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淺歌
一、
作為一株剛修煉成人形的玉簪花妖,瀲滟沒有什么遠大理想,只想修修仙,帶著石頭吃喝玩樂,走遍天涯。
石頭是只狐貍幼崽,修煉百余年后就能化成人形,給她作伴。
但近來,石頭變得分外詭異。
在凡間客棧留宿,石頭再也不哈著臉跳到她懷里同睡,而是默默坐在地上,后腿盤起,前爪平搭著后腿,望著窗外的圓月打坐,只留給瀲滟一個孤單落寞的背影。
陰郁沉寂的樣子,看得瀲滟眼中酸水一個勁的往上泛。
難道是前日受到驚嚇過重,導致它身心巨創變得瘋癲了幺?瀲滟急忙奔下床抱著它邊蹭邊痛哭。
誰知石頭一毛爪撥開她,跳到黃花梨木椅上,一臉嫌棄。
“汝區區花妖,竟敢對我無禮,是嫌命數過長,讓我大發善心,提前超度你嗎?”石頭正襟危坐,滿臉嚴肅。
哈~~~瀲滟驚愕,這是個什么情況。
狐妖一族的確受上天庇佑,天性聰慧,修煉百余年即可化作人形,可石頭送來時它才剛出生,不可能這么快就會說話啊!
肯定是近來趕路太累出現幻覺,瀲滟這樣安慰自己,爬上床去準備睡覺。
身后陰沉沉的話繼續響起:“無知花妖,竟敢無視我,趕快給我起來,我有要事交代于你。”
蒼天……瞌睡蟲被趕跑,瀲滟翻身正要去把石頭揍一頓,身子卻不受控制地漂浮起來,然后重重摔倒在地。
她看著石頭悠然收回的毛爪,以及毛爪上泛著的青色幽光,顫抖加驚悚地問:“你…你…你是何方妖怪?”
妖怪幽黑的眼瞳一閃爍,“我乃是…紫薇大帝座下仙君。”
仙君?瀲滟咽下口唾沫,她長這般大,妖怪都沒見到幾個,竟然讓她見到了仙君,這仙君還和她家石頭長得一樣。
等等……她這才反應過來,戰戰兢兢問:“你是仙君,那我的石頭呢?”
那廂沉默良久,才冷著臉搖頭不知。
“前日我與魔界余孽戰于天界之巔,不小心被余孽偷襲,跌落凡間,醒來后就發現自己變成這副呆頭呆腦的樣?!?/p>
呆頭呆腦…瀲滟額上流下排冷汗。
那日路過城郊,原本晴朗的天風云突變,電閃雷鳴,跑著追蝴蝶玩的石頭被道驚雷劈中,立馬四腿一蹬,把她嚇得半死。
可誰知沒多久,它又活蹦亂跳過來。
原來那時她調皮歡脫愛搗蛋的萌寵石頭,已經被仙君附身,難怪這兩日陰陰沉沉的。想到這,她又是淚流滿面。
“仙君你都變成石頭兩日了,怎么現在才告訴我?”
石頭仙君的臉冷峻無比,“我以為這只是暫時的,稍事休整就能離開這只胖狐貍的身軀,我失策了。”
胖狐貍…瀲滟繼續扁嘴:“所以?”
仙君極為難堪,不情不愿的說道:“所以我要繼續跟著你,你要養…養我些時日?!蹦莻€養字,他咬著牙才說出口。
想笑不敢笑的瀲滟屈于仙君的神威,勉強點頭答應。
“請問仙君尊姓大名,這是凡間,要有稱呼。”他閉目養神,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平淡地回道:“槲櫟?!?/p>
“狐貍,真是好名字?!睘囦俸芄吠鹊胤Q贊。
……
二、
徹夜拉鋸詳談后,瀲滟與槲櫟達成約定。
“仙君你說要我幫你恢復原身,從石頭身體里出來?”
大地…瀲滟拍額吶喊…仙君您真是看得起我,我一混吃等死的小花妖,要什么沒什么,哪有這個本事。
本以為他是開玩笑,可那只胖乎乎雪白的毛團卻一本正經,“我知道你很沒用,只要你把我送到千里外的筑天臺就行?!?/p>
……
見她猶豫,槲櫟丟出條件:“我離開后,可以讓這只胖狐貍回來?!睘囦偬ы此谎?,有些心動。
狐貍動動毛茸茸的耳朵,繼續丟糖衣炮彈:“我有此遭遇,也算你我有緣,此事完結后,我還可以渡你成仙,你意下如何?”
瀲滟沉默了會,飛快變出筆墨紙硯,讒著臉笑:“簽字畫押,立馬成交?!?/p>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達成協議,瀲滟心滿意足地收好字據,準備安睡做個好夢,白狐貍卻突地跳到榻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他什么都沒做,瀲滟卻迫于他強大的狐威,很沒出息的下了床。
嗯~~
白狐貍滿意的頷首,平躺在榻上,想要拉開錦被休憩。無奈石頭被瀲滟養得太胖,毛爪短油肚圓,半天都沒成功。
老老實實打地鋪的瀲滟霎時感應到背后的冷冽,一個激靈轉過身,正巧接到狐貍眼底的那抹尷尬和銳利。
一花妖一胖狐目光相交,對峙良久。
最后瀲滟還是認命上前抖開被子,小心翼翼蓋在狐貍身上。作為回報,狐貍伸出毛爪拍拍她的手背,以示獎勵。
瀲滟縮在冷冰冰的墻角,邊長蘑菇邊哀怨,養狐貍養成她這樣,還真是罕見。
隔天清晨離開客棧,瀲滟好心要抱著他走,狐貍抬爪,冷冰冰地拒絕,自顧自地朝筑天臺方向前進。
無奈他低估了石頭的肥碩,才走出兩條街,就累得不行。
跟在身后的瀲滟眼巴巴瞅著,忽然不遠處傳來陣腥臭,就見兩頭肥頭大耳的豬受驚,在街上橫沖直撞。
正在愣怔中,瀲滟驚奇的看著,原本傲嬌無比的白狐貍,拼了命的朝她跑來,竄進她的懷里。
“仙菌你……”她有些大舌頭,話都說不清。
你堂堂紫薇大帝座下仙君,怎么會怕豬呢?這句話,在狐貍又大又黑并且帶著兇光的眼神下,不得已咽回了腹中。
一妖一狐繼續趕路,瀲滟卻發現懷中的狐貍花枝亂顫,不,在扭來扭去。
難道石頭身上有虱子?不可能啊,她隔兩日就給它洗澡,還用細梳給它梳毛,也沒見梳到過虱子。
鑒于兩人現在是契約關系,瀲滟壯著膽子問:“仙君您皮癢幺?”
這句話說出口就變了味道,狐貍危險地瞇起眼睛,正要發作,臉卻突地一下扭曲,怒道:“我肚子怎么這般癢?”
瀲滟毫不顧忌的將狐貍翻了個,讓他肚皮朝上。隨即恭敬回答:“因為您的肚皮上有個傷口。”
狐貍瞳孔一縮:“怎么回事?”
七分小心翼翼加三分忍笑的瀲滟回答道:“前前日,就是您附身的前晚,石頭仰著睡覺的時候,被蚊子叮了口?!?/p>
讓她驚訝的是,臉比鍋底還黑的狐貍竟然沒有動怒,而是陰沉著縮回她懷里。沒多久,就狠狠撓了她下,“幫我抓癢?!?/p>
“為啥?”瀲滟想也不想就回問過去。
又是一陣沉默,然后狐貍低沉的嗓音響起:“爪子太短太肥,夠不到?!?/p>
噗嗤,瀲滟終于笑出了聲。
三、
瀲滟覺得,她的妖生真是無處不充滿驚奇。
就像她帶著狐貍趕路的當天晚上,竟然會遇到山匪打劫。即便是一株沒什么本事的花妖,也不會在意區區幾個蟊賊。
所以當滿臉絡腮胡,左青龍右白虎的彪形大漢將那把豁口的大刀亮出來,威脅她劫財時,她很淡定地來了句“沒錢?!?/p>
大漢眉間閃過糾結:“那就劫色?!?/p>
“沒臉…我還正經沒你長得好看勒!”
正在啃咬一小塊肉干的狐貍聽到這句話,毛茸茸的小臉繃緊,明顯被嗆到了。
揮爪打發掉這群不知死活的山匪,狐貍擦干凈嘴邊的肉沫,以鄭重莊嚴的姿勢蹲在瀲滟面前,與她對視。
“筑天臺主人是我摯友,此次前去是請求幫忙,讓我離開…軀體。”他給瀲滟留了面子,沒有再說胖狐貍。
他停頓一下繼續道:“我法力不足先前三成,無法登上筑天臺,而且筑天臺外有陣法,曾經誅殺過不少妖孽…放心,我會教你破解…”
?。堪““????
聽到這席話的瀲滟瞬間就凌亂了,陣法,妖孽,誅殺,這么恐怖,她可從來沒想過要把小命搭進這件事里去。
“我不干。”
她堅決搖頭否定,一臉視死如歸。狐貍舔舔爪子,淡定道:“別忘記,你我之間是立下過契約的?!?/p>
忘記還有這茬,但思索成仙與保命哪個更重要后,她依舊負隅頑抗,豪氣干云的揮手:“我要解約。”
沉默,長久的沉默。
白狐貍眼底黑色的蓮花瞬間黯淡,淡淡的憂愁,讓瀲滟的心狠狠顫栗了兩下。
她本能的想要去撫摸狐貍柔順的皮毛,卻聽見莊嚴肅穆外加沉悶的嗓音,從狐貍仙君嘴里傳來:“那便解約?!?/p>
帶有沉重負罪感的瀲滟長嘆幾聲,翻身打算睡覺。
山林空翠,蟬鳴逾噪。
狐貍仙君再開金口,云淡風輕的敘述,“過去,曾有兩人與我簽下契約,事后都要解約?!?/p>
瀲滟耳朵動了動,仙君繼續不緊不慢說著:“他二人,一人遭遇姻緣劫,歷經千般折磨,依舊所嫁非人。
“而另一人則被打下無間地獄,永世受黑暗之苦?!?/p>
很久之后,狐貍聽到背后痛哭流涕的聲音,“我去,我送您老人家去還不成嗎?”
長途跋涉終于來到筑天臺,瀲滟按照狐貍教給她的口訣,勇闖進去。
“乾三上左,坤四為右…右…”
左還是右?哪邊是左,哪邊是右?某花妖高估自己的能力,不止沒避開陣法,還一腳踏空,觸動了陣法。
她從高處跌落,很不幸地摔暈過去。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白茫茫的天地,四周雨雪霏霏,空曠無人。
不過,除了幻象外,這里倒更像個地下監牢或陷阱。
“還以為你要睡死了。”背后傳來一個冷冰冰的嗓音,瀲滟轉過身去看,見到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男子。
他穿著柳綠色的錦袍,袍子下擺緞織著暗花梅竹靈芝,黑發松散,容顏清雋,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身上,恍若水墨白瓷。
瀲滟心有疑惑,面色沉靜如水:“你…你是誰?”
那邊似有若無的嘆了口氣:“槲櫟。”
四、
槲櫟告訴她,他們身處陣法當中,還是托陣法的福,他才能暫時離開石頭的身體。
果然,瀲滟瞟向他手中,正臥著只小小的白胖狐貍。
“那…那現在該怎么辦?”深知幫了倒忙,理虧在先,原本就戰戰兢兢的瀲滟更是式微不少。
本來就不指望她多少,如今更是不奢望。
正在兩人一籌莫展之時,眼前忽然出現一道白光,照得兩人睜不開眼?!拔疫€以為逮到什么稀罕物,原來就只狐貍和花妖?!?/p>
這個玩世不恭的嗓音剛響起,幾乎就是同時,瀲滟猛地感到懷中一股大力,毛茸茸的胖狐貍又躥回到她懷里。
“仙君你這是?”
狐貍輕輕按住她的手,示意她噤聲。
來人身形修長,長發及腰,雖然只穿了件簡單的白衫,但那張艷光四射的臉,還是讓瀲滟為止一震。
眼見來人一步步逼近,瀲滟抱著狐貍本能地后退一步:“你,你要干嘛?”
像是聽到極好笑的話,他似笑非笑打量瀲滟:“你闖進我的筑天臺,還問我要干嘛,這句話該我問才對吧?”
對著他赤裸裸的目光,瀲滟得到狐貍首肯,道明來意。
“你是說……”他十分懷疑,“你懷里的這只胖狐貍,就是槲櫟?”瀲滟點頭。
青年的臉先是僵硬,接著開始仰天長笑。
掐指細算,他的笑聲持續了接近半盞茶的時間,期間還捧腹指著狐貍仙君說:“瞧瞧你現在的蠢樣,我一定要宣揚出去,看你日后還怎么見人?!?/p>
“沅鯉,閉嘴?!?/p>
在狐貍的臉變黑前,他忍笑著轉移視線,“那你呢,剛修煉成形的小玉簪,你怎么會和他一起,來到這里?”
不等她回答,狐貍沉聲道:“我們走?!?/p>
離開筑天臺很遠,還能聽見沅鯉驚天動地的笑聲。
據仙君解釋,他是想來找沅鯉的哥哥幫忙,禍不單行,竟然是沅鯉留守筑天臺,沅鯉向來與他不對付,求他,還不如當胖狐貍。
是夜在客棧,狐貍仙君沉著說完,郁悶不已。
瀲滟恭敬地送上一只烤雞腿,仙君置之不理,瀲滟輕咳,將雞腿撕成肉條,無比虔誠地伺候著。
進食期間,瀲滟好奇地問:“仙君你打算怎么辦呢?難不成一直霸著石頭的身體。”
她家石頭可是嬌羞的姑娘家,這樣被那啥,對它日后的聲譽多少有些影響。
“怎么你小小花妖,竟敢嫌棄我么?”
狐貍瞇起眼,雖然是恐嚇的話,比起初見時,卻少了威嚴,多了些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故意戲謔。
瀲滟自然連連否認:“不敢不敢,我養你一輩子都不嫌棄。”
話說出口,兩人同時都楞住了,瀲滟急忙狡辯:“不不不,我是開玩笑的,仙君您可千萬不要當真?!?/p>
仙君眸半睜:“你的意思,還是在嫌棄我?!?/p>
……
數回合后,瀲滟悻悻然跑去墻角反省,渾然不覺身后狐貍烏黑的瞳孔剎那間波光流轉,是怎樣的萬種風情。
但沒多久,他就看著墻角瑟瑟發抖的人蹙眉。
這里白天還算溫暖,但到夜晚氣溫驟降,別說是本就怕冷的玉簪花妖,就連如今有著厚厚皮毛的他,都有些吃不消。
思量再三,他淡淡道:“小花妖,我認床,過來給我暖床?!?/p>
快要凍得變原形的瀲滟驚悚萬分,多次確認自己沒有出現幻聽,就咽著唾沫,一步一步挪到榻上。
沾床就感覺到陽春溫暖的花妖倒頭就睡,狐貍無奈,閉著眼,沉著的拱進被子。
睡得迷迷糊糊時,瀲滟不由自主地朝著旁邊的暖源靠近,摸摸蹭蹭,一把抱進懷里,她感覺那暖源先是變得僵硬,然后才慢慢放松下來。
“石頭…狐貍…”她含混喊著,進入夢鄉。
窗外,寒風肆虐,夜正濃。
五、
隔天惠風和暢,天朗氣清。
見求助無門又不愿去找沅鯉幫忙的仙君意志消沉,瀲滟和善地邀請他外出散步,領略凡塵的秀麗河山。
事與愿違,她的好意不僅沒有讓他寬慰心情,反而變得更加恐怖。
出門前瀲滟特意征詢店小二意見,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得到答案,她就抱著狐貍直奔目的地。
作為仙君,雖然暫時需要瀲滟養,但自力更生是必須的。
所以到了小二口中的鏡湖后,他就要求下地,自己走路。瀲滟不敢違抗,就小心翼翼放下他,跟在身后。
說時遲那時快,狐貍仙君肉爪才落地走了兩步,就有一團白影直沖他奔來,強大的氣壓將他撲倒。
那團白影還壓在他身上,伸出舌頭,不停地舔他。
調戲,赤裸裸的。
瀲滟的心跳就在瞬間停止,她看清那團白影也是只狐貍,還是只公的。雖然狐貍表示好感的方式的確直白,但是,如今的石頭可是……
她的腦海里頓時蹦出四個字,天崩地裂。
仙君看著近在咫尺發情中的“同類”,隨即垂下眼瞼。瀲滟深知,這是他要動怒的前兆。
她捋袖子想拎走色狐,誰知小狐在聽到一聲口哨后就溜之大吉,然后就聽見不遠處有人喚她:“小玉簪,我們真是有緣。”
沅鯉笑呵呵走來,還抱著方才那只罪魁禍狐。
“喲,這不是槲櫟仙君嗎?如何,我特意找只公狐貍來給你做伴,你看我對你多好?!便漉幮呛堑囊粡埬槪粗滞馇繁狻?/p>
瀲滟抱起狐貍,從沅鯉身邊視若無睹的走過,順道狠狠踩了他一腳。
“你這臭玉簪。”
沅鯉吃痛,指著她大喊大叫,“我耍他關你什么事,要你來幫他出氣?”
回身朝他做了個鬼臉,瀲滟就抱著狐貍溜之大吉。
狐貍按住她的手,忍笑問:“你剛剛在他身上做了什么手腳?”
瀲滟不壞好意地笑:“我在他身上撒了些花妖特制的花蜜,讓蜜蜂們好好招待他,誰讓他要欺負你的。”
一句簡單的話,就像羽毛,輕輕劃過沉寂的心田。
“你為什么要幫我?”他輕聲問。瀲滟皺眉,“仙君你要渡我成仙,我當然要站在你這邊,不讓別人欺負你。”
她盯著仙君陰沉的臉色心底打鼓,她好像沒說錯什么吧?
縮成毛團的仙君舔舔爪子,追問:“你干嘛這樣想成仙?”瀲滟很不好意思地笑笑:“為了早點見到某人。”
看著她瞬間明媚的側臉,狐貍忽然覺得有些煩悶。
原以為沅鯉被捉弄后,短時間內不敢再胡作非為,沒料到兩日后,瀲滟就從店小二手里收到他送來的信箋。
“那小子定沒安好心,赴宴,告訴他我不去?!?/p>
閉目打坐修煉的狐貍聽完信箋上的內容,沉著淡定的說道。瀲滟抖抖信紙,表情尷尬:“仙君,他邀請的是我。”
……
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乃是千古名言。
更何況,沅鯉那個小人還用密語在瀲滟耳邊說了一句“想讓槲櫟復原,就來赴宴。”如此,瀲滟更不得不去。
她知道,雖然仙君明里不說,但心底卻是很想從石頭身體里出去的,那么有任何機會,她都不能錯過。
然而到了赴宴當天,她就……
“仙君你放手,不,放嘴。”撕拉一聲,她羅裙的下擺就被狐貍仙君鋒利的牙齒和爪子同時給撕破。
瀲滟淚目:“仙君你要干嘛,這可是我最后一件衣裳了?!?/p>
撥弄掉爪峰間的布屑,狐貍回:“不準去…要去,也要帶我一起去。”瀲滟諂媚地笑:“但他白紙黑字寫著,只邀請我一人?!?/p>
“仙君乖……”瀲滟摸摸狐貍毛茸茸的頭:“我很快就回來,不要擔心?!北粨崦臏厝嶙尯偙灸艿亻]上雙眼,以求得到更多愛撫。是以一失足成千古恨,等他再睜開眼,瀲滟已經不見蹤影。
狐貍怒了,還是對自己發怒。
被飼養了一段日子,竟然奴性都養了出來,真是恥辱。
六、
在狐貍仙君懊惱期間,瀲滟已經順利到達赴約地點。
她拼命忍著,但看到穿得花枝招展,頂著滿臉大包的沅鯉出來時,還是很不懷好意的笑了出來。
“笑你個頭?!便漉幠眉喗碚诿妫骸斑€不是你這臭花妖害的?!?/p>
瀲滟在心中腹誹,誰讓你要欺負狐貍的。“說吧,找我來有什么事,還有你說的那句話到底什么意思?”
沅鯉慢條斯理的抿了口茶,道:“你干嘛這么關心他,難不成你小小花妖還對他動了情?”瀲滟正要反駁,沅鯉又道:“你就別肖想了,槲櫟與我家小妹早有婚約,不日就要成親,你沒機會了?!?/p>
不知道為何,沅鯉的話忽然變得像針,嗖嗖往她心里扎。她早就知道自己身份,根本沒有奢望過什么,也不敢奢望什么。
“我才沒有肖想,只是仙君許諾渡我成仙,我才這樣做的?!睘囦僖Т秸f。
沅鯉輕瞥她一眼,放下白瓷茶盅,輕佻道:“喲,原來是這樣,不如你來跟我啊,我也能渡你成仙。”
瀲滟沉默,天庭真的好亂,誰都能隨隨便便把妖點化成仙的嗎?
“不必。”
她冷聲拒絕,“如果你邀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恕不奉陪?!比欢漉幍囊痪湓捰肿屗采W∧_步:“我可以幫槲櫟,讓他早日復原?!?/p>
看著沅鯉比黃鼠狼還要陰險奸詐的目光,瀲滟覺得,肯定還有下文。
果不其然,沅鯉立即提出條件,竟然要她在狐貍的飯里下藥,讓他老老實實與沅鯉的小妹成婚。
天庭,真是個生長奇葩的地,瀲滟如是想著。
“做你的春秋大夢。”筑天臺外傳來一陣喧鬧,緊接著,一個白色的肉團就飛進殿,直撲到沅鯉臉上。
又是一陣撕拉,沅鯉臉上的面紗落地,臉上還多了三道紅痕。
當白色肉團朝她飛來時,瀲滟本能地伸手抱住,低頭一看,果然是臭著臉的狐貍仙君。
“我們走?!?/p>
狐貍冷漠開口發號施令,瀲滟不敢違抗,轉身即走。氣急敗壞的沅鯉在后面暴跳如雷,卻也沒有阻攔。
行至殿門,瀲滟的身子忽然顫抖了下。狐貍抬眸看她,“怎么了?”
“尿急?!彼行擂蔚幕卮?。
仙君:“……”
回到客棧,狐貍臥在榻上,耷拉著耳朵,烏黑漂亮的雙眼微微有些灰暗。
他哼哼,斜眼看瀲滟:“笨女人就是笨女人,沅鯉的邀約你也敢去,他最喜歡的,就是把你們這些花妖風干做成干花,去裝飾他的寢殿。”
如愿看到瀲滟抖了抖,他就不再多言。
而瀲滟卻好奇地問:“仙君你干嘛不肯娶沅鯉的小妹,既能讓你如愿又抱得美人歸,不是挺好嗎?”
狐貍翻白眼,將尾巴對著她。
瀲滟開始不折不饒,非要問出個緣由來。
近來她摸清了狐貍的脾性,膽子越發的大,見狐貍不理她,竟然上去把狐貍抱起來,開始撓他的癢。
過了沒多久,狐貍破了功,開始上跳下竄認輸:“好了好了,我告訴你。”
他又開始沉默,沉默半晌后,才沉重地道:“瀲滟,沅鯉家小妹不久前才從凡間歷劫歸來,在凡間,她的名字,叫張飛。”
瀲滟還算看過不少凡間故事,知道這號人物。
她輕咳兩聲:“那是在凡間,回天庭后應該會不同吧?”狐貍淡淡說:“有什么不同,依舊是力能扛鼎,飯量如牛,力拔山兮氣蓋世。”
外貌什么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他與那位仙子并沒有感情,怎么能隨便就成親,還是屈于沅鯉的淫威。
此話一出,瀲滟終于明悟,然而還有些疑問:“那為什么沅鯉還非要讓你娶他妹妹呢?”
“瘋子的想法,我又如何得知。”狐貍舔爪,漫不經心回答。
七、
不想求沅鯉幫忙,他們便在筑天臺附近的小鎮里常住,等待沅鯉兄長歸來。
瀲滟端著剛熬好的肉湯推開房門,看著沉睡中的狐貍不禁皺起眉頭。近些日子來,他沉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仙君,吃飯?!彼龘u搖狐貍,狐貍打滾翻了個身,慢慢起來。
濃郁的肉湯散發著誘人的香味,瀲滟一勺勺喂,狐貍吃了兩口打量著她如玉般明凈的側臉問:“你很想成仙嗎?”
舉著瓷勺的手一整,瀲滟不解:“怎么突然問這個?”
狐貍趴著閉目休憩:“我可能沒有辦法渡你成仙,你如果想要去找沅鯉,我不會攔著你,放心去吧?!?/p>
瀲滟垂眸不語,半晌,才嘻嘻哈哈的抬起頭,說道:“我們可是有契約的,我還是老老實實呆著吧。”
肉湯吃完,瀲滟去廚房收拾。
等到室內重歸于寂靜,狐貍抬爪在窗邊的銅鏡上拂過,青光閃過,便出現了瀲滟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
他閉眸,沉寂無言。
接下來的幾日,沅鯉還是不死心的上門糾纏,要槲櫟與他小妹成親,不是被瀲滟拿掃把趕走,就是被狗攆得四處逃竄。
狐貍一連喝了半月肉湯后,終于淚奔。
在清早瀲滟要去買肉時,他咬住瀲滟的衣擺,烏黑的眼底眼淚汪汪:“能不能別買肉了,我想吃雞腿?!?/p>
瀲滟一愣,笑瞇瞇的摸他的頭,滿口應承。
不過到了晚上,依舊是一大海碗的肉湯,還漂浮著白花花的油星。
狐貍伸出鼻子嗅嗅,都能聞到膩膩的氣味。瀲滟眉眼彎彎,勸說著他喝下去。他微微嘆氣,還是咬牙喝下。
只是這次瀲滟端著碗筷出門,狐貍卻叫住了她:“這些天我喝的湯里,除了肉末,還有別的東西嗎?”
“仙君你在說什么呢?怎么會有別的東西。”瀲滟的臉色有些灰白。
她盯著自己的腳尖,鞋面上綴著的紫色松脂珠隨著她的腳步,來回不停地擺動。狐貍勉強彎彎嘴角,還在說謊。
“如果犯了錯,主動承認,我不會怪責,但是死不悔改,那么今生……”他定定看著瀲滟,道:“這個人,都不能出現在我面前了?!?/p>
瀲滟身子僵直了一下,仍然咬唇搖頭。
狐貍也不再看她,只是朝著銅鏡動動爪子,銅鏡頓時波光浮現,出現重重幻影。
“今日你去買肉時,沅鯉來過。”瀲滟立刻氣急敗壞:“他明明答應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你的。”
說完她便訕訕,偷偷去看狐貍,卻只看到他眼底的冷冽和淡漠,霎時一顆心沉落谷底。
“看來你還是接受沅鯉的條件,對我下藥,讓我老老實實成親,然后他再點化你成仙對嗎?”瀲滟抬頭看他,喃喃嘴,猶豫著,最終沒說半字。但這番舉動看在狐貍眼里,則是心虛的表現。
他繼續補充說道:“還有,他給你的藥恰巧能讓我忘記一些事,正好你們的所作所為我就不知道也不記得,三全其美?!?/p>
頓頓他自嘲地笑笑:“還真是好計謀?!?/p>
瀲滟的心忽然變得悶悶的,看著狐貍冷漠的眼神,眼睛腫脹不已,就像有什么要流出來一樣。
“你走吧?!?/p>
恩~~她不解,勉強露出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狐貍的聲音帶著寒冰般的尖銳,冰寒入骨:“快走,別讓我再看到你,也別逼我…”親手宰了你。
最后的五個字他沒能說出口,便昏闕過去。
朦朧間他只聽到瀲滟的話“今日是最后一次。”,他感覺到被人輕輕抱起,想起多個相擁而眠的夜晚,溫暖如昔,如果就這樣忘記,竟然會感覺到
不舍。
可是瀲滟,你為什么要欺騙我呢?成仙對你而言就這般重要?甚至讓你不惜一與沅鯉聯手,陷害我。
八、
如果醒來就會忘記一切,那么他寧愿永久沉睡。
但是……世事往往事與愿違。
“起來起來,你屬豬的嗎,都睡了半個月了還不夠,趕快給我醒過來,別在這浪費老子的土地和仙氣?!?/p>
剛睜開眼,就看見沅鯉,正頂著那張艷光四射的臉拿藤條刷打他的腳心。
“你是何人,竟敢對本仙君不敬?”他揉揉還有些暈眩的額,俊臉微沉,冷冰冰地吐出兩句話?!?/p>
嘩~~~沅鯉興奮得將藤條都丟了,一張臉整個湊過來,“怎么,不認識老子了,老子就是那個和你約定不偷你酒,還是偷了你酒,被你說永受黑暗之苦的沅鯉?。 ?/p>
“半年都要去幫閻王跑腿,不是受黑暗之苦是什么?”他冷冷盯著沅鯉看,就像是盯著一只蒼蠅。
沅鯉倒吸口冷氣,捂住胸口:“你,你你……”
槲櫟輕哼,淡淡道出一字:“笨。”
“看來你煉制的藥不是很有用,我還沒有忘記什么。”包括瀲滟,想起那張始終含笑的臉,他又是一陣嘆息。
嘁~~~
沅鯉頓時臭臉,不屑地說道:“你要真吃了我的藥,老子保證你連怎么吃飯都不記得,還能和老子斗嘴,嘁……”
見他一臉疑惑,沅鯉又來了興趣,湊到他跟前:“我說你還不知道吧……”
他越說越興奮,渾然不覺身旁槲櫟的臉,已越來越陰沉。
“老子那天特地跑去誤導你,你不是自詡聰慧無雙嗎?怎么隨便兩句話就把你給騙了,不過,真是活該?!?/p>
說著說著,他又開始默默垂淚:“都怪你這個混球,敢拒絕我家小妹,不讓她怎會傷心欲絕跑去輪回轉世,還不小心投成了男胎。回天庭后還暴飲暴食,硬生生把個妙齡少女吃成了魯莽大漢?!?/p>
槲櫟皺眉,心想這廝是不是喝醉了,他怎么不記得還有這么一遭。
自然沒有這么一遭,沅鯉小妹愛慕的是紫薇大帝,托槲櫟相送定情信物時被沅鯉偷看到,于是便有了數百年的烏龍糾葛。
“不過算了,和你作對這么久,這次還順帶調戲了那只玉簪,所有的事就此截止,你趕快去找玉簪吧,晚了就來不及了?!?/p>
清風吹動沅鯉的錦袍,卻沒吹走他嘴角那抹詭異的笑。
找吧找吧,世間玉簪花千萬,看你要找到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物換星移,時光流逝。
槲櫟起初想得簡單,到尋時的確很艱難。
沅鯉告訴他,瀲滟那半月在為他熬煮的肉湯里加的,不是他的惡毒藥粉,而是瀲滟的千年修為。
那日離開筑天臺,沅鯉在瀲滟耳邊密語,要再不讓槲櫟脫離,他性命危矣。而槲櫟之后愈發感覺困倦,就是癥狀。
幸好槲櫟的真身是臘梅,與她同屬草木一族,她便想著拿自己的修為來替他醫治。還擔心他會察覺,特地熬煮腥膻的肉湯來掩飾氣味。
花本草木修行不易,修為凝結于心,便現其形。
她每日都削下自己少許內丹,搗成粉末,放于肉湯當中。半月過后,槲櫟的內傷痊愈,能脫離狐貍肉身,她的修為也耗盡。
沅鯉說得輕松,但槲櫟卻聽得心顫。
取出內丹,還要削下搗成粉末,那該有多痛,他怎么就沒發現那個笑瞇瞇戰戰兢兢的丫頭,有這么狠的心呢?
失去千年修為,化作原形,遲一天找到,她就多一份危險。
然而都已經尋找了數年,還依舊無果。槲櫟的心,越來越害怕。后來還是聽沅鯉建議,去百花仙子那問問,才有點眉目。
得知來意,百花仙子找來百花錄,告訴了他瀲滟的下落。
只是她那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得他十分驚悚。
尾聲、
凌虛山下,青石潭邊。
百花錄上記載的只有這八個字,青石潭雖說是潭,但廣闊無垠,槲櫟卻一眼就找準了瀲滟所在。
因為就在潭邊那塊大石上,正躺著只白色的胖狐貍。
圓滾滾毛茸茸,正是他寄居了數月的石頭姑娘的身軀。見到有生人靠近,石頭立馬跳起來,對著他張牙舞爪齜牙咧嘴。
槲櫟看著它,它看著槲櫟,嗅嗅后,立馬搖尾示好。
跟著石頭走了兩步,在石頭磨爪的地方蹲下,掀開幾塊碎石,就看見一株小小的白色玉簪,正迎風而舞。
他的眼眶瞬間就濕潤了,只是濕潤之余,立馬就變得有些扭曲。
正當他撫摸玉簪似被碾過,微微枯萎的身軀,感嘆還好來得巧時,就見石頭姑娘跑到玉簪左邊,伸出舌頭舔了舔花。
然后趴下,原地打滾玩耍。
槲櫟立即將它抱走,石頭在他懷里不停地翻滾抗議,他既辛酸又無奈,只能哀求:“我知道你喜歡她,想和她玩,但是你也得瞧瞧自己多胖,我要再遲來兩天,她就要被你給壓死了?!?/p>
它眨著烏黑的大眼,嗷嗷叫了兩聲,還是安靜了下來。
從此之后,青石潭邊就多了座竹屋,還有一只白乎乎胖嘟嘟的狐貍,以及一個穿著松綠錦袍,清雋無雙的男子。
很多年后,砍柴的樵夫路過此地,偶爾會看到男子蹲在石邊自言自語。
“你又騙我,那個什么永受黑暗之苦,還有那個所嫁非人,你個騙子仙君?!迸磁吹纳ひ?,帶著股林澗清流的甘甜。
槲櫟笑了,清雋不似凡人:“我哪有騙你,沅鯉你知道了,那個所嫁非人的就是他妻子,沅鯉再不濟也是個仙君,自然是所嫁非人啊?!?/p>
沉默,良久的沉默。
“石頭,咬他。”話音才落,胖狐貍就牢牢咬住槲櫟的手不放口。
他摸摸石頭的尾巴,安慰道:“好了,別氣了。我也有問題問你,你之前說為了見某人才想成仙,這個人是誰?。俊?/p>
飄蕩著松香的山谷,忽然涌出股濃濃的酸味。
本來想耍耍他的,但是小玉簪晃晃葉片上的露珠,輕聲道:“見我娘親啊,就是百花仙子,你們見過的。”
槲櫟臉上的嚴肅裂開,原來如此,難怪那日百花仙子會用那種眼神看他。
“娘親早早就成仙,只是放心不下我,才把石頭送來陪我……”說起自己的娘親,小玉簪的嗓音比平時更加清脆,還散發著陣陣清香。
而槲櫟則抱著打著呼嚕的石頭,嘴角含笑,靜靜聆聽著。
“狐貍……”
“恩~”
小玉簪的嗓音又變得戰戰兢兢:“還有九百年喔?!?/p>
槲櫟搖頭輕笑,蹲下身子將她葉片上的沙礫拂去,溫聲道:“不管還有多久,我都會陪著你,等著你的?!?/p>
遠山忽有竹笛聲蕩漾而來,青翠的層林,泉水順著長滿簇簇野花的小溪叮咚叮咚,煙紫色的晚霞就如他唇畔的笑,一綻便是千年的無暇。
“狐貍……”
“恩~”
“九百年后,我們成親好不好?!?/p>
“好?!?/p>
晚風輕拂湖面,瀟瀟風暖,簌簌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