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北京十一學校校長李希貴,是因為崔永元先生的推薦:“這所學校非常特別,甚至有點奇怪。”
這的確是一所“奇怪”的學校:沒有班級,沒有班主任,學生們每天根據興趣在不同教室“走班上課”;校園里有學生自己開辦的“銀行”、廣告公司、基金會,還有學生設立的獎學金……聽起來像天方夜譚,可走進學校,你會發現這里的學生陽光、自信、快樂,而且高考成績也名列北京市前茅。
當很多人面對教育困局束手無策時,李希貴和他的同事們選擇不斷“突圍”:“讓學生擁有自己的選擇權,相信他們會因選擇而生發責任,進而成為有社會責任感的棟梁之才。”這是他的突圍路徑,也是教育改革實踐中的一招好棋。
人生像一枚硬幣,如果正面是“選擇”的話,那么背面就是“責任”
記者:中國的教育是一個長久以來讓人關注又時感困惑的問題,好像一直沒找到合適的路徑,不知從哪里突圍。有人說,在你們學校看見了教育本質上的改變。
李希貴:長期以來,我們給學生提供的課程太單一,不同能力、不同興趣的學生都只能學同樣的內容。課堂上大量的重復練習、機械訓練,一刀切的管理方式,讓學生在學校完全處于被管制的狀態,缺少生長的空間。
我們的突破是從選擇開始的。好多問題都是因為有了選擇,才迎刃而解。商場里的東西,不用糧票布票,你拿著錢就可以買,就很自由;有了自助餐,吃飯喜歡吃什么就取什么,自在了很多。具有選擇權,是讓學生自由呼吸的一個前提。
所以,我們取消了班級,也不設班主任,每一個學生都有一張自己選擇的、獨一無二的課程表,他們每天背個書包從這間教室走到另一間教室去上課,就是我們所說的“走班上課”。
過程也非常痛苦!過去老師只管自己備課,我用的參考書你們學生都沒有看過,課堂上一講都是新的,學生覺得老師講得好,有學問。現在參考書全部公開放在教室里,都放在書架上,有些書老師還沒看完呢,學生已經看完了,老師如果還是按照以前的套路來教學生是行不通的。電腦都在教室里,有時候講著講著學生上電腦一查,說:老師,你剛才講錯了。這種挑戰隨時隨地都可能發生。
但就算再痛苦,也不能再倒退回去,只能往前走。那時真覺得是在深水區里嗆水,不知道能不能游出去。
記者:最終是什么讓你們堅持下來了?
李希貴:因為這種改革的成效一點點顯露出來了。有了選擇后你會發現,接下來的問題就好解決了。人生像一枚硬幣,如果正面是“選擇”的話,那么背面就是“責任”。既然他們自己選擇了,那么他們就會對自己負責,慢慢地他們也會對別人負責,甚至對學校、對社會負責。這個變化可能一下子看不見,但它確實一點點在那里慢慢發生了,這給了我們巨大的鼓舞。
師生關系一平等,真的教育就出現了
記者:表面上看起來這場教育改革就是取消了班級、沒有了班主任;但實際上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引發了一連串的變化。
李希貴:對。我們在開始設計走班制的時候,當時想得多的是,沒有了班級,怎么加強德育工作,怎么加強控制力,怕亂了。但沒想到,師生關系一平等,真的教育就出現了。每個老師都是班主任,人人都真正關注教育了。以前你教數學,講好數學就好了,學生思想工作讓班主任去做,現在不一樣了,學生的事都是自己的事,老師們真正從學科教學走向了學科教育。
我們的老師現在真的很累,但他們心里很充實、很興奮,他們覺得自己是真的在干教育事業,他們不再有職業倦怠感,因為每天遇到的問題都是新的。學生們不斷給老師提出新挑戰、新課題,重新點燃了老師們的教育激情。
記者:也就是說,這場教育改革給您帶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
李希貴:是的。第一個意想不到的收獲,是學生們漸漸有了獨立人格、獨立思想,隨之而來的是他們的創新精神被激發出來。以前,老師總是覺得,學生只要不在眼皮底下,就是去做壞事了;老師看不到學生,心里就不踏實。而現在的事實證明,不在老師的眼皮底下,學生通過自主實踐、自主學習,不僅實踐能力增強了,而且充滿了創造力,像我們學校的學生“銀行”、學生影院、網店、模擬國際組織等,都是學生自己創辦的。
第二個意想不到的收獲,是學生們有了社會責任感。有一次我問學生 “銀行”的行長:“你們的利潤打算用來干什么? ”他回答說要拿出一半利潤去從事公益事業。學校里有家“樂仁咖啡廳”,董事長是一名女生,她用咖啡廳的盈利設了一個“樂仁獎學金”,獎勵從事公益活動的同學。在每年的頒獎典禮上,我頒的是“校長獎學金”,她頒的是“樂仁獎學金”。這真的讓我感到非常欣慰,孩子們從為自己負責開始,逐漸建立起為家庭、為學校、為社會負責的態度。這種態度對于一個人來說,太重要了。
這棵樹與那棵樹并不一樣,我們沒有權利通過競爭淘汰任何一個孩子
記者:現在讓很多老師、家長困惑的一個問題是怎么給學生減負。你們這樣讓學生額外做了很多事,會不會增加他們的負擔?
李希貴:我認為減負的概念需要重新考量。對于什么是負擔,要重新認識。如果是學生成長過程中特別有益的東西,他又喜歡去做,那不能叫負擔。有一個喜歡影視技術的學生,晚上在家剪輯片子,干到凌晨2點鐘,星期六一天沒出過房間。他自己愿意啊,你能說是負擔嗎?在十一學校,重復練習、機械訓練,被大大削減,我覺得那些東西應該減掉;但學生喜歡干的事,應該給他們充分的空間。
記者:十一學校的這些改革和變化,讓很多人覺得贊嘆,但也有人覺得這種改革像是個天方夜譚,沒法復制。您覺得呢?
李希貴:很多同行也來問我,這場改革最關鍵的是什么。其實,我們的一個深切感受是,改革過程中最大的阻力來自我們的內心。如果我們首先覺得不能改,那再好的條件也不能讓改變自然發生。如果我們認定必須改,一所大城市的學校和一所山溝溝里的鄉村學校,同樣都可以進行教育改革。當然條件不同的學校,實施起來會有不一樣的效果;但你要是好好根據學生的天性來設計改革的話,一定會比原來的效果好。所以我認為,最關鍵的是觀念和內心的改變。
記者:需要什么樣的觀念?
李希貴:長期以來,我們的傳統教育一直是“不見樹木,只見森林”,我們希望把所有的孩子都變成一樣的 “好學生”,讓所有的孩子都走在同一條通往所謂的成功的大道上。但實際上,這棵樹與那棵樹并不一樣,我們沒有權利通過競爭淘汰任何一個孩子。于是,發現每棵樹的生存需求和生存價值,就成為我們的新挑戰。發現那棵樹,就要為他搭建合適的成長平臺,讓學生自我認知、自我喚醒、自我發現,從而形成獨立人格、獨立思想,最終成為與眾不同的自己,這才是教育的根本。所以,要改變中國的教育現狀,只有從學生的成長需求入手設計“突圍”路徑,這場教育改革才有可能成功。
(來源:《解放日報》 徐 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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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么推薦北京十一學校
■ 崔永元
我對教育是極感興趣的,又覺得教育特別沒意思。為什么這么矛盾呢?
像我這樣的人,在社會上經常“欺負”我的,不是有很大權力的人,而是停車場管理員等最普通的老百姓。每當他們“欺負”我的時候,我心里會特別難受,因為我覺得我這些年干的工作就是為他們呼吁,希望他們在社會上得到公平的待遇。我的心里很不平衡,就在想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實際上是教育出了問題,因為他們始終得不到尊重,他們也不知道怎樣尊重別人。這個教育,不只是學校教育,也有社會教育、家庭教育。
想通以后,很多事我都想通了。比如大學生投毒,比如研究生甚至博士生做了高級領導,照樣干壞事,這些都是教育生態出了問題。
我對學校教育不太感興趣,因為覺得學校教育說得再熱鬧也沒用,考不上大學,甚至考不上好的大學,一切都免談,這就是我們現在面對的一種現實。但是這個真的那么重要嗎?我一直在想,在尋求答案。
我曾參加過解放日報“文化講壇”全球五大博物館高峰論壇,俄羅斯冬宮、法國盧浮宮、英國大英博物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和中國故宮博物院的掌門人一起來演講和討論。那天我是場外主持人,有一個采訪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當時我問盧浮宮的負責人:“每天來盧浮宮參觀的人特別多,你們怎么看待如潮水一般的游客?”這位負責人的回答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說:“這是個哲學問題。你們覺得人很多;但我們覺得人不多。因為有很多人由于經濟原因、宗教原因,以及各種各樣的原因,一輩子也來不了盧浮宮,所以我們盧浮宮設有一個基金,專門用于讓這些人來看盧浮宮。”我聽完這段話,腦子有點發悶。如果只從博物館經營的角度去看,我們永遠也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問題。所以她說,這是一個哲學問題。
再回過頭來說北京十一學校。我覺得李希貴校長就有點像那位盧浮宮的負責人。他想的問題不是那些普通的事,而是另一個層面上有關教育的本質問題,所以他們學校里發生的很多事都很“奇怪”。
第一件事,我去學校見李校長,去了好幾次,一次都沒去過他的辦公室。為什么呢?因為他的辦公室基本上都被學生占著。學生有他辦公室的鑰匙,所以我們只能在其他地方談事。
第二件事,他陪我到學校各處看看。有一次我們到一間教室,一開門,那里有兩個孩子在自習,李校長馬上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離開的時候校長又說了句:“對不起,打擾你們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一位校長這樣。
第三件事,那天我拿出一支煙在學校里抽,忽然聽到有個學生說:“誰在抽煙?”然后旁邊的人就說“崔永元老師在抽煙”,那個聲音毫不遲疑,接著說:“把煙掐了! ”我趕緊把煙掐了。這雖然是一件很小的事,但我們平時很少見到。我想,這個孩子是在用自己的行動告訴我們:這個學校是他們的,他們說了算!我總是在想:在我上學的過程中,如果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會怎么辦?我一定跑著去給拿煙灰缸了。
還有一次我去參加十一學校狂歡節。應孩子們要求,我打扮成了一條蛇,校長則扮成了《哈利·波特》中鄧布利多校長的模樣。我們在后臺,聽到外面的孩子們在不斷歡呼。當喊到我和校長的名字時,我們跑出去,我是倒數第二個上臺,校長是倒數第一個。我很自信,我想當我和校長上臺時,孩子們的歡呼聲一定會更大。結果輪到我出去時,臺下的雪球鋪天蓋地地砸過來。而我很快發現,更多的雪球是給校長準備的。我知道,誰被雪球砸得多,誰就更受學生的愛戴。
就在那一瞬間,我真想哭!為什么?因為我覺得我沒有機會上這樣的學校,沒趕上這么好的教育氛圍。但是有多少做教育的人想過這件事?有多少人從孩子們的角度想過他們真的愛學校嗎?讓孩子們覺得學校是他們的,我認為這件事太重要了。因為教育的最終目的就是這樣,當孩子們在學校時認為學校是他們的,當他們走上社會時,他們才會覺得國家是他們的,才會真正做到“匹夫有責”,否則他們永遠只是旁觀者。
其實,中國的城市中很多學校都可以辦成這樣,之所以十一學校鳳毛麟角,一是不知道怎么辦,二是不想這么辦。這就是我今天隆重推薦北京十一學校的原因。