯉吹小小一驚,慌張道:“神上……不,小姐……不,少爺,對,少爺,鯉吹是萬萬不愿意離開你的。”

“唰唰唰——”師兄弟們射向我的眼神簡直快起火了。

我假裝什么都沒看見。你們瞪我吧,瞪我也沒用,白蛇和許仙的故事已經(jīng)告訴我們,跨界交往是不科學(xué)的,是會遭到諸如法海等人的破壞的。

我好整以暇地抬手去折了一根桃枝,放在手里掂了掂,隨口問道:“今日擂臺戰(zhàn)的獎品是什么?”

風(fēng)火山莊作為一個武莊,與別的武莊最大的不同便是——它每隔一個月就會舉行一次擂臺賽,獎品豐厚且無比誘人,引得各路綠林好漢每每都算著日子來奪寶廝殺。這番情景到了莊內(nèi)弟子眼里,便是“我們家的寶貝別人都來搶了,爺能不揍丫嗎,開戰(zhàn)”,是以,每當(dāng)舉行一次擂臺戰(zhàn)過后,我?guī)熜值軅兊墓Ψ虮愣技娂娚狭艘粋€新臺階。

我的話剛問完畢,眼角就突然掃到一個物體朝我這邊砸過來。

我真是好眼力,當(dāng)那個鼻青臉腫的“物體”砸到我跟前,我居然還能一眼就辨認出這貨是我的八師兄。八師兄這張臉雖比不上神族男子那么招搖,卻也是五官端正的“風(fēng)火山莊十大杰出青年”一個,幾天不見,他咋就將自己毀容成了這個模樣?

“獎品是……是江南饕餮樓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一張。”八師兄喘了好大一口氣,躺在地上還沒起來就猛地伸手一把抱住我的大腿,激動道,“小十四,我們風(fēng)火山莊就屬你武功最高!你去幫師兄把那個臭和尚打得斷子絕孫!”八師兄咬牙切齒地一手指向擂臺。

我順著他的手勢瞟擂臺一眼,看清楚了,蹲下來與他道:“師兄啊,你這話說得不對,既然是和尚,本來就不會有子嗣,又何來斷子絕孫之說?”

“他是假和尚!”八師兄眼眶通紅,“真和尚會來搶‘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嗎?江南饕餮樓賣的都是葷菜!真和尚會在比武時招招都對著人家的臉打嗎?他分明就是嫉妒你師兄我的美貌!”可能是說話太激動牽扯到痛處了,八師兄說著說著禁不住淌下兩行辛酸男兒淚。

我恍然大悟,難怪看他別處都沒怎么傷,就臉傷得最重。

我眼風(fēng)一掃,看到八師兄暗戀的那名婢女正一臉好奇兼擔(dān)憂地望著這邊。八師兄平日里對我還算照顧,吃不完的雞腿都會分我一只,我不能讓師兄在經(jīng)歷毀容后還經(jīng)歷失戀。回想一下小時候阿爹是怎么哄我的,我拍拍師兄的肩膀,安撫道:“師兄乖,師兄不哭,師兄好師兄妙師兄呱呱叫,師兄師兄一級棒,十四現(xiàn)在就去幫你把那個假和尚打下來。”

這一招果然好用,八師兄抹了一把淚,抱住我小腿的雙手轉(zhuǎn)而一推,狠狠道:“去!小十四你快去!把他的命根子給你師兄踹下來!”

八師兄果然英明,擂臺上的這個,是個假和尚。

說是假和尚其實也不太貼切,嚴格說來,這名仁兄連人都不是。他是只老虎精。

一身灰色道袍,頭頂剃得油光滑亮的,淡淡的眉,細細的眼,老虎精左手纏著一串佛珠,右手握著一把大刀,禪味和殺氣糅合在一起,無比怪異。

和尚是假的,道袍和佛珠卻是真的,正是因為有了這兩件法器的加持,才使得這看起來不過一百來年的老虎能化作人形。這么一來他搶“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也說得通了,剛出山的老虎,一般都很饑餓。

看到我躍身上了擂臺,老虎精惺惺作態(tài)地雙掌合十,彎腰道:“阿彌陀佛,貧道法號虛空,敢問施主大名?”

“空虛。你叫我空虛公子便對了。”我甩甩手中的桃枝,把上面的露珠清干凈,懶洋洋地應(yīng)道。我小時候險些慘遭白虎吞食,因此對老虎一族向來都沒多大好感。

老虎精臉色僵了僵,大抵聽出了我的不耐煩,卻仍是裝模作樣道:“那么,便請施主賜教了……敢問施主的武器?”

我搖搖手中桃花依舊絢爛的桃枝。

凡人很弱小,我在凡間所有的比武一直是以樹枝代劍,今日可以說是歪打正著,桃自古以來就是辟邪圣物,用來收拾這心術(shù)不正的老虎精,正好。

老虎精訝然:“施主莫非是想憑一根樹枝就打敗貧僧?”

我輕笑:“有何不可?”

眼前這只老虎精顯然修為不夠,我一眼看穿了他的真身,他卻始終不曉我是九天上的朱雀玄女。曉了,或許就不敢如此“義無反顧”地殺過來了。

一開打,老虎精那滿身戾氣便再也藏不住,他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風(fēng),呀呀呀大喝著朝我直砍而來。

這種程度,若無意外,我一招之內(nèi)就能送他離開,千里之外。

壞就壞在有意外。

耳邊忽然傳來鯉吹撕心裂肺的一聲“不要——”,緊接著,一個杏紅色的人影飛撲到我面前,緊緊地將我抱住。

下一刻,耳邊又接二連三地響起一聲聲破音的“美人不要——”,緊接著,無數(shù)個人影飛撲到我面前,緊緊地將抱住我的人抱住。

我的娘!

這種戲段,我曾在茶樓聽說書時聽過,卻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它會活生生地在我身上上演。若只撲過來鯉吹一個,我還能抱住她點足躍開,然而飛過來的卻是我那憐香惜玉的師兄弟們一坨,要抱住他們一起躍開,恕我的手不是橡皮,不能隨時伸長還順帶打個卷兒。

啊,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啊……

眼看老虎精的大刀就要殺到,電光石火之際,我只來得及掌風(fēng)一震,將連體嬰一般的他們齊齊往外震飛。這么一輪動作下來,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時間躲閃。

沒想到我堂堂初月玄女最終竟是死在區(qū)區(qū)老虎精的刀下,還是這么狗血的死法。這消息要是傳到九重天,我肯定會被人笑掉大牙。要是傳到千梧鄉(xiāng),阿爹肯定以生了我這么個不中用的女兒為恥,要是傳回我哥蓮華神君的耳里,他一定會咂咂嘴說:“月月,闖蕩江湖,沒哥哥我在你身邊就是不行啊……”

在老虎精的大刀就要從我的天靈蓋劈下之際,我腦子里一瞬間閃過許多亂七八糟的念頭。

再痛,閉上眼,咬咬牙也就過去了。

然而命運這東西有時卻有趣得很,它既然已經(jīng)讓我經(jīng)歷了一次說書里才有的戲段,便好事成雙,讓我在短短的一日內(nèi)又經(jīng)歷了一次。

就在這一刻,背后突然有一股清雅的冷香貼近,仿佛是寒冬臘月里隨風(fēng)散開的白梅氣息。這熟悉的味道讓我心頭一跳,下一瞬便感覺到有人從后方摟住了我的腰,微微使勁將我往一片溫暖中帶。

“鏘——”

兵器交擊的金屬聲在我耳邊響起,震得我一雙朱雀耳有片刻的轟鳴。我呆呆地捂住耳朵,卻聽見一道低沉的笑響在我身邊:“小滿,怎么你總是遇上各種麻煩事呢?”

我抬頭望天,倒也很想反問一句:“怎么你總會在我遇上各種麻煩事的時候出現(xiàn)呢?”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救了我的是誰。

正所謂“人在江湖走,真名是浮云”。我本名初月,在江湖上闖蕩了這么久,我用過的假名多得連我自己都記不清,情急時甚至連“王二麻子”“張二狗子”之類極具鄉(xiāng)村氣息的名字都能搬出來頂一頂。然而,天上地下,四海九州,五萬年來,我卻唯獨沒有對誰報過我叫“小滿”。

因為,小滿既不是我的真名,也不是我的化名,它是……一個小名。

是九重天上的太子紫朔為我取的昵稱。

自從我有記憶以來,紫朔便是這么喚我。記得我當(dāng)年年紀小,尚屬叛逆期,曾經(jīng)無比嫌棄這個名字,認為它一點兒也不霸氣,聽起來還會給人一種“這個名字的主人是個小胖妞”的感覺,心想倉頡造了這么多字,怎的紫朔就給我取了這么一個?

于是某一天,我氣呼呼地跑到紫朔的故宸宮里,叉著腰對他吼,控訴這個昵稱的不和諧之處。紫朔只是薄唇一勾,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發(fā),說了句:“小滿小滿,這個名兒有什么不好?”

多年后我想起來,不得不感慨美色真是這世界上最犯規(guī)的東西。那時我年紀小,很傻很天真,還沒修成對美色的抵抗力,被紫朔那般笑上一笑,揉上一揉,胸中的萬丈豪情便嗖的一聲全泄露了個干凈。

到頭來,事情沒有任何改變,紫朔還是“小滿小滿”地喚我,這么多年,我聽著聽著也就習(xí)慣了。

耳畔又響起一聲輕笑:“真不愧是你,這種時候也能發(fā)呆。”

我緩緩轉(zhuǎn)回頭,身后這名仔細地將我護在懷里的年輕男子,不是紫朔又是誰?

即使從小泡在神族的美男堆里長大,此刻如此近距離地看紫朔,我的小心臟還是控制不住地顫了一顫。

黑發(fā)如緞,唇若紅楓,他一襲淺紫色衣袍,袖口和衣襟處用白線黹了桫欏花紋,此般容姿,俊美得天上地下,四海九州也絕無僅有。記得曾有個凡人畫師,以擅畫美人圖享譽天下,因緣際會得以在夢中上九重天一游,見到太子紫朔時只吟了一句“十分天闕美,九分在朔君”,夢醒回到凡間后,便輟筆不再繪圖了。

此刻,紫朔左手擁著我,右手執(zhí)著玄茫名劍——這是上一代戰(zhàn)神胤川帝君的遺物,如今握在紫朔手里,非但沒有不適合,反而連劍身都散發(fā)著淡淡光華,顯得比圖典中畫的更為冷峻鋒利幾分。

順著劍端往下看,我先是看到了斷成兩截的大刀,再看到一襲空蕩蕩的道袍,然后看到一串散落在地的佛珠。剎那間,我覺得天地萬物都安靜了。

天地萬物確實也安靜了。

只不過,眾人被紫朔的容顏驚得忘了言語的安靜,和我看到老虎精被斬得魂飛魄散的頭腦空白不同。

四萬九千三百年前,夷吾山上,一名冷漠寡言的少年,因為救我而斬殺了一頭白虎靈,緣此,他被罰下凡歷一世情劫。歷劫結(jié)束后,他攜著一名凡間女子雙雙跪到了天帝面前,言他要和這名女子成親。

想起那日那幕,心口猛地躥上一陣刺痛,我聽見自己開了口,聲音卻破碎得不成語句:“紫、紫朔……老虎,你……劫……”

紫朔把玄茫劍幻去,空出手來揉了揉我的臉,淺淺笑道:“別怕,我殺的只是一只普通的老虎精,和四萬年前風(fēng)破神君殺的白虎靈不同,所以,我不會被罰歷劫。”

他的話飄忽地傳進我耳里,我心神定了定,想起方才自己連話都說不清好像有些丟臉,就挺了挺腰,理直氣壯道:“誰怕了?就算你殺的是白虎靈,你貴為天帝的寶貝兒子,天帝也是舍不得罰你的。”

紫朔似笑非笑地瞟了我一眼:“放你獨自在凡間逍遙了十年,這性子倒是又放肆了不少。”

他這話倒是提醒了我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我揪住他的衣袖,急急問道:“話說回來,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這里的?”

“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他抬起手在我頭頂動了動,我才意識到發(fā)上簪著的時盞花歪了。他靜靜地凝視著我的眼睛,半晌,嘆息似的開口道,“小滿,你是時候回去了。”

心中一緊,我不以為然地撇撇唇:“我才不要回去呢,凡間這么多好玩的好吃的……”

“有些事情,始終是要去面對的。”他道。

我訕訕干笑兩聲,想著要怎么轉(zhuǎn)移話題,看見四周一群表情夢幻的師兄弟們,便道:“哇噻,不愧是天上第一美男子啊,你看看你的美色,把這些少年煞得現(xiàn)在都回不了神呢,佩服佩服……”邊說邊急忙作揖,“雖然有些勝之不武,但這次的擂臺得主應(yīng)該就是你了,獎品是江南饕餮樓的‘任吃任喝任住免費券一張,恭喜恭喜……”

“風(fēng)破的婚期,定在五日后。”他打斷道。

“……哦,是嗎?”

我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笑容,告訴紫朔我一點兒都不介意,沒想到,嘴角一動,引出的卻是滿眶的淚意。

我急忙捂住眼睛:“哎呀,凡間不比天上,這里的沙子忒兇殘,忒兇殘呀……”

“小滿。”

似乎有一聲低嘆散在風(fēng)里,我聽不大真切。

我覺得自己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不就是失戀而已嘛,不就是從小暗戀的人要成親了,新娘子不是我而已嘛,我不僅離家出走,累得千梧鄉(xiāng)上下發(fā)了瘋似的尋我,還累得事務(wù)繁忙的太子殿下特地下了九重天,當(dāng)神仙當(dāng)?shù)孟裎疫@么不明大義也委實不容易啊。

捂著雙眼的手不敢放下,怕一放下淚水就會無法控制地漫出來,我吸吸鼻子,嗓音卻哽得沒理:“我怎能回去……我回去,會被笑話的。”

堵得發(fā)澀的鼻端突然聞到一絲極淡極淡的墨香,我感覺到有一片冰涼覆在我的手背上,良久良久,我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紫朔的手。

他說:“有我在,沒人敢笑話你。”

回去之前,我去和風(fēng)火山莊的莊主,我的師父歲晏道人告別。

其實,告別是假,要回我這一學(xué)年的學(xué)費是真。

歲晏道人,多仙風(fēng)道骨的一個名字,一聽,腦子里就不由得浮現(xiàn)出一位老者須髯飄飄,慈眉善目的形象。我當(dāng)年懷著激動的心情跪倒在風(fēng)火山莊的大堂下,抬頭看向主位上那名傳說中的歲晏道人時,才發(fā)現(xiàn)這位主,年輕得離譜。

和老氣橫秋的名字不同,歲晏道人不過二十五歲左右的模樣。

沒有須髯飄飄,沒有慈眉善目,猶記得歲晏那日黑發(fā)玄衣,高深莫測地坐在主位上,以醇厚似琴鳴的聲音問我:“天下武莊何其多,我看你也不像沒有武功底子的人,為什么要選擇風(fēng)火山莊?”

思索片刻,我道:“風(fēng)火二字,取義于‘其疾如風(fēng),侵略如火,從這句話中就可以看出貴莊的理念,相信在此二訓(xùn)的指引下,在歲晏師父的教導(dǎo)下,我一定能獲益良多。”

前半句謙虛地彰顯了我的才華,后半句自然又不做作地拍了馬屁,我對自己的這一番說辭很是滿意。

歲晏點了點頭:“你這話說得很合我意,不過,‘風(fēng)火山莊這名兒,只是希望招多點徒弟,多賺點錢,生意做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罷了。”

“……師父英明。”我嘴角有些顫抖。

“好說好說。”歲晏笑得依舊眉清目朗,“那么……好徒兒,你現(xiàn)在是要交一年的學(xué)費,還是交兩年的學(xué)費?”

我當(dāng)時以為自己不會這么快就回神族,大手一揮,極具土豪氣息地砸下了六年的學(xué)費,可現(xiàn)下我只在風(fēng)火山莊待了五年,俗話說,做人要勤儉節(jié)約,這一年的學(xué)費我是必須要回來的。

此刻,大堂下站著我,主位上坐著歲晏,此情此景和拜師當(dāng)日有些相似,不同的是,現(xiàn)在我身邊還站著一個仙氣騰騰一看就不是凡人的紫朔。

委婉地向歲晏說明了來意,歲晏沉吟半晌,不回答我學(xué)費的事,反倒輕飄飄地飛來一句:“小十四,你身邊的那位公子,是誰?”

紫朔走到哪兒都惹眼,他一說要跟來,我便知道逃不過這一問,我早已打好草稿,答道:“這是家兄。正是家兄來通知徒兒家中老母病重,讓徒兒回去看看。”頓了頓,為了表示我初月玄女其實很念舊情,我又道,“若不是家母實在不行了,徒兒是決計不愿意離開風(fēng)火山莊,離開師父您的。”

嗯,可能是我說得太過了,身旁的紫朔身軀一僵,眸光復(fù)雜地瞟了我一眼,索性走到廳堂一側(cè)的太師椅上坐下,順手抄起一杯茶,一副“你吹你吹,我且看你怎么吹”的姿態(tài)。

歲晏挑挑眉:“哦?原來是你的兄長……”尾音拉得很是意味深長,看向紫朔的目光里似乎含了一絲戲謔,末了問道,“小十四,你家兄長儀表堂堂,不知婚配了沒?”

我聞言心中咯噔一響,師父您這般八卦的問法,莫不是打算為我家兄長討老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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