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有詭

澗疏

1

當明洪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桂花嚇了一跳，飛快地將手里的東西藏在身后，又挪了挪身子，將身后的東西擋了個結實，方才問：“你回來了？”

明洪詫異地望了她一眼，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將手里的一個油紙包擱在了桌上，坐到了桌旁。

“這一次出門，可遇到什么事了？”桂花一邊說著，一邊替他倒了一杯茶。

她沒有去動那個油紙包，從空氣中散發出來的味道，她已經知道那是桂花糕。她喜歡吃桂花糕，所以每次明洪出門的時候都會替她帶一點回來，只是近幾次，她卻覺得這桂花糕難以下咽了。

她跟明洪，不是明媒正娶。明洪是明家的大少爺，她卻只不過是明家的丫鬟，明家的老爺自然不會同意明洪娶她，所以他們這算是私奔。

她不后悔跟明洪私奔。早在當年第一眼見到明洪時，她的一顆芳心便許給了他，他能說愛她，她就已經很滿足了?？墒亲罱?，她很不安。

明洪還跟以前一樣，每過一段時間就要下山去鎮上買一趟糧，但是這幾次，他回來得一次比一次晚，甚至在沒下山的時候，她偶爾還會發現他半夜三更時不在家，到了第二天早上才悄悄回來。

起初她拼命說服自己明洪有正事，可是這樣的次數多了，就連她自己，也很難相信，她覺得明洪在外面有人了。

“沒什么?！泵骱樗剖遣辉敢馀c她多說話，淡淡地瞟了她一眼，起身進了屋。

桂花的神情暗了暗，悄悄地在窗上戳了個洞，恰恰好就看見明洪將一片紅色的衣角藏在了床下的箱子里。

顯然是一件女人的衣服，她不喜歡紅色，所以那衣服不是她的。

她拼命地告訴自己只要明洪還愛她，還愿意回來，她就不該計較，心口卻刺痛刺痛的，怎么也好不了，她很想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在明洪出來之前，桂花已經坐回了椅子上，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現。

明洪又坐了一會兒，借口要砍柴，再一次出門去了，桂花就拿出身后藏著的東西，怔怔的發呆。

那是一件衣服，還差了一片衣襟才縫好，桂花就在那片衣襟上細細地縫著。這衣服，是她替明洪新做的，衣襟里面縫上了千里香。

當天夜里，她將衣服拿給明洪看，趁著明洪很高興的時候，她叮囑他下一次下山一定要穿著它。明洪奇怪地望了她一眼，答應了。

他不知道這件衣服上有千里香。

千里香是一種很淡很淡，淡到幾乎聞不到的香。那香氣，只有一種特殊的蝴蝶才可以聞到。那種蝶，叫做魅蝶，只生長在人煙稀少，并且埋有尸體的地方。

Part 2

桂花提著燈籠，穿過屋前的桂花林的時候，微微怔了怔，然后才抬腳繼續往前走。

這片桂花林，是當初明洪帶她來這里的時候種上的，那個時候他說她喜歡吃桂花糕，他就去學怎么做，總有一天他會學會，等到那個時候，他每天都做給她吃，吃到她膩為止。

現在，桂花樹已經長成了大樹，每年結的桂子一年多過一年，他卻完全忘記了那么一回事，連望也不望它們一眼。

穿過桂花林子，桂花就看見了魅蝶。這些魅蝶，原本是飛舞在桂花林里的，會離開那里，是被明洪身上的千里香所吸引。

跟著魅蝶走了一個晚上，到了清晨的時候，桂花才走到山下。只不過早已失去魅蝶的影子，她只能一邊問別人是否看見一大片的蝴蝶，一邊繼續往前走。

終于在快要到晌午的時候，她才再一次看到了那一大片的魅蝶，同時她也看見了明洪。

明洪沒有去鎮上，他坐在了溪邊的一個小亭子里，似乎是在等著誰。那一大片的魅蝶就在他四周飛舞著，閃耀著湛藍色的光。

如果明洪沒有背著她來這里，如果那些美麗的蝴蝶沒有那個傳說，桂花會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美的畫面，現在，她卻只覺得心里發寒。他在等著誰？

桂花在一片草地里坐了下來，靜靜地注視著涼亭，然后她看見了一個穿著白衣的男人走進了涼亭，站到了明洪的面前。也不知道那個男人眼明洪說了什么，明洪開始變得很慌張，然后兩個人一起離開了涼亭，去了鎮上。

一進入鎮子，那兩人便去了一處人多的地方，桂花想了想，混跡在人群當中，朝著他們靠過去。

還未靠近他們，一股腥氣已經撲面而來，桂花掩了掩鼻子，正打算退出去，一具尸體就那么硬生生地闖進她的眸子中。

那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看不清樣子，只能看見他胸口破了很大的一個洞，心臟不知去向。

一股惡心感直往上涌，桂花捂著唇匆匆轉身，突然一個穿著一身紅衣的女人笑意盈盈地望了她一眼，靠在了明洪肩上。

雖然明洪并沒有跟那個女人說話，但是他也沒有推開那個女人，桂花的心剎那間凝結成霜。

那個女人桂花認識，她是明洪的表妹，也是明洪的未婚妻，她叫蘇小小。

明洪曾經跟她說過他并不愛蘇小小，只不過家里替他定的娃娃親，不好退，所以也就那么擱置了。她從來沒有想過明洪下山，竟然會是背著她去見蘇小小。

桂花只覺得身心疲累，沒有再看下去的興致，轉身離開。第二天早上，當明洪再回來的時候，她將他堵在了門外，冷著臉問：“你昨天去見了誰？”

明洪的臉色變得煞白，吞吞吐吐地答：“沒……沒有?！?/p>

桂花突然間覺得心很冷。

她轉身跑進房里，從床底下拖出那個箱子。那個箱子里的衣服既然不是她的，那肯定就是蘇小小的。她不相信在鐵證面前，明洪還能說瞎話。

“不，不要看！”明洪跟了進來，一看見她的動作，立刻驚叫。

桂花沒有理他，已經打開了箱子。桂花想過許多打開箱子之后要說的話，只是當箱子真的被打開時，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箱子里的衣裳，的確都是紅裙子，但是跟蘇小小穿在身上的不一樣，它們并不是本身就是紅色的，而是被血染成了紅色。

最令桂花吃驚的是，每一件都是她曾經穿過，然后丟掉了的舊衣裳。

Part 3

桂花飛快地回頭，驚訝地望著明洪。明洪微垂著頭，眼神閃爍，怎么也不肯正視她。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撿起一件衣服，丟到明洪的腳邊。

蘇小小咯咯的笑聲從門外傳來，然后桂花才看見蘇小小走了進來，站到了明洪的身旁，朝著她勾著嘴角，道：“你這還看不出來？他這是在咒你死。只要你一死，我們就能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桂花氣得渾身發抖，抬起手指著蘇小小問明洪：“她說的都是真的？”

既然他喜歡蘇小小，當初又何必跟她私奔？直接娶了蘇小小不就好了？

明洪卻驚訝地望著她，茫然地問：“誰說的都是真的？你聽誰說了什么？”

桂花冷笑。人都帶回來了，難道他還想要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當然是你旁邊的蘇小小，她剛才說的話，可是真的？”

明洪呆了一下，看她的眼神突然間變得很悲哀，他撿起那些帶血的衣裳，放進了箱子里。

“你當真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嗎？你再仔細想想。蘇小小根本就不可能站在我旁邊，她在很早以前就已經死了。”

明洪的這句話，就像是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她腦中的某把鎖，無數的畫面就從那鎖里沖出來，一一在她腦中浮現。

還是明家的后院，蘇小小倒在她面前，滿臉陰森地盯著她說：“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我絕不會讓你跟明洪在一起?！?/p>

桂花打了一個冷戰，往蘇小小看去。蘇小小還在朝著她笑著，不過在她的胸口，有一個很大很大的洞，從那個洞里，可以看到心臟的位置。那里空空的，就像鎮上死的那些人一樣。

她朝著桂花伸著手，陰森地叫道：“還我的心臟。”

“你……”桂花指著蘇小小，只說了這一個字，她突然害怕起來，轉身往門外跑。

明洪看不見蘇小小，所以他去鎮上從來不是為了見蘇小小，而是去見那些跟蘇小小一樣的尸體。她誤會明洪了。

“桂花，你要去哪里？快回來！你不能踏出這片桂花林子。”明洪追在她的身后喊，但是桂花并沒有停下來。她不想跟鎮上的那些人一樣，被蘇小小挖走了心而死。

桂花林里的魅蝶被她驚得滿天飛舞，在空中不斷地拍著那湛藍的翅膀，撒下一片片亮晶晶的鱗粉，美得恍若人間仙境。在這仙境的盡頭，一道白色的人影站在那里，看到她飛奔過來，回頭冷冷地望著她問：“殺了那么多人，你還想逃嗎？”

桂花停住了腳，疑惑地望著面前的男人。他是在亭子里與明洪見面的那個男人，可是他為什么要這么說？難道是她殺了蘇小?。?/p>

明洪飛快地追了過來，將她攬進懷里，緊張地瞪著那個男人，問：“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出現在她面前的嗎？”

桂花詫異地望著明洪。他為什么不愿意讓她看見這個男人？

Part 4

“明業……”男人朝著明洪喊道。

桂花驚詫地望著那個男人，又轉頭望了望明洪。

明業？

那是在叫誰？

“住嘴，不要叫我那個名字?！泵骱榈哪樕幸稽c點蒼白，飛快地打斷了男人的話，然后轉頭緊張盯著桂花，解釋道，“桂花，他是瘋子，我們不要理他。來，我們回家?！?/p>

當明洪說到“他是瘋子”的時候，桂花看到那個男人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眼神深處，染上了幾許悲哀。

桂花忍不住多看了那個男人兩眼，突然之間，她覺得她應該認識這個男人。在看見他跟明洪在一起之前，她應該就已經見過這個男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怎么也想不起來。就跟“明業”這個名字一樣。

日子似乎又恢復了平靜，明洪還是每過半個月左右下山一趟，偶爾還是會半夜三更不在家，但是桂花已經放心了，她現在不放心的是蘇小小。

蘇小小的鬼魂既然來到了這里，就肯定不會輕易離開，她一定就藏在什么地方，注視著自己，等著害死自己。

每當明洪不在家的時候，桂花都會有些害怕，提著一盞燈籠，站到桂花樹的邊上，等著明洪回來。

桂花站在桂花林子邊的時候，就看見叫明洪為“明業”的男人站在林子外面，靜靜地注視著她，好像在等著她從林子里走出去。

猶豫了好久，桂花才往林子邊挪了挪腳，問：“你是誰？”

男人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依然靜靜地望著她。蘇小小突然出現在那個男人的身后，癡癡地望著那個男人，喚道：“明洪?！?/p>

頃刻間，無數的畫面飛進桂花的腦海，那些都是她跟明洪之間的回憶，可是每一個畫面里，原該是明洪站著的地方卻站著面前的這個男人。

突然想起這個男人喚明洪為“明業”的情形，桂花呆住。她一直以為是明洪的那個男人并不是明洪，而是明業，面前的這個男人才是明洪。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跟明洪私奔，跟她在一起的人，一直都是明業。

她驚駭地后退了一步。她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忘了明家除了大少爺明洪，還有一個二少爺明業？

“為什么我會跟明業在一起？”她踏出了桂花林，一步步朝著明洪走過去，“你不是說你根本就沒有喜歡蘇小小，一直喜歡的人就是我嗎？不是說要帶我私奔的嗎？為什么最后跟我在一起的人不是你，而是明業？”

明洪的眼神很冷淡，在桂花走近的時候，他甚至后退了一步，避開了桂花伸過去的手，只冷冷地盯著桂花道：“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更何況我也不可能喜歡一個死……”

“住口?！鼻≡谶@個時候，明業從外面回來，遠遠地看見桂花，飛快地沖了過來，攔在了桂花跟明洪之間，盯著明洪，憤怒地問，“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說過了，我是來找你回家的。你不能繼續跟她在一起了，跟我回家吧?！?/p>

桂花又詫異地望著明洪，又轉頭望向明業，心口有那么一絲絲的不悅。

明業很快瞪了明洪一眼，嚴厲地拒絕道：“從帶著桂花離開明府的那天起，我就沒有想過要回去。不管是誰，休想讓我們分開。”

說完，他牽起她的手，說：“我們回去吧”。

Part 5

桂花甩開了他的手，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盯著明業，問：“你為什么要騙我？你明明不是明洪，為什么要說自己是明洪？”

明業別開了臉，不敢看她。明洪卻上前了一步，皺著眉淡淡地道：“明業從來就沒有騙你，是你自己在欺騙你自己。我從來就沒有跟你說過要與你私奔的話，也沒有對你有過任何的承諾，我們唯一的一次接觸，就只是在你剛進明府那一年的正月十五，除此這外，我一直就沒有跟你說過話?！?/p>

桂花吃驚地望著明洪，腦中那些美好的回憶片片碎裂，然后她突然就記起了當初她一直追逐著明洪背影時的情形。每當她追著明洪的身影累了的時候，一回頭，就能看見明業站在不遠處，溫柔地朝著她笑，然后牽起她的手，溫柔地對她說：“桂花，我們回去吧。”

她使勁地搖了搖腦袋，想要讓腦袋更清醒一些，可是她只覺得更加混亂了。多可笑，她一直愛著明洪，甚至不惜編織了無數美好的謊言欺騙自己，可是最后，她卻連這個人長什么樣子都忘記了，跟二少爺明業一起私奔了。

明業似乎發現她想起了什么，他并不希望她想起什么，牽起了她的手，將一包桂花糕放進她的手心，再一次說道：“桂花，我們回去吧?！?/p>

看到桂花糕，桂花變了臉色，將它甩到了蘇小小的腳邊。

她記起了明業和蘇小小，自然也就記起了她其實不喜歡吃桂花糕，她甚至不喜歡桂花，因為蘇小小曾經不止一次地借桂花嘲笑過她的名字。喜歡吃桂花糕的人，林來就不是她，而是蘇小小。蘇小小喜歡桂花糕也不是因為桂花糕的好吃，而是為了嘲笑她。自打她進了明府，蘇小小就一直看她不順眼，想著法子折騰她。每當這個時候，明業都會挺身而出，護著她。

突然之間，桂花發現她其實并沒有她以為的那么討厭明業，也許曾經誤會過什么，也許過去全部都是她編織出來的幻想，但跟明業隱居山林的這些日子，卻不是假的。明業早就已經在她心中取代了明洪，所以她才會在聽到明洪說要帶明業回家的時候，感覺到不悅。

笑了笑，她挽上了明業的手。

“好，我們回去。”

“明業，你不能跟她在一起，她會害死你的。”明洪在他們身后叫道。

桂花忍不住回頭，瞪了明洪一眼。

她怎么會害死明業呢？她現在這么喜歡他，喜歡到不介意他不是明洪。

可是在明洪話音落下的時候，桂花感覺到明業的身子僵了僵，然后他就從她的身旁走開，朝著明洪揮了一拳。

Part 6

跟平常一樣的早晨，才睜眼，桂花覺得身下一片黏稠，抬起手，才發現手上一片血紅。她嚇了一跳，從床上跌下來，看見明業就躺在她的身旁，滿身是血，胸口破了好大一個洞。

她以為自己在做夢，狠狠地咬了自己的手背一口，然后才哭著往桂花林外跑。她沒有做夢，明業真的死了，就死在她的身旁。

明洪看見她的時候，臉上露出了驚恐，還不等她說什么，已經越過她沖進了桂花林，然后桂花就看見了很恐怖的一幕——每當明洪往前走一步，桂花樹就枯萎幾株，等到明洪走進屋子時，屋前的那片桂花林已經化成了一片鬼林。林子下面，埋著無數顆心臟，魅蝶就在那些心臟的上方不斷飛舞。

“那些心臟，就是你帶回來扔在這里的?！碧K小小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了她的身后。

桂花驚懼地望向蘇小小。

“你真的不記得了嗎？你再想想，死的那個人，到底是誰？”蘇小小朝著桂花詭異地笑著。

一股不安，爬上了桂花的心頭。

蘇小小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仿佛明白了桂花的疑惑，蘇小小咯咯地笑著，從懷里摸出了一面鏡子遞到了桂花的面前。桂花朝著鏡子望了一眼，視線就那么定格在了鏡子上。鏡子里照出來的，竟然是蘇小小的臉。

桂花下意識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臉，自從進入這片深山里的桂花林，她就沒有照過鏡子，明業也從來沒有買過鏡子。她怎么會有一張跟蘇小小一模一樣的臉？

蘇小小神秘地一笑，頃刻間變成了另外一種樣子，桂花的腦海里又浮起幾個畫面。

還是明府里那個鮮血淋淋的場景，只不過她在看到那個畫面之前，先看到的是一雙眼睛。那個畫面，是那雙眼睛里的倒影。

她抬頭，震驚地望著蘇小小，蘇小小則朝著她微微地笑著，笑得格外妖艷，就像是在那林子里飛舞的魅蝶。

“當初在明府里死的那個人，是你。是我殺的你?！?/p>

桂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一腳踩在一顆已經腐爛了的心臟上，又驚得往前走了一步，靠得蘇小小更近了。

蘇小小似乎很滿意她驚慌無措的表情，朝著她走了一步：“你愛著明洪，就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愛著明洪，但其實你錯了，我喜歡的人是明業。如果你跟明業不走得那么近，如果明業沒有說要娶你的話，我也不會殺了你?？墒俏业凸懒嗣鳂I對你的感情，我沒有想到明業會替你結成了癡心結，讓你死而復生?！?/p>

桂花不信地瞪著蘇小小：“可是我還活著，你卻已經死了?！?/p>

蘇小小的眼中布滿了血絲，看桂花的眼神恨不得將桂花碎尸萬斷，這令桂花忍不住再一次后退了幾步，蘇小小卻一步一步地逼近。

“對，你活著，明業用癡心結救活了你，可是你并不是真的復活了，你的心臟我早就丟了，所以你活過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挖走了我的心臟，裝在了你的身體里。”

桂花突然想到了明業，轉身朝著屋子奔去。

Part 7

當她推開門時，明洪已經站在床邊，發覺她進來，冷漠地盯著她，道：“明業很喜歡你。從你進入明家當丫鬟的那天起，他就很照顧你，私下里跟總管說讓他少給你派點活，多給你發點銀子。知道你沒有家人，元宵節的時候都讓我給你帶花燈、帶湯圓……他真的對你很好很好……”

桂花垂下了眼，苦苦地笑了。原來那年的正月十五明洪會給她帶湯圓和花燈是明業吩咐的，他們可知她就是那個時候，因為明洪給她帶了湯圓回來，才會喜歡他的？

“但是沒想到你最后還是殺了他。”

“我沒有?！惫鸹ㄌь^，急急地解釋。她真的什么也沒有做，她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你沒有嗎？你看看你自己。”明洪從懷里摸出一面鏡子，丟到她的面前。

桂花呆了呆，走到鏡子前，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穿著一身紅衣。那件衣裳跟明業藏在床底下的衣服一模一樣，是用血染紅的。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死人？”明洪根本不放過她，繼續追問。

桂花搖了搖頭，突然想到蘇小小的話，又點了點頭。

“那你知不知道為什么你現在還活著？”明洪接著追問。

她搖頭。

“因為明業想要你活著，所以他去廟里找了一位世外高人。那位世外高人說用你記掛著的那個人的頭發在你的心口結成一個結，只要你對那個人的思念不斷，你就不會死。所以明業拿了我的頭發，在你心口結成了那個結。那結，名為癡心結。他本來以為癡心結是指只要他足夠癡心，就能夠讓你死而復生，可是他不知道癡心指的不是癡情的那個癡心，而是癡心妄想的癡心。你雖然復活了，卻忘記了一切。你把自己跟蘇小小重疊，活在自己制造的夢境里。你以為明業是我，以為自己跟著自己心愛的人一起私奔了，幻化出了這片桂花林，你卻根本不知道你不但殺了小小，而且每過一個月都會下山到鎮子里去殺一個人，然后將那個人的心拿回來，裝在自己的心口，將換下來的心臟，扔在那片由你幻化出來的桂花樹下。你根本就不知道那些樹，從你踏進這里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全部枯死了，這片林子是傳說中的鬼林，除了魅蝶，根本就沒有任何的生命。你根本就不知道在你眼中永遠都不會調謝的桂花林，在明業的眼中是個什么樣子，也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如何活在這片鬼林里的。他活得很苦，但是為了你，他甘愿讓這個噩夢繼續下去，甚至怕你起疑，總會將你丟在林子里的血衣藏起來。他不讓我踏進這片林子，是因為他知道當我出現在這里時，就會打碎你的幻覺，就連這片由你幻化出來的桂花，也會顯現出原本的樣子?？墒菦]有想到最后的最后，你還是殺了他。”

明洪說話的時候，桂花一直在靜靜地聽著，等到他說完，她才發現她早已經淚流滿面。

她坐到床邊，細細地替明業理好頭發。明業的眼睛是閉著的，眼尾嘴角帶著淺淺的笑，好像只是安祥地睡著了，并且還在做著一個美夢。

“要怎么樣才能救活他？”理好明業最后的一絲亂發，她問。

Part 8

明洪指了指她的心口，道：“你是死人，你的心臟根本不可能跳動，所以你會挖出別人的心臟填在自己的心口。但是那畢竟不是你的心臟，那顆心臟跳動不了多久就會靜止，因此你才會每過一段時間就下山去殺一個人，然后挖出那個人的心臟。這一次，你顯然是還沒有到時間就動了手，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去鎮子里尋找目標。但是不要緊，你剛剛挖出來的那顆心臟還是鮮活的，就在你的心口跳動著，只要你將它還給明業，他就能活過來。”

桂花不由自主地抬手去撫摸自己的心口，她可以感覺到胸中那顆心臟在她身體里有力地跳動著，她也因此得知那顆心臟的主人到底有多愛她。她明明挖了他的心，他卻甘之如飴，帶著微笑死去。

“我把心臟還給了明業，我會怎么樣？”她把手指從心口拿開，從屋子里摸出了一把剪刀。

“你會死?！泵骱榈难劬χ敝钡囟⒅前鸭舻?，冷淡地望著她，“你還可以做一個選擇，取出我的心臟，換出明業的心臟，然后再將明業的心臟還給明業。”

桂花愣了一下，然后勾了一下嘴角搖了搖頭，抬起手里的剪刀。

她死了就是死了，這一次，她可以恰好遇到明洪在這里，那下一次呢？總有一次，她會親手殺掉明業，并且再也救不回他。

“等等?！泵骱橥蝗怀雎?，阻止她刺下去。桂花不解，歪著頭望著他。

“明業很愛你，所以如果他知道你死了，一定不會再活下去?！?/p>

桂花又笑了，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了明業的額頭上。

“他不會記得我，永遠也不會記得我?！?/p>

明洪朝著她滿意地笑了，她也笑了。

雖然沒有記憶，但是換心對于她來說真的很簡單，她只不過是將心臟放在了明業的胸口前，那顆心臟就自己接在了那斷掉的血管上，流了一地的血液也全部倒流進明業的身體里，他的胸口甚至沒有留下半點傷痕。

看著明業微笑著的臉，桂花忍不住俯下頭去，輕輕地吻在明業的唇上，然后她就靜靜地坐著，等著自己的血流干。

明洪別過了頭。

Part 9

“你終于把她給騙死了。你說如果桂花知道明業的心臟是你挖出來讓我裝在她身上的，她還會不會這么聽話地去死？”蘇小小從門外走了進來，站在了明洪的身后，朝著明洪身上靠了過去。

明洪后退了一步，避開了她。

“他不會記起來的，等他醒過來，他的記憶里不會有桂花這個人。你現在滿意了吧？可以離開這里，永遠也不出現在明業的面前了吧？”

蘇小小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吃醋了？你放心，我不會忘記是你替我編了癡心結，讓我死而復生的，就算將來我跟明業在一起，我也會記得你。”

明洪沉下了臉，冷冷地盯著蘇小小。

“這跟我們之前說的不一樣。你說過只要我殺了桂花，你就不會再出現在明業面前?，F在桂花已經死了，你怎么可以食言？”

蘇小小朝著明洪拋了一個媚眼，走到了床前，伸手在明業的臉頰上摸了一把。

“你既然知道癡心結的由來，就該知道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忘記明業。以前有桂花在，明業的心思全都在她身上，我入不了他的眼。但是現在桂花已經不在了，我怎么可能會離開他？更何況等他醒來，他就再也記不起桂花了，眼里就只有我一個人?！?/p>

“我會告訴他他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你?！泵骱榈难凵裢蝗蛔兝?，微微瞇了起來。

“那么我就會告訴他是你害死了他的心上人，看看到時候，他恨的人是我，還是你？”蘇小小得意地起身，轉頭往門外走去，“你幫我帶著明業離開這里吧，我不希望他醒來時看到的是他跟桂花生活的地方，我要他眼里心里只能想著……”

蘇小小的最后一個“我”字凝結在了喉嚨里，她不可置信地垂下頭，看著穿胸而過的那只手。那只手里，抓著一顆心臟。

“把我的心臟還給我。”她在第一時間往明洪撲過去。

明洪微微避開，冷冷地望著她，沒有說話。

“為什么？你既然肯為了我騙桂花去死，為什么還要這么對我？”蘇小小感覺到生命正在一點點地離她而去，她感覺到了冷。明洪一向寵她，不管她做什么，他都會讓著他，今天這是怎么了？

“即使我不騙桂花，已經不愛我了的桂花也根本不可能活下去。斷了思念，癡心結也會斷，她的死只不過是早晚的問題。我從來就不是為了騙她去死，我是為了騙你出來殺了你。你的癡心結，不是我替你結的，還有這顆心臟，它也不是你的，它是我的。很早以前，我就已經是個死人了?！?/p>

蘇小小不敢相信她所聽到的，她終于明白當初桂花知道明業不是明洪時是個什么樣的心情了，可是她有一個疑惑：“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明洪根本不看蘇小小，只拿著那顆心臟遞到桂花的胸前。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只要在空洞了的心口上裝上結成癡心結時所用的那縷頭發的主人的心臟，癡心結也可以把死結變成活結，真正地死而復生？”

雖然沒有了心，可是蘇小小依然感覺到自己的心口好像狠狠地跳動了一下，然后她瘋狂地笑了。

“哈哈，我知道了，原來你喜歡的人是她?？墒撬F在不喜歡你了，她現在喜歡的人是明業?！?/p>

她太傻了，以為明洪跟她有婚約，對她也還算不錯，就是喜歡她，沒想到明家的這對兄弟，竟然同時愛上了一個丫鬟。

明洪垂著眼，勾起的嘴角有些苦澀。

不錯，他喜歡的人是桂花，所以當明業叫他帶東西給桂花的時候，他帶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明業喜歡桂花。當他知道明業喜歡桂花之后，他便開始有意疏遠桂花。他一直很痛苦，一邊是他的兄弟，一邊是他喜歡的人，他誰也不想辜負，唯一能辜負的，只有他自己。

他一直將自己的感情藏起來，認認真真地對待蘇小小。他原本以為這一輩子，他會娶蘇小小，而明業會娶桂花，卻沒有想到最后會變成這個樣子。蘇小小被桂花剜走了心之后，拼著最后的一口氣，替自己結了癡心結，又挖走了他的心裝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后將挖了他心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他的手邊正好留著桂花的一縷頭發，所以他也替自己結成了癡心結。為了保護桂花，在帶走蘇小小之前，他一直活著。

似乎是完成了心愿，他感覺到空洞洞的心口一陣陣地疼，早就結了疤的傷口再一次流出了血。拼著最后的一點力氣，他拖著蘇小小，慢慢地往外走去。誰都不知道他已經死了，所以為了桂花和明業，他必須死在沒有人能看得見的地方。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透進來的時候，明業醒了。他有那么一瞬間的茫然，然后他想起了無數的回憶，每一個回憶都很清晰，只是在原本該站著人的地方少了一個人。他開始心慌起來，飛快地起身，往屋外跑去。

屋外重重疊疊開不盡的桂花樹下，站著一名女子，回頭朝著他輕輕地笑著。

“桂花！”他也笑著，輕輕地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